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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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月十九日清晨,时钟还未敲响五点,贝茜就端着蜡烛来到我的小房间,发现我已经起床,衣服也快穿好了。她进来前半小时,我就起来了,就着西沉的半月从床边的窄窗照射进来的微光,洗漱好,穿戴好。那天,我要搭早晨六点经过庄园门口的公共马车离开盖茨黑德。只有贝茜一个人起床了,她在儿童房里生了火,正在给我做早餐。想到即将出远门就兴奋不已的孩子们大都不能照常吃饭,我也吃不下。贝茜为我准备了热牛奶和面包,劝我好歹喝几勺,但劝也是白劝,她只好用纸包好几块饼干,塞进我的包里。接着,她帮我套上滚毛边的厚斗篷,戴好帽子,再用披巾裹住自己,就和我一离开了儿童房。经过里德夫人的卧室时,她说:“你想进去和夫人道别吗?”

“不用了,贝茜。昨晚你下楼去吃晚饭的时候,她到我床边说,早晨不必打搅她和表哥表姐们;她让我记住,她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还让我以后谈起她时要表示感恩,要说她的好话。”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小姐?”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被子蒙住脸,转身对着墙壁,不理她。”

“那样做可不对,简小姐。”

“我做得很对,贝茜。你的夫人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仇敌。”

“简小姐!别这样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走过大厅出前门时,我高呼一声。

月已西沉,天色还是漆黑一片。贝茜提着灯,灯光在刚刚解冻而湿漉漉的台阶和砂石路上摇曳闪动。冬天的阴冷清晨寒气入骨。我快步走向车道,牙齿直打冷颤。门房小屋里亮着灯,等我们走到那里,看到门房太太刚开始生火。前一天晚上,我的箱子就已被搬下楼,用绳子捆扎好,放在门边。这时离六点还差几分。不一会儿,钟响了,远处传来了辘辘车轮声,表明马车就快到了。我走到门边,眼看着车灯迅速冲破黑暗,越来越近。

“她一个人走吗?”门房太太问道。

“是的。”

“离这儿多远?”

“五十英里。”

“好远啊!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里德夫人不担心吗?”

马车来了。拉车的四匹马在门口停下脚步,车顶的座位上坐满了旅客。车夫和护车人大声催促我快些上车,我的箱子装车了,而我还搂着贝茜的脖子连连亲吻,活生生被他们拉扯分开,被抱上了车。

“千万要好好照应她啊!”护车人把我抱进车厢时,贝茜冲着他大喊。

“好的,好的!”那人应了一嗓子,车门就关上了,有人大喊一声“走啦!”,马车就上路了。就这样,我告别了贝茜和盖茨黑德,朝向我当时以为遥远又神秘的陌生地方疾驰而去。

一路上的情形我已记不太清,只知道那天出奇的漫长,好像赶了几百里路。我们经过了好几个城镇,在一个很大的城里停了一次,车夫卸下马匹,旅客们下车吃饭。我被带进一家客栈,护车人要我去吃午餐,但我没有胃口,他就把我留在一个两头都有壁炉的巨大房间里,天花板上悬挂着枝形吊灯,墙面的高处有红色的小橱窗,陈列了各式各样的乐器。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很久,感觉很奇特,也非常害怕会有坏人进来把我拐走——我相信确有人贩子,贝茜在壁炉边讲的故事中常会提到他们的勾当。后来,护车人总算回来了,我再次被抱上马车,我的保护人爬上他的座位,吹起了闷声闷气的号角,我们就咔嗒咔嗒地驶上了L城的“石头路”石头路(stony street):典故出自于拜伦的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诗中提到滑铁卢之战前夕,晚宴上的宾客将战场上的钟声误听成“马车辘辘驶过石头路的声音”。

下午的空气很潮湿,雾气迷蒙。天色渐暗近黄昏时,我开始意识到离开盖茨黑德真的很远了。我们不再经过城镇,乡间的景色也渐渐转变,灰色的山丘层叠高耸在地平线上。暮色渐浓时,马车驶进一个林木茂密、黑压压的山谷。夜幕遮盖一切,之后很久,我仍能听见狂风在林中呼啸。

