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火山喷火口杀人案
[日]冈田鹄彦
一
读者诸君也考虑过吧,所谓故意犯罪这个命题,无非是侦探小说家的梦想而已。我现在倒想来说一个故意犯罪的杀人案件,是在上信国境A火山(“上信国境”或称“信州”,是从前东山道国之一,即今长野县。“A火山”可能是浅间山的假托,浅间山高2542米,横跨长野、群马两县,为日本有名的火山。)的喷火口上,在四个旁观者的八只眼面前公然发生的,而且谁都无法看透真相。那个犯罪案件的秘密,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想向谁挑明,即便是我最亲爱的妻子……但是,这桩曾经