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与语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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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同义修辞形式

从符号修辞学的基本精神来看,修辞,是借助修辞形式表达修辞意义以实现修辞旨意的言语活动,是修辞旨意符号化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修辞形式的选用是一个重要环节,而修辞形式选用的关键,则在同义修辞形式的选择上。本节着重讨论同义修辞形式的含义、类型与价值。为求简洁,以下的表达略作同义形式。

一、同义形式的含义

同义形式,指表示相同或相近意义的两种及以上的不同语言形式。比如,就词语说,同是表示“死”的意思,可以有数以百计的不同表达形式。例如:


(1)死、殁、薨、卒、老、殪、亡、故,去世、逝世、辞世、谢世、离世、弃世、捐世、陨世,作古、百年、千古、千秋、大故,长眠、挺腿、闭眼、断气、咽气、就木、见背、盖棺、报销、完蛋、凋谢、不讳、大去、不禄、呜呼、挂了、毙命、丧生、牺牲、晏驾、殒命、殒灭、陨落、驾崩,自杀、轻生、自尽、断头、阵亡、就义、殉情、殉难、殉职、罹难、寿终、夭折、溘逝、瘐死、失怙、失恃,弃禄、弃代、弃养、背弃、弃朝、捐躯、捐背,归西、归真、归山、归化、归阴、化鹤、归寂、坐化、入寂、羽化、登仙、登遐、仙逝、圆寂、涅槃、仙游、四游、迁化、超生,光荣了、玩儿完、翘辫子、永别了、见阎王、上西天、山陵崩、填沟壑,同归于尽、香消玉殒、兰摧玉折、山高水低、撒手人间、命归黄泉、停止思想、停止呼吸、与世长辞、寿终正寝、油尽灯灭、驾鹤西归、撒手西去、去见上帝、去见马克思、黄泉下相见、离开人生舞台、心脏停止跳动… …


再如,人教七年级上册《探索月球奥秘》列有月亮的不同称法。其实,月亮的别称文献中同样有数百个之多:


(2)夜光、孤光、夜明、玄晖、素晖、晖素、素影、霄晖、圆光、圆缺、清晖,银钩、玉钩、玉弓、弓月、金轮、玉轮、冰轮、银盘、玉盘、金镜、玉镜、冰镜、玉壶,玉兔、白兔、银兔、冰兔、金兔、玄兔、卧兔、兔影、兔辉、兔月、月兔、顾兔,桂、丹桂、月桂、桂月、桂宫、桂窟、桂丛、桂影、桂晖、桂魄、玉桂、桂殿,嫦娥、姮娥、月娥、金娥、素娥、残娥、姱娥、娥月、娥影、娥灵、婵娟,蟾蜍、玉蟾、明蟾、清蟾、凉蟾、寒蟾、冰蟾、金蟾、银蟾、灵蟾、彩蟾、素蟾、孤蟾、新蟾、蟾窟、蟾宫、蟾阙、蟾光、月蟾、桂蟾、圆蟾、蟾彩,太阴、月阴、阴婆、阴精… …


这些关于死和月亮的不同表达形式,分别构成了丰富的同义形式系列,它们可以用来表达极其细微的修辞差异。

就句式说,如同是表达“他打破了杯子”的意思,可以有如下多种句子形式:


(3)他打破了杯子。

杯子被他打破了。

他把杯子打破了。

杯子,他打破了。

杯子叫他打破了。

杯子破了,他打的。

他摔破了杯子。……


同是“客人来了”的意思,可以有如下不同的表达:


(4)客人来了。

来客人了。

来了,客人。

有客人来了。


以上这些不同的表达形式,各组的基本意思相同,但在修辞意味、感情基调、语体色彩、语义侧重、适用对象等方面显示出一定的差异,因而作为修辞形式体现了不同的修辞价值。言语主体在修辞的过程中,根据表达题旨和语言环境的特定需要,可以从中选择最为合适的形式来使用,以求达到最佳的表达效果。