那声音俨如催眠曲,终于使我昏然入睡。但没过多久,马车突然停下,把我惊醒了。车门已经打开,一个用人模样的女人站在门边。我借着灯光看了看她的面容和衣装。

“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我说有,就被抱了出去,箱子卸下来,马车旋即驶走。

坐了一天马车,我全身僵硬,马车颠簸的声响让我迷迷糊糊。我尽力清醒过来,环顾左右,只见雨在下,风在刮,周围一片黑暗。但我隐约能看到前方有一堵墙,墙上有一扇门,新来的向导领我进去后就关门上锁。现在看得见了,这里有一栋房子,也许是几栋,因为整栋建筑物左右延展得很长,有很多窗,其中几扇窗里透出灯光。我们踏上宽阔的鹅卵石路,一路走去都溅着水。后来又进了一扇门,用人带我穿过另一条过道,走进生着火的房间,把我独自留下,她就走了。

我站在壁炉前,就着炉火烤冻僵了的手指。我举目四顾,房间里没点蜡烛,但摇曳的壁炉火光间或照出贴有壁纸的墙壁、地毯、窗帘、闪光的红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虽不及盖茨黑德府的客厅宽敞、富丽,但也够舒适了。我正迷惑不解地猜测墙上那幅画到底画的是什么,门开了,有人端着烛台进来,后面还紧跟着另一个人。

先进门的女士个子很高,深色头发,深色眼眸,前额宽正又白皙。她的大半个身子都裹在披巾里,神情严肃,体态挺拔。

“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真不该让她独自来,”她说着,把烛台放在桌子上,细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又说道,“最好快点让她上床睡觉,她看起来累坏了。你累吗?”她把手搭在我肩上问道。

“有一点,女士。”

“肯定也饿了。米勒小姐,让她先吃晚饭再睡觉。你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来学校吗,小姑娘?”

我向她说明我没有父母了。她问我他们去世多久了,还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写和缝纫。然后,她用食指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说她希望我是个好孩子。之后就让我跟米勒小姐走。

刚刚那位女士约摸二十九岁,带我一起走的这位好像比她小几岁;那位女士的声音、仪态和风度令我印象深刻,但米勒小姐就有点平淡无奇,虽然面色红润,但看似疲惫不堪,她的步态和动作十分匆忙,仿佛手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她看上去像助理教师,后来我发现果真如此。在她的领引下,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长廊,这座建筑物很大,但每一区间的形状并不规则,有些区域悄无声息,有点凄凉,终于走出来后,突然听到嗡嗡的嘈杂人声,顷刻间又走进了一个又宽又长的房间,里面摆了很多木板桌,两张桌并排放,每张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一群看似九岁、十岁或二十岁之间的姑娘们坐在桌边的长凳上。在昏暗的烛光下,我觉得女孩们那么多,简直难以计数,但实际上不会超过八十人。她们穿着清一色的褐色长裙,样式很古怪,外面还罩着粗麻布长围裙。那是自习时段,她们正在准备第二天的功课。我听到的嗡嗡声正是她们轻声念诵课文的声响。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门边的长凳上,然后走到长房间的最前端,大声说道:“班长们,把课本收起来,放好!”

四位高个子姑娘从各自的桌旁站起来,兜了一圈,收齐书本,整理好放到一边。接着,米勒小姐又下了命令。

“班长们,把晚餐托盘都端来!”

