第一章 修辞学概说
第一节 修辞与修辞学
一、修辞作为活动
“修辞”二字连用,最早见于先秦文献,《易经·乾·文言》有“修辞立其诚”的话。这里的“修辞”,若按唐代孔颖达的解释,是“修理文教”的意思。他说:“‘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文教,即礼乐法度,文章教化。这样的解释与现代意义的修辞似乎关系不大。但如果按宋代王应麟的解释,则是“修饰言(文)辞”的意思:“修其内则为诚,修其外则为巧言。”近人钱仲联在《十三经精华》中也说是“修饰言辞”,认为全句意为:“心口如一,言辞应出于至诚。”这与我们现在所说的“修辞”的含义就较为接近了。
现代“修辞”一词的含义,首先指的是一种活动。运用语言文字来表达思想感情的活动,这个意思是承继上文第二种解释而来的,是动词用法。为了达到预期的表达效果,根据特定的语言环境和修辞目的,对语言进行选择、加工,就是修辞活动。例如:
(1a)有些老女人们在街头没有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 …(鲁迅《祝福》)
(1b)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人教必修三《祝福》)
(2a)安静的手指悄然合拢,竟然拢住了那只蝴蝶。真是一个奇迹,睁着眼睛的蝴蝶被这个盲女孩神秘的灵性抓住。(吴玉楼《触摸春天》)
(2b)安静的手指悄然合拢,竟然拢住了那只蝴蝶。真是一个奇迹!睁着眼睛的蝴蝶被这个盲女孩神奇的灵性抓住了。(人教四年级下《触摸春天》)
(3a)“祥林嫂,你放着罢!”四婶慌忙大声说。(鲁迅《祝福》)
(3b)“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人教必修三《祝福》)
(4a)很厚的洋张,印得很清楚,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摸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阿累《一面》)
(4b)厚实的纸张,清晰的字迹,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拿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人教初一,苏教七年级下《一面》)
以上各例a句是原文,b句是改稿。例(1)是对否定副词的位置作了调整。《祝福》原刊于《东方杂志》第21卷第6号,后来作者作了修改。原句“在街头”置于否定词之前,不在否定辖域,意思是那些老女人们人在街头,但是没听到,改句让“在街头”置于否定词之后,属于否定辖域,意思是那些老女人们因为不在街头没听到她的故事,于是纷纷特意前来。从上下文语境看,改稿更适切。例(2)“真是一个奇迹”是感叹句,课文改用感叹号更恰当。“神秘”一词在课文中改作“神奇”。“神秘”,是使人摸不透,深不可测,“神奇”指非常奇妙。课文的用词更加准确。睁着眼睛的蝴蝶被盲女孩儿抓住,并不神秘,却很神奇!这与上文“真是一个奇迹”句正相呼应。课文句末的“了”并非必有,倒是“被”前加一个“竟”是必要的,这可以更好地传达出乎意料之意。例(3)文章写祥林嫂经历了一系列的不幸,却被四叔认为是“败坏风俗”的女人。家里祭祀时不允许她沾手,说什么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文中两处写到,祥林嫂在祭祀时“去分配酒杯和筷子”“去取烛台”都被四嫂阻止:“祥林嫂,你放着罢!”可是,当祥林嫂捐了门槛,满以为自己已经赎了罪,去拿酒杯和筷子时,结果得到的却是更加严厉的阻止。这便使她的精神彻底垮了!四嫂的话与原稿相比,改稿变换了语序,具有显著的强调意味。鲁迅的这一改动不唯改变了用语的单调,对于刻画祥林嫂的悲剧命运也具有重要作用。例(4)“摸”是以手接触或轻摩物体的意思,“摸”与“在手里”的搭配不恰当,改用“拿”,搭配是合适的,但“拿”与“清晰的字迹”又失去照应,且原来“摸”与下文“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是相照应的。这里也许还有另外的处理,如把“摸在手里”改作“在手里摸着”,或略作“摸着”。这些都是修饰文辞以增强表达效果的修辞活动。再看:
(5)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鲁迅《孔乙己》)
(6)橙子黄了,弯弯的树梢上坠下一个个金子般的月亮。(赵敏《早落的果子》)
(7)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了布谷咕咕的啼声。(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例(5)写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断腿后的狼狈样,作者不用“拿出”“掏出”“抓出”“排出”等词语,而选用了“摸出”,不用“爬”,而选用了“走”,旨在更有效地突出孔乙己的悲惨形象。例(6)不用“果子”,而用“金子般的月亮”,例(7)说雨是“回忆的音乐”,且能“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不说下“满”而说下“肥”嘉陵江,都有效地增加了语言的形象性与生动性。这同样是一种修辞活动。