同义形式,在学界也被称作同义手段、同义结构或平行的同义结构等,这些说法,形式不一,细究起来也有一些区别,但从所含对象的范围来看,大体是一致的。20世纪60年代高名凯、张弓等先生曾从语言风格、修辞体系方面做过十分有益的探讨,80年代以来则成为汉语修辞学研究的热点之一,不少学者对此作了进一步的深入研究。重要的论著有郑远汉的《略论同义结构》,王希杰的《论同义手段》《修辞学通论》“同义形式”章,林兴仁的《汉语修辞学研究对象初探》、《关于同义结构的几个问题》《再谈同义结构》,陈光磊的《修辞学研究什么——读林兴仁同志<汉语修辞学研究对象初探>》《何物“同义结构”》,林文金的《略谈同义手段》,李维琦等的《古汉语同义修辞》《现代汉语实践修辞学》,傅惠钧、张学贤等的《古汉语比较修辞学》等。这些研究成果,涉及同义形式(结构/手段)的名称、内涵、对象、范围,同义形式在修辞学研究中的地位等多方面的问题,有的还对汉语同义形式进行具体系统的修辞学描写。在同义形式的内涵上,有的主张限定在语言层面,有的主张扩大至言语。尽管各家观点并不统一,有的论争还很激烈,但学者们多认为:同义形式的选择是修辞的基本方式,因此同义形式是修辞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值得花力气去研究。

二、同义形式的类型

(一)狭义同义形式

修辞学界关于同义形式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同义形式仅指语言层面的,是语言同义形式,由不同层次的语言单位显示出来,它是稳定的、静态的、社会的,对于同一语言社团的成员来说是共同的。比如语言系统中的同义词语、同义结构、同义句式等。同义词语如上举的“死、去世、牺牲、逝世”等就是。汉语词汇十分丰富,几乎任何一个词都可以在语言体系中找到一个或多个同义词语。句法结构层面的同义形式也非常丰富,比如,下面几组句子:


(1a)我仰在沙发上,听风声在窗外过路。(季羡林《怀念母亲》)

(1b)我仰躺在沙发上,听风路过窗外。(人教六年级上《怀念母亲》)

(2a)他知道他和大海之间的距离只缩短了不到四哩。(杰克·伦敦《热爱生命》)

(2b)他知道他和大海之间的距离只缩短了四英里不到。(人教九年级下《热爱生命》)

(3a)我觉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精神,不但是在研究学术中不可缺少,而且在应付今天的世界环境中也是不可少的。(丁肇中《应有格物致知精神》)

(3b)我觉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精神,不但研究学术不可缺少,而且对应付今天的世界环境也是不可少的。(人教九年级上《应有格物致知精神》)


例(1)的“在窗外过路”与“路过窗外”,是状中结构与动宾结构构成同义形式,例(2)“不到四哩”与“四英里不到”,是动宾结构与主谓结构构成同义形式,例(3)“在研究学术中不可缺少”与“研究学术不可缺少”,是状中结构与主谓结构构成同义形式。汉语的句法结构中有许多都可以构成同义形式,如状中结构与动补结构(“在路边坐着”与“坐在路边”),定中结构与述宾结构(“蒸汽机的发明”与“发明蒸汽机”),定中结构与名补结构(“两把茶壶”与“茶壶两把”),定中结构与的字结构(“听课的学生”与“听课的”),如此等等,这些结构在形式和语义上往往存在着对应的规律,具有相对的平行性。

句子也一样,同一个意思,往往可以有不同的句型或句式来表达。首先,句法结构层面的同义形式,绝大多数的短语结构与句子结构是共通的,如果处于句子层面,就表现出句型句式的差异。比如下面的例子,句法结构的差异就表现出句式的差异:“他打破了杯子”是一般宾语句;“杯子被/叫/让他打破了”是被动句;“他把/将杯子打破了”是处置句(把字句);“杯子,他打破了”是主谓谓语句。这些句式之间往往可以转换,它们构成同义句式。再如:


(4a)孩子你想不想啊?(温秋阳、王惠敏《白发的期盼》)

(4b)你想不想孩子啊?(苏教必修四《白发的期盼》)