高个子姑娘们走了出去,旋即端着大托盘回来,盘子里放着一份份分好的餐点,不知是什么东西,托盘中间有一大罐水和一只大杯子。一份份餐点依次传递到每个人手上,想喝水的人可以用那只公用的大杯子倒水喝。轮到我的时候,我口渴,就喝了点水,但没有碰餐食,因为兴奋和疲倦,我完全吃不下东西。不过,我倒是看清楚了,餐点是均分成小块的薄薄的燕麦饼。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各班学生列队而出,两人一排走上楼梯。这时我已经疲惫不堪,几乎完全没注意寝室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像教室一样是狭长的房间。当晚我要和米勒小姐同睡一张床,她帮我脱掉衣服。躺下后,我瞥了一眼那一长排床铺,每张床上都很快睡下两个人,不到十分钟,唯一的灯光就熄灭了,我在寂静与漆黑中沉沉睡去。

那一晚过得飞快,我累得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只在半夜醒来一次,听见狂风怒号,大雨倾盆,也觉察到米勒小姐已睡在我身边。再次睁开眼睛时就听见铃声大作,所有的女孩都在起床穿衣。破晓前的天色微明,房间里只燃着一两支灯芯草蜡烛。我也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起床。天气冷得刺骨,我颤抖着勉强穿好衣服,排队去洗脸。但要排很久,因为六个女孩合用一只脸盆,摆在房间正中的盥洗架。铃声再次响起,大家就排好队,两人一排并肩走下楼梯,进入冰冷、昏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念完祈祷文后大声指令:“分班就位!”

骚动持续了好几分钟,这期间,米勒小姐反复喊着“安静!”、“遵守秩序!”。喧动声平息下来后,我发现她们排成了四个半圆形,围拢四张桌边的四把椅子。她们手中都拿着书,空椅子前的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一本看似《圣经》的大书。片刻肃静之后,响起了嗡嗡的低语声。米勒小姐在四个班级间来回巡视,所经之处,模糊的耳语声就暂时消失了。

远处传来了钟声,三位小姐即刻走进来,分别走向一张桌子,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在靠门最近的第四把椅子上落座,周围是年龄最小的一群姑娘。我被分到这个低年龄班,坐在最末尾的位子上。

早课开始了。先要背诵那天的短祷文,再念了几篇经文,最后用一小时朗读了《圣经》里的几个章节。读完这些经文时,天色已经大亮。仿佛不知疲倦的钟声第四次响起,四个班级整好队伍,走去另一个房间吃早餐。马上可以吃东西了,我真的好高兴!前一天吃得太少,现在我都快饿晕了。

餐厅是个天花板很低、光线很暗的大房间,两张长桌上放着两大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令我沮丧的是,飘散出来的气味一点儿也不诱人。我看到每一个不得不吃这种东西的女孩闻到那股气味时都露出不满的表情。排在前头的高个子女孩们小声嘀咕起来:“真讨厌,粥又烧焦了!”

“安静!”有人喊了一声,但不是米勒小姐,而是一位高级教师:个子娇小,肤色偏黑,穿着讲究,但给人感觉有点阴郁。她站在长桌的首位,另一位更为丰满、体型矮胖的女教师主持另一张桌子。我想找到昨晚见过的那位女士,但没有找到,她不在这里。米勒小姐在我坐着的那张长桌的尾端,另一张长桌的尾端坐着一位模样有点怪异、像是外国人的年长妇女——后来才得知她是教法语的。在一番长长的感恩祷告后,又唱了一首赞美诗,继而出现一个用人,端上教师们专用的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饿得发慌,熬到这会儿已浑身发虚,囫囵吞下一两勺粥,没去咂摸那是什么滋味。但当头一波剧烈的饥饿感消退后,我立刻发现手捧的那碗东西是多么令人作呕,烧焦的粥就像腐烂的土豆一样令人恶心,就连饿鬼也会觉得难以下咽。每个人手中的汤匙都迟疑地缓慢挪动,我看见每个女孩都尝了一口,很勉强地吞咽下去,但大多数人很快就放弃了。早餐结束了,但谁也没有吃到早餐。我们为没有吞下肚的食物感恩祷告,感谢上帝,又唱了第二首赞美诗,继而列队离开餐厅,回教室去。我排在队列的最后面,经过餐桌时,看见一位教师舀起一勺粥尝了尝,看了看其他人,她们都露出了不悦的神情,那个胖胖的女教师轻声说道:“难吃的烂货色!太可耻了!”