修辞活动是“由想而移为辞”(王易)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包括言说者产生言语动机,引发言语意念,形成语义结构,组织语言形式,适调外部关系等各个环节,其中组织语言形式和适调外部关系是最为关键的环节。在这个过程中,言说者为了实现特定的修辞目的,要寻找合适的语言形式,适切地表达旨意,并做到与情境高度契合。而选择,是贯穿于修辞过程始终的一个言语行为。由深层语义到表层语形,是修辞活动最基础的一环,首先必须生成合格的语句,这个环节,实际上是体现了合格与不合格的选择,如例(4)就是这种选择;由合格的语句到与情境高度契合的语句,是修辞本质的一环,即生成合适的语句,这个环节,就是一个合适与不合适的选择过程,如例(2)、(3)就是这种选择。或许有人会说,像例(1)—(4)这种修辞现象,可以直观地观察到修辞活动这种选择性的存在,但像例(5)—(7)的修辞现象,看不出作者有过什么选择,可见修辞活动不一定都体现选择性。其实,从修辞生成来看,选择性可以有显性和隐性的区别。例(1)—(4)这类现象,其选择性是显性的。但选择性不一定都在现实的语言形式层面显示出来,当我们说/写出一句话时,首先都要经过脑内修辞的环节,当你说出口或写到纸上时,已经经过了脑内反复选择的过程,只是因为大脑这个“高配置”的“电子计算机”,运转速度极快,不易觉察而已,如例(5)作者写出“摸”时,未始没有做过“拿”“掏”“抓”“排”等甚或更多词语的选择,只是没有见诸笔端罢了。这就是所谓隐性的选择。
可见,选择性,是修辞活动的一个本质特征。
二、修辞作为规律
修辞活动总是具体的,复杂多变的,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异;但其中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修辞”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指的这种规律,即语言运用的规律,特别是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规律。这个意义上的修辞,是一个名词,是指语言表达特别是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各种规律规则的总和。修辞的规律,是客观存在着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具有普遍的适应性和相对的稳定性。比如,前例(3)这种成分易位用法不是个例,是一类现象,它们有共同的规律性。再如:
(1)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象平常,“怎么了,你?”(孙犁《荷花淀》)
(2)屋檐上是闪烁的霓虹灯,橘红的,金黄的,翠绿的。(陈建功《雨,泼打着霓虹灯》)
(3)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徐志摩《再别康桥》)
(4)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对寻常句法位置进行改变所产生的修辞效应主要是强调和突出。人们习惯于寻常的语序,当突然改变了这种常规,被移动的成分就得以凸显,从而特别容易刺激人们的感官,表意就得到了强调。无论是谓语前置、定语后置,还是状语前置或后置等等,强调和突出,是它们的共同特点。如例(3)前一分句状语“轻轻的”置于主语前,突出再别康桥时“我走”的“轻轻”。接着一句则作常位表达,就没有这种强调和突出的效果,因为这里重在表现此时的“别”,无须特别突出以往的“来”。以往的“来”在此只是起衬托的作用。进一步看,复句中分句易位也同样具有强调和突出的效果,其原理也是一样的,就一般的逻辑而言,因句在前,果句在后,条件句在前,目的句在后,如改变这个常规,就给人异乎寻常的感觉,表意也就得到了强调。例如:
(5)这时候,人要分辨出何处是水,何处是天,很不容易,因为只能够看见光亮的一片。(巴金《海上的日出》)
(6)总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任何情境中的修辞都是具体的,个别的,但都受制于修辞规律和规则。而修辞规律,是一个综合的系统,可以从多个层面表现出来。如表现在修辞形式内部不同层级的组合上,表现在修辞形式和修辞意义的对应关系上,表现在修辞角色与修辞符号的内在关联上,表现在修辞符号与语言环境的切合上,表现在修辞形式、修辞手段与修辞效果的对应性上,等等。这些不同层面的规律、规则,都影响和制约修辞活动的成败。
三、修辞作为学问
修辞一词通常还用来指称学问,是“修辞学”的同义语。作为学问,它是语言学中的一门独立的学科,研究言语活动过程中产生的与语言表达效果有关的一切言语现象,目的主要在于揭示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规律,以指导人们的语言实践。
对于修辞学的研究,由于研究者修辞观的差异,研究角度、研究方法的不同,会有不同的见解,甚或形成不同的修辞学门类。修辞学作为一门古老而年轻的学问,经历了几千年的历程,而在现代学术背景下又焕发出学术青春。经过历代修辞学家的探讨,各种不同的修辞学类型可谓异彩纷呈:立足于语言和言语的区别与联系,有语言修辞学和言语修辞学的区别;立足于言语表达和接受的修辞过程,有表达修辞学、接受修辞学和表达-接受修辞学的区别;立足于语言的共时与历时的区别和关联,有共时修辞学、历时修辞学和泛时修辞学的区别… …
对修辞学可以也应该作多层次、多角度和多方法的观察与研究,每一种层次、角度和方法,都可以对修辞现象作出独特的审视和探究,得出规律性的结论。这样有利于全方位揭示汉语修辞的规律,推动汉语修辞学的发展,有效指导不同领域和对象的修辞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