(5a)我说许多棵榕树的时候,我的错误马上就给朋友们纠正了,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棵榕树,另一个朋友说那里的榕树是两棵。(巴金《鸟的天堂》)

(5b)当我说许多株榕树的时候,我的错误马上被朋友们纠正了。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株榕树,另一个朋友说那里的榕树是两株。(人教十年制八册《鸟的天堂》)

(5c)当我说许多株榕树的时候,朋友们马上纠正我的错误。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株榕树,另一个朋友说是两株。(人教四年级上《鸟的天堂》)


(4a)“孩子”提到句首,充当话题主语,构成主谓谓语句,(4b)“孩子”处在宾语位置,是一般主谓句,句法结构的不同,体现出句型的差异。(5a)、(5b)受事成分“我的错误”居于句首,通过“给”与“被”引出施事成分“朋友们”,属于被动句,(5c)施受换位,属于主动句。

除了因句法结构的差异而形成的句型句式差异以外,还有语气功能上的差别也可导致句子类型的差异,从而形成同义句式。例如陈述句与反诘句、陈述句与感叹句、肯定句与否定句等,都可以构成同义句式,甚至同是陈述句,表达语气的方式不同也可构成同义句式。如:


(6a)在科学史上,这样的事例岂止三个?(叶永烈《真理诞生于一百个问号之后》)

(6b)在科学史上,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人教六年级下《真理诞生于一百个问号之后》)

(7a)我们是从迪坎尔方向进入罗布泊的,走的是被斯文·赫定称之为“凶险的鲁克沁小道”的那条道路。(高建群《西地平线上的落日》)

(7b)我们从迪坎尔方向进入罗布泊,走的是被斯文·赫定称为“凶险的鲁克沁小道”的那条道路。(苏教必修一《西地平线上》)


(6a)用的是反诘句,(6b)则是陈述句,所表达的意思基本相同,是同义句式。(7a)前一小句用“是… …的”格式表陈述语气,(7b)则不用这一形式,两者构成同义句式。

(二)广义同义形式

广义的同义形式,除了语言的同义形式外,还包括言语同义形式,即在言语表达中的同义形式,它是变化的、动态的、临时的,具有情景性、个人性。比如同是表达“死”的意思,说“光荣了”就是言语中临时的表达形式,“光荣”作为“死”的意思在词典中是找不到的。陶渊明的《自祭文》说,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也是一个“死”的言语同义形式。上文提到的“停止呼吸”“离开人生舞台”“心脏停止跳动”“黄泉下相见”等都是言语的临时组合,类似的还有如“生命的火花熄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永远地睡着了”“合上了眼帘”“从人间蒸发”“大解脱”等等。“去见马克思”之类的临时组合,甚至可以用“去见×××”的公式来表示,只要这个×××是一个已故者的名字,这个形式就是表达“死”的意思。再看下面的例子:


(1a)他知道小虫们怎样互相访问,蝶儿们怎样恋爱。(叶圣陶《稻草人》)

(1b)他知道小虫们怎么样你找我、我找你,蝴蝶们怎样恋爱。(叶圣陶《<稻草人>和其他童话》)

(2a)皇帝再也耐不住了,满脸的怒容,看着大臣们喝道,“听见没有?”(叶圣陶《皇帝的新衣》)

(2b)皇帝再也忍不住了,脸气得一块黄一块紫,冲着大臣们喊:“听见吗?”(叶圣陶《<稻草人>和其他童话》)

(3a)这四人确能尽心竭力,轮班在白金缸旁边看护,日夜不离。(叶圣陶《一粒种子》)

(3b)这四个人确是尽心尽力,轮班在白金缸旁边看着,一分一秒也不断人。(叶圣陶《<稻草人>和其他童话》)

(4a)一个金铜的鸟笼里,养着一只画眉。明亮的阳光照在笼栏上,… …盛水的盂是碧玉做的,清到极点的水也映得绿了。(叶圣陶《画眉鸟》)