一刻钟后将再次开课。这一刻钟里,教室里闹腾极了,看起来这个时段是允许大声喧哗、自由交流的,大家显然充分把握了这个机会。所有人都在谈论刚才的早餐,众口一词,尽情痛骂。这就是她们仅有的安慰,太可怜了!这时候,教室里只有米勒小姐这一位教师,围绕她的是一群七嘴八舌的大姑娘,无不激动地摆出忿然的姿态。我听见有人提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听到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她没有压制大家溢于言表的怒气,无疑,她也深有同感。

教室里的钟敲响了九下,米勒小姐从那群姑娘中走出来,站到房间中央高声说道:“安静!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

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不到五分钟,乱哄哄的教室便恢复了井然秩序。巴别塔式的叽叽喳喳渐渐归于安静。高级教师们都准时就座,但大家似乎仍在等待。八十个女孩在长屋两边的长椅上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她们像一群怪人聚在一起,头发都往后梳拢,看不见一绺鬈发,露出整张脸庞;她们都身穿褐色连身裙,领口很高,附带窄窄的领圈,腰身上都系着一只粗麻布做的小袋子(形状如同苏格兰高地人的布钱袋),可以用来装干活用的小工具;所有人都穿着羊毛长袜和黄铜扣乡村手工鞋。有二十多个女孩已成年,甚至该说是年轻的女士,这套装束和她们极不相称,即便是最漂亮的女孩看起来也很别扭。

我仍在打量她们,间或也看看几位教师:没有一位让我觉得可以亲近。矮胖的那位有点粗俗;黑黑的那个很凶;外国女人严厉又古怪;而米勒小姐呢,真可怜,脸色青紫,一副饱经风霜、劳累过度的样子。我的目光在一张张脸孔游走时,所有师生突然同时起立,像是被同一根弹簧弹起来似的。

怎么回事?并没有听到谁下命令啊,我一头雾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所有人又一齐坐下了。不过,所有人的视线现在都投向一处,我也跟着去看,结果看到了昨晚接待我的那位女士。长房间的两端都生了火,她站在远处的壁炉边上,肃穆而沉默地检阅着坐成两排的女学生们。米勒小姐走近她,问了句什么,得到回答后又回到原来的座位,大声说道:“第一班班长,把地球仪拿来!”

班长奉命去拿地球仪时,那位女士慢慢地从房间的那头走过来,巡视整间教室。我猜想,自己专司崇敬的器官肯定相当发达,因为至今仍能清楚地记起:当时的我以目光紧随她的脚步,深深感受到敬畏之情。在日光下可以看得很清楚:她身材高挑又匀称,皮肤白皙;棕色眼眸透出仁慈的光辉,浓密的长睫毛俨如工笔描绘出来的,将白皙、开阔的前额衬托得越发醒目;两鬓垂下暗棕色的几束鬈发,那是当时流行的款式,丝滑的发带或长鬈发都尚未成为时尚。她的服饰也很时髦,紫色布料,由黑丝绒西班牙饰边加以点缀,腰带上还挂着一只金表(当时,手表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若想得到更完整的画面,读者可以想象自行补充——秀气的五官,略有苍白但剔透的肌肤,高雅的气质,端庄的仪态——便可得到精准的概念,足以勾勒出坦普尔小姐的外貌,至少,不亚于文字描摹所能达到的清晰程度。她的全名叫作玛丽亚·坦普尔,后来,我替她带祈祷书去教堂时,才看到她签在书上的这个名字。

洛伍德学校的学监(就是这位女士的职位头衔)在放有两个地球仪的桌前坐了下来,把第一班的学生们叫到近前,开始给她们上地理课。其他教师负责低年级,背诵了一小时左右的历史、语法等课程内容。接着,练习习字和算术。坦普尔小姐还给高年级的女生们上了音乐课。每堂课时为一小时。钟声终于敲了十二下后,学监站了起来。

