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关押玛丝洛娃的囚室是个长方形房间,六米多长,宽不到五米,有两扇窗户,一台表皮斑驳的炉子,几张床板干裂的板床占据三分之二的面积。正对房门的墙壁中央挂着一幅黑黢黢的圣像,旁边点着一支蜡烛,下方吊着一束落满尘土的干菊花。门后左侧一块表面泛黑的地板上放着一只臭烘烘的木桶。晚点名已结束,囚室上了锁,女犯们准备过夜。
这间囚室总共关押十五人,其中十二名女犯,三个孩子。
天色还亮,只有两个女人躺在铺上:一位用囚服蒙着脑袋,她是个疯傻女人,因为没有身份证被抓进来,她几乎一直在睡觉;另一位是肺痨病患者,因为盗窃被抓,她没在睡觉,而是躺在那里,她枕着囚服,睁开双目,为了不咳出声来,她艰难地咽下喉头的浓痰,浓痰不时涌上来,令她的喉头瘙痒不已。其余的女人都没戴头巾,均身着粗布衬衣,一些人坐在板床上缝补衣物,一些人站在床边看院子里走过的男囚犯。三个缝补衣物的女人中,有一位就是早晨送玛丝洛娃出门的老太婆科拉勃列娃。她神情忧郁,愁眉不展,满脸皱纹,下巴的皮肤耷拉着像个小口袋。她身材高大,身体健壮,淡褐色的头发编成一根短短的辫子,两鬓花白,腮帮上长着一个毛茸茸的瘊子。这个老太婆因为用斧头砍死丈夫被判服苦役。她砍死丈夫,是因为丈夫非礼她的女儿。她是这间囚室的班长,同时也私下卖酒。她戴着眼镜缝补衣物,像农家婆娘那样用干粗活大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枚细针,针尖冲着自己。坐在她身边的女人正缝一只帆布口袋,她个头不高,鼻头有些翘,肤色有点黑,生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她模样和善,喜欢唠叨。她原是铁路道口的值班员,因为没举着小旗出来迎接火车,结果发生车祸,她因此被判三个月监禁。第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是费多西娅,狱友们都叫她费尼奇卡,她的脸庞白中有粉,蓝色的眼睛如孩子般的清澈,淡褐色的头发梳成两根长长的辫子,盘在小巧玲珑的脑袋上,她相当年轻,十分可爱。她被关押的罪名是谋害亲夫未遂。她婚后不久曾试图毒死丈夫,当时她还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可在她取保候审的八个月里,她不仅与丈夫和好,而且爱上了他,待到法院审判她时,她已与丈夫过得如胶似漆。尽管她的丈夫、公公,尤其是喜欢上她的公婆,均在法庭上竭尽全力为她开脱,她仍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去服苦役。这位善良开朗、经常微笑的费多西娅,其床铺紧挨着玛丝洛娃,她不仅喜欢玛丝洛娃,还认为自己有义务关心玛丝洛娃,为玛丝洛娃服务。板床上还坐着两位没在做活的女人,其中一位四十岁左右,她脸庞瘦削,面色苍白,从前可能长得很好看,如今却瘦削而又苍白。她怀抱一个婴儿,正在给孩子喂奶,露出长长的洁白乳房。她犯下的罪行是妨碍警察执行公务,警察要从村里带走一名新兵,庄稼汉们认为不合法,大伙儿拦住警察局长,要把新兵夺回来,这妇女是非法被抓的小伙子的姨妈,她率先抓住了要驮走新兵的那匹马的缰绳。另一位坐在板床上没做活的老太婆个子不高,满脸皱纹,相貌和善,她头发花白,背也驼了。这位老太婆靠着炉子坐在板床上,做出要抓人的样子,她要抓的是那个在她身边跑过的四岁男孩。这男孩头发剃得很短,肚皮鼓鼓的,咯咯地笑着,他只穿一件小衬衣,在她身边来回奔跑,嘴里不停地说着:“瞧,你抓不到我!”这个老太婆被控与儿子合谋放火。她对自己坐牢倒是满不在乎,却只为与她同时入狱的儿子伤心,但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老伴,她害怕,没有她照顾的老伴会长出一身虱子,因为儿媳已经离开他们家,无人给他洗澡。
除了这七个女人,还有四位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前,手扶铁栅栏,边招手边喊叫,和在院里走过的男犯搭腔,他们正是玛丝洛娃在门口碰见的那些人。其中一位女人因盗窃罪受罚,她人高马大,一身赘肉,头发赤红,白中泛黄的脸上和手上满是雀斑,敞开的衣领里露出粗壮的脖颈。她用嘶哑的嗓门冲窗外大声喊出一些不体面的话。她身边站着一个身材只有十岁女孩那么高的女犯,她皮肤很黑,生得很不匀称,上身长,腿却很短。她脸庞泛红,满是斑点,两只黑色的眼睛相距很远,嘴唇又厚又短,掩盖不住龇出来的白色牙齿。看到院子里发生的情况,她不时发出尖利的笑声。这名女犯因为喜欢卖俏被称为“美人儿”,她因为盗窃和放火被判刑。她俩身后站着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她穿一件肮脏的灰色上衣,模样很可怜,青筋嶙嶙,她犯有窝赃罪。这女人没有说笑,但一直看着院子里的情景,面带赞许和开心的微笑。站在窗前的第四位女人因为贩卖私酒入狱,这位乡下女人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她眼球突出,但相貌依然和善。这女人就是与老太婆玩耍的那个小男孩的母亲,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由于无人照看,也跟她一起待在狱中。这名女犯也像那三位女人一样看着窗外,只是手中还在不停地编织一只袜子,听到院子里男犯们喊出的话,她会反感地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她的女儿,那个七岁小女孩,披散着浅色的头发,只穿一件小上衣,站在那位头发赤红的女犯身旁,用瘦削的小手抓着后者的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全神贯注地听着男女犯人对骂的脏话,并小声复述,似乎要把它们背熟。第十二名女犯是一位教堂助祭的女儿,她在一口井里淹死了自己的私生子。这姑娘个子很高,身材匀称,她又粗又短的辫子有些松散,冒出几缕红褐色的头发,她有些突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她穿一件肮脏的灰色上衣,赤着脚在囚室的空地上来回走动,走到墙边时便会猛然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