(4b)一个金铜的鸟笼里,养着一只画眉。明亮的阳光照在笼栏上,… …盛水的罐儿是碧玉做的,把里边的清水照得象雨后的荷塘。(叶圣陶《<稻草人>和其他童话》)


例中“互相访问”与“你找我、我找你”、“满脸的怒容”与“脸气得一块黄一块紫”、“日夜不离”与“一分一秒也不断人”以及“清到极点的水也映得绿了”与“把里边的清水照得象雨后的荷塘”等,这些形式,结构不同,词语各异,但是它们表达的意思却大体一样,因而也是言语同义形式。构成言语同义形式的,可以是常式辞式,如“满脸的怒容”与“脸气得一块黄一块紫”等;也可以是变式辞式,如“握手”与“接吻”等。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语言同义形式所谓的“义”是语言的意义,是作为修辞形式内的所指的意义;而言语同义形式所谓的“义”,是修辞符号的意义,是修辞符号内所指的意义,即修辞意义。两者的“义”并不在同一平面上,言语同义形式之间在语言层面的意义往往有一定的距离,有的差距还较大,是“异义”,比如“牺牲”与“光荣了”“停止思想”“去见马克思”等。在修辞形式的分析中,需要关注的是,这种在语言层面并不同义的“同义形式”是如何生成相同的修辞意义的。

三、同义形式的价值

(一)在修辞应用中的价值

本书开头,我们指出修辞“是一种活动”,“选择性,是修辞活动的一个本质特征”,修辞旨意符号化是借助修辞形式的选择来实现的。这种选择,主要是同义形式的选择。修辞形式作为动态符号的能指是以同义类聚的方式存在于语言体系之中的,这种类聚,如前所见,可以是同义词语、同义句式或同义修辞方式等,每一种类型,每一个层次,都十分丰富。这种客观存在,成了修辞选择的基础。当言说者有了明确的修辞旨意,就从各种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同义类聚系统中选择适当的形式来进行话语组合与话语呈现,以恰到好处地体现表达旨意。这种选择贯穿于修辞的整个过程之中,只不过有的是无意的,有的是有意的;有的一次选定,有的则反复推敲而定;有的选择是语言仓库中既有形式,有的则是言说者临时的组合形式;等等。

言说者所掌握的同义形式越丰富,这种选择就越游刃有余,修辞旨意表现的准确、适切程度也会越高。因而从应用看,获取更为丰富的同义形式,并对这些形式的修辞分化做到准确深入的把握,是修辞的重要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才能进一步根据修辞旨意和言语环境作出合理选择。而在具体表达中,言说者需要养成选择斟酌的修辞习惯,在比较中确定最富表现力、最得体的表达形式。如上举叶圣陶先生的语言修改正体现了这种精神,如上例(2)表现皇帝的愤怒,“满脸的怒容”显得不够具体,“脸气得一块黄一块紫”,让“怒容”更为具体、形象;上例(3)表现四个人“尽心尽力”看着白金缸,“一分一秒也不断人”比“日夜不离”程度更深,有强化意味;上例(4)写的是养画眉鸟“盛水的罐儿”,说水“清”即可,“清到极点”的强调似乎有点过了。这里主要是写“碧玉”的罐儿对于水的映照,改稿把重点移到这种映照的效果,“象雨后的荷塘”将“绿”形象化了。

(二)在修辞研究中的价值

同义形式在修辞研究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我国在这方面的研究具有久远的历史。早在秦汉之间解释经书的注释中,经师们就非常有意识地运用同义形式分析的方法来揭示经书表达的“微言大义”。比如《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这种做法就十分常见。举数例如下:


(1a)“冬十月己丑,葬我小君顷熊。雨,不克葬。庚寅,日中而克葬。”“顷熊”者何?宣公之母也。“而”者何?难也。“乃”者何?难也。曷为或言“而”或言“乃”?“乃”难乎“而”也。(《公羊传·宣公八年》)


这里分析《春秋》记载一个丧葬事件的用词现象。公羊氏注意到《春秋》中记载类似事件,用词上存有差异,他引进一个同义形式来进行比较:


(1b)丁巳,葬我君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昃,乃克葬。(《公羊传·定公十五年》)


《春秋》中同样是写葬礼,为什么一个是“而克葬”一个是“乃克葬”?公羊氏的分析是,用“而”或“乃”都表示“难”,指丧葬之事遇到了波折,但是用“而”用“乃”意思略有不同,用“乃”程度要高一些,表明难度更大一些。这里丧葬对象不一样,前者是宣公的母亲,后者是国君定公,丧葬的级别是有差异的,周振甫言:“称‘乃’是内而深,称‘而’是外而浅。定公是鲁君,是内,感情深,所以称‘乃’。顷熊是外来的,感情浅,所以称‘而’。这里说明春秋的书法分内外深浅。”见周振甫《中国修辞学史》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5页。周振甫这里的话,是就“何休注”所做的阐发,何休注曰:“言乃者内而深,言而者外而浅。”不过,何休注中的“内外”,当是“汉代注家譬况字音用语”, 《辞海》“内言”条引用何休本注后指出:“内外是指韵母的洪细而言,‘乃’为洪音字,‘而’为细音字。”(《辞海·语言文字分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78年版,第46页。)何休的意思是说,这里语音的洪细,体现出深浅的差异。周先生这里是借“内外”加以发挥,却也可以从角色情境的角度给何休“深浅”的理解提供支持。同时在时间上也不同,前者是次日日中就下葬了,后者是次日太阳下山时才下葬,因而两者的用词有轻有重。对此,《榖梁传·宣公八年》记“葬我小君顷熊”事曰:“庚寅,日中而克葬。‘而’缓辞也,足乎日之辞也。”又《定公十五年》记“葬我君定公”事曰:“戊午,日下稷,乃克葬。‘乃’急辞也,不足乎日之辞也。”“日中葬,时间够,所以称‘足乎日’;日昃葬,时间不够,所以称‘不足乎日’”(周振甫1991, P15)。这是非常成功的修辞分析,通过比较让我们明白《春秋》用词的讲究。再如:


(2)“公子买戍卫,不卒戍,刺之。”“刺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刺之”?内讳杀大夫,谓之“刺之”也。(《公羊传·僖公二十八年》)

(3)“夏,五月,壬辰,雉门及两观灾。”其言“雉门及两观灾”何?“两观”微也。然则曷不言“雉门灾及两观”?主灾者两观也。主灾者两观,则曷为后言之?不以微及大也。(《公羊传·定公二年》)


例(2)“刺”和“杀”义同。公羊氏指出《春秋》用“刺”而不用“杀”是为了避讳;例(3), 《春秋》原文记载了一场火灾。原文说“雉门及两观灾”,公羊氏通过变换法提出另外可能的语序来比较分析:“雉门灾及两观”、“两观灾及雉门”,说明了《春秋》的修辞用意。“雉门”是诸侯宫三门之一,“两观”是宫殿门外的两座高台。雉门为主,两观为辅,故陈述时前者置于主要句法位置,将两观置于其后,意在“不以微及大”,但两观是主灾,又不能说“灾及两观”。可见《春秋》的句法安排是最合理的。《春秋公羊传》和《春秋榖梁传》此类分析开启了同义形式修辞研究之先河。

我国第一部修辞学专著,宋代陈骙的《文则》在同义修辞研究方面,也作出了重要的探索。作者把《尚书》《春秋》《诗经》《易经》《论语》《孔子家语》《左传》《国语》《孝经》《仪礼》《礼记》和《史记》等十多种古籍中对相同内容的不同表述或不同内容的近似表达进行排比整理,分别比较其异同、优劣,形成了历史上第一个相对完善的修辞学体系。举一例如下:


(4)夫《论语》、《家语》,皆夫子与当时公卿大夫及群弟子答问之文。然《家语》颇有浮辞衍说,盖出于群弟子共相叙述,加之润色,其才或有优劣,故使然也。若《论语》虽亦出于群弟子所记,疑若已经圣人之手。今略考焉。… …子曰:“孟之反(鲁国大夫,《左传》称‘孟之侧’——引者注)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质之《左氏》,则此文缓而周。《左氏传》曰:“孟之侧后入,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南容三复白圭”,司马迁则曰:“三复白圭玷。”辞虽备,而其意竭矣。“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司马迁则曰:“在邦及家必达。”辞虽约,而其之意疏矣。(陈骙《文则》戊第七条)


这里将《论语》的表达分别与《左传》和《史记》记载同一事件的表达进行对比,说明其修辞上的优劣得失,充分肯定《论语》用语的周至、得体。此类比较研究在《文则》中占有很大的比例。比较是多层次、全方位的,涉及共时和历时,言内和言外,宏观和微观,整体和局部,形式和效果,风格和技巧等不同侧面;就修辞形式来说,词语、句式、语段、辞格等不同层级的形式都有较为充分的讨论。这种研究对后来的同义形式的研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近现代一些重要的修辞学著作继承我国修辞研究的传统,将同义形式的分析作为一种重要的研究角度,比如杨树达的《中国修辞学》,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张文治的《古书修辞例》,张弓的《现代汉语修辞学》等,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现了众多研究文献,形成一个同义形式研究热,在同义形式理论研究与描写实践等方面都有不少创获。特别是王希杰、李维琦等学者,有较为集中的研究,在他们的修辞学体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从符号修辞学的视角来看,同义形式在系统的构建和修辞规律的具体研究中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正如上文所论,符号修辞学研究的核心内容,是修辞符号及其所由构成的修辞形式、修辞意义,以及修辞旨意符号化过程。因而对于修辞形式特别是同义形式的系统描写,是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对于符号修辞学体系的构成至关重要。而修辞旨意符号化的关键,在于修辞形式特别是同义形式的选择,修辞动态运用的规律,就蕴含在同义形式的选择过程之中。

基于这一认识,本书以同义形式的应用为主要切入点,通过比较来观察影响修辞旨意体现的各种内外因素,分析修辞形式如何在言语主体和语境作用下生成修辞意义适切体现修辞旨意的规律。

(三)在修辞教学中的价值

同义形式在修辞教学中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有利于拓展修辞教学的内容。

修辞教学是语文教学中的重要内容,但长期以来语文教学界对于“修辞”的理解未能到位,提及修辞,人们往往将其与辞格等同起来,以为这就是修辞的全部。基于符号修辞论,我们所说的修辞形式包含所有用以承载修辞意义的符号形式,包括了陈望道所谓的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的全部范围,辞格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将修辞教学的内容限定于辞格这样极窄的范围之内,显然无法真正实现修辞教学的目标。修辞教学出现这种现象,一方面与教育者的修辞观有关,传统修辞学以辞格为中心的修辞观在语文教育者和研究者中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也受教学方法的限定,辞格在结构上富有特点,易于进行教学设计,而一般性修辞往往在形式上缺乏显著特点,不易进行教学设计。引进修辞形式,特别是同义形式的概念,不仅让积极修辞现象的教学找到新的视角,更重要的是能够把修辞教学的视野拓展到修辞符号的全部。我们可以借鉴同义形式的比较来分析任何修辞现象的成败优劣,揭示其修辞规律。例如:


(1a)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没事了。(鲁迅《祝福》)

(1b)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人教必修三《祝福》)


“没事”,着眼于祥林嫂,意谓只要这样,她就依了,认了,不闹了。“完事”,则立足于逼婚者,指仪式的完结,至于祥林嫂的死活全可以不顾,只要逼婚成功就行。后者更突显了卫老婆子、祥林嫂婆婆等的绝情,以及祥林嫂的可悲命运,显然更切合文章题旨。同义形式的比较,能让学生对这样寻常的修辞现象,有更加深入的认识,能充分理解作者的修辞旨意,从而掌握修辞规律。尽管消极修辞在形式上不像积极修辞那样具有明显的特点,但同义形式的比较可以让我们获得教学的有效抓手,从而获得积极的教学效果。再如:


(2a)他曲折的穿过了悬岩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乐着他所遭遇的一切。(冰心《谈生命》)

(2b)他曲折地穿过了悬岩峭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地流走,一路上他享受着他所遭遇的一切。(人教九年级下《谈生命》)

(3a)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教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牛汉《我的第一本书》)

(3b)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教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人教八年级下《我的第一本书》)

(4a)浮雕上,愤怒的群众正在把一箱箱毒害中国人民的鸦片运到海边,倾倒在放有石灰的窑坑里焚烧,一股股浓烟从石灰池上升起。(周定舫《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4b)浮雕上,愤怒的群众正在把一箱箱毒害中国人民的鸦片运到海边,倾倒在放有石灰的窑坑里销毁,一股股浓烟从石灰池上升起。(苏教七年级下《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例(2)“享乐”是动宾式合成词,在汉语中这类词带宾语因本身结构的特点一直受到制约,这里改用“享受”既考虑到搭配习惯,表意也更准确些。例(3)“砍”是用刀斧等猛力切入物体或将物体断开,用于把书分成两半显然不很妥帖,改为“裁”更合适。例(4)“焚烧”,指烧毁、烧掉。或许编者以为,通过石灰把鸦片毁掉,用“焚烧”不合适,所以改作“销毁”。不过,作为后起义,加热或接触某些化学药品、放射性物质等使物体起变化,也可以说“烧”或“焚烧”, 《现代汉语词典》就收有这个义项。因此这里用“焚烧”并无不妥。“销毁”指烧掉、毁掉,语义范围要更广一些。

而类似这样的修辞现象,是修辞作品中比辞格更为普遍的现象,同义形式的比较能让一般性修辞的教学找到较为有效的抓手。

其次,有利于改进修辞教学的方法。

传统修辞教学的着力点主要在于静态的陈述性知识的传授上,而忽略动态的程序性知识的教学。修辞教学的全部,几乎就是教学生辨认若干修辞格,缺乏对于修辞运用的动态分析,这样不利于将修辞知识内化为学生的修辞能力。修辞教学要致力于让学生学会鉴赏修辞并进一步学会修辞。仅认识一些修辞形式,很难提高修辞能力,尽管认识本身也是需要的。修辞能力的获得,需要从成功的修辞作品中感知其修辞过程,体悟其修辞艺术,并将其中所蕴含的修辞规律内化为学习主体的能力结构。因而必须将静态的修辞作品进行动态化的教学设计,努力将作者“由想而移为辞”的修辞过程展示给学生,让学生感受作者是怎样根据修辞旨意,找到合适的修辞形式,以恰到好处地进行修辞的。而在这方面,同义形式的比较,则可以发挥独有的作用。可以让学生明白,不同修辞形式具有的不同修辞意义,以及作者选择这一特定修辞形式的匠心,从而领悟修辞之妙。把静态修辞教学转向动态的教学,从上举诸例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这种转换的效果,这里再举几例:


(5a)她早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已被大家厌弃了的。(鲁迅《祝福》)

(5b)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人教必修三《祝福》)

(6a)祥林嫂怎么这模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鲁迅《祝福》)

(6b)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人教必修三《祝福》)


例(5)“早已”,表示时间跨度大,强调时点。“久已”,表示时间历程长,强调时段。祥林嫂很长一段时间不和人说话了,因为阿毛的故事从很早开始就被人们厌弃了。比较而言,修改后的用词更符合表达主旨。例(6)“这模样”,只指外貌。“这样”,除了外貌以外,还包括她的“精神更不济了、很胆怯、怕暗夜、怕黑影、见人惴惴的、记性尤其坏”等等,词义更丰富,说明她的变化不仅仅表现在外貌上,通过多方位的观察描写突出她的变化之巨,由此可见所受打击之大。同时,在用词上可以与上文描写相照应,如用“这模样”就不能很好地照应。如此动态地展示作品修辞过程,能更有效地将课文的修辞技巧内化为学生的语言能力,同时还能在这个过程中让学生更多地积累丰富多彩的修辞形式,这也是修辞教学中需要着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