“我有事要和大家讲一下。”她说。

下课钟声响过,学生们刚要开始喧哗,但她的话音刚落,教室里又复归平静。她继续说道:“今天的早餐难以下咽,你们应该都饿坏了,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面包和奶酪,为大家加一餐。”

教师们用某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

“这事由我来担当。”她对教师们补上了这句解释,旋即走出门去。

紧接着,面包和奶酪就端进来,分发下去,大家都来了精神,兴高采烈。接下来的指令是“去花园!”,姑娘们各自戴好带彩色印花棉质抽绳的灯芯草帽,披上灰粗绒斗篷。我也有样学样,以同样装束跟在大家后面走到门外。

花园很宽敞,四周围墙高耸,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花园的一侧有一道带天棚的游廊,宽宽的步道围绕着花园中央的几十个小花圃——那就是分配给学生们栽花种草的花园,每个花圃都有一个学生负责。到了鲜花盛开的时节,这个花园肯定挺美的;但眼下一月将尽,只有凋零枯萎的严冬景象。我站在花园里环顾四周,冻得直打寒颤。天气这么寒冷,实在不适合户外活动,虽然没有下雨,但浸透水汽的黄色雾霭使天色愈加灰暗,脚底心也透着湿寒,地面仍浸泡在昨天的雨后积水里。身体较强健的几个女生跑来跑去,尽情嬉闹,但所有苍白瘦弱的女生们都挤在挡风避寒的游廊里取暖,湿冷的潮气依然可以渗透进她们颤抖的身躯,我听到咳嗽声此起彼伏。

到这时为止,我还没有同任何人说过话,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幸好,我早已习惯那种孤立感,倒不觉得十分难受。我倚在游廊的立柱上,裹紧灰色的斗篷,尽力忘记不断折磨着我的刺骨的严寒、噬人的饥饿,再尽力将心思集中于观察和思考。当时的思绪零零落落,不提也罢,甚至尚未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盖茨黑德和往昔生活已飘向无边无际的远方,似乎与当下有天壤之隔;而当下的现实模糊又陌生,未来更是难以想及,无从揣测。我环顾修道院般的花园,又举目眺望这栋房子——好大的房子,一半灰暗陈旧,另一半却很新,教室和寝室都在较新的部分,墙上点缀着拱顶格窗,铁格栅熠熠闪光,颇有教堂气派。校门上嵌有一块石匾,上刻一段文字:

“洛伍德义塾——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府的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赞助,重建于公元××××年。”“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善行,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把这段话读了好几遍,觉得应该有某种特殊的意思,但想不出来。我正在思索“义塾”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段话和后面的经文又有什么关联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咳嗽,便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姑娘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看似全神贯注地埋头看书。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是《拉塞拉斯》《拉塞拉斯,阿比西尼亚王子》: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09-1784)的作品,讲述居住在快乐谷的王子生活沉闷,决定离开家乡,去他方寻找快乐,是一部借故事来作哲学辩论的小说。,我觉得这书名很奇特,因而很感兴趣。她翻页的时候刚好微微抬头,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书有趣吗?”我已经打算改天向她借书了。

“我挺喜欢的。”她顿了一两秒钟,把我打量了一番之后才这样回答。

“是写什么内容的?”我继续问。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我居然主动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完全与我的性格、习惯相悖,不过,应该是她的专注唤起了我的共鸣,因为我也喜欢读书,尽管只是孩子气的粗浅阅读,尚且无法读懂那些主题严肃、内容艰深的书。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说着,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粗粗翻看便确信内容不像书名那么吸引人。以我孩子气的眼光看来,《拉塞拉斯》的故事好像挺无趣的。我没看到仙女,也没看到妖怪,书页上的字印得密密麻麻,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图画。我把书还给她,她默默地收下,什么也没说,又摆出刚才埋头细读的姿态,但我再次冒昧发问:“能不能告诉我,门上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洛伍德义塾是什么?”

“就是你要寄宿的这所房子。”

“为什么叫‘义塾’?与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吗?”

“这所学校是半慈善性质的,你、我以及所有学生都是受人恩惠的孩子。我猜你是孤儿吧?父亲或母亲去世了吗?”

“我能记事前就都去世了。”

“哦,这里的姑娘们不是没了爹,就是没了妈,还有的双亲都不在了,义塾就是让孤儿上学的地方。”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免费收留我们吗?”

“我们要付的,要不然就是亲友帮忙付,每年十五英镑。”

“那为什么说我们是‘受人恩惠的孩子’? ”

“因为十五英镑不够支付寄宿费和学费,差额就由捐款来补足。”

“谁来捐?”

“这儿附近或伦敦城里的一些慈悲心肠的女士们、绅士们。”

“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

“就像匾上写着的那样,她出钱建造了这部分新楼,现在是她儿子监管这里的一切事情。”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所机构的司库和总管。”

“这么说,这栋大房子不属于那位挂金表、答应让我们吃面包和奶酪的高个子女士吗?”

“坦普尔小姐?哦,不是!我倒希望是属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都听命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们吃的、穿的都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出钱买的。”

“他住在这儿吗?”

“不,他住在两英里外的大庄园里。”

“他是个好人吗?”

“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很多善事。”

“你说,那位高高的小姐叫坦普尔小姐?”

“是的。”

“别的老师都叫什么?”

“脸红红的那位是史密斯小姐,她负责监督大家劳作、裁剪——因为我们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长裙,斗篷,什么都自己做。黑头发、小个子的是斯卡查德小姐,她教历史和文法,还负责监督第二班背诵课文。裹着披肩、腰间的黄缎带绑着手帕的那位是皮埃罗夫人,她来自法国里尔,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教师吗?”

“还行吧。”

“你喜欢那个黑黑的小个子、还有那个皮什么夫人吗?——我没法像你那样念出她的名字。”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很急,你得小心别招惹她;皮埃罗夫人倒是不错。”

“但坦普尔小姐是最好的,是不是?”

“坦普尔小姐是很好,很聪明,比别的老师都优秀,因为她懂的比她们多得多。”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两年了。”

“你是孤儿吗?”

“我母亲过世了。”

“你在这儿过得开心吗?”

“你的问题还真多。我可答够了,现在我要看书了。”

偏巧这时响起了午餐钟声,大家再度进屋,餐厅里弥漫着令人毫无食欲的气味,和早餐时不相上下。午餐盛放在两只白铁大桶里,冒着腐臭而油腻味的热气。我看出来了,桶里乱糟糟的东西是把烂土豆和不新鲜的碎肉杂烩煮成的。每个学生都分到了满满一大盘。我勉强吞咽,边吃边想这里的餐点是否天天如此。

吃完午餐,我们马上回到教室继续上课,直到五点。

那天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在游廊上跟我交谈的那个女孩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了历史课,在偌大的教室中央罚站。在我看来,这种惩罚实在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对她这样的大女孩而言——她看上去有十三岁,或许还更大。我以为她会露出难受或羞愧的表情,却惊讶地发现她不哭泣,也不脸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立,虽然神情严肃,却非常镇定。“她怎能这么平静又坚定地忍受这种事呢?”我默默自问。“要是我,肯定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她好像根本没在想受罚的事,反倒像是想着某种遥不可及的情形。我听说过白日梦,难道她在做白日梦?她的视线盯在地板上,但可以肯定她对地板视而不见,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内的,直视自己的内心世界。我相信,她正在注视记忆中的东西,而非确实存在于眼前的景象。我很好奇她是怎样的女孩:乖巧的好女孩?还是调皮的坏丫头?”

一过五点,我们又吃了一餐茶点: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津津有味地吃完面包,喝完了咖啡,如果能多来一份就好了,因为我还是很饿。接下来有半小时的休息,然后是晚自习,之后有一杯水和一块燕麦饼,祷告,就寝。这就是我在洛伍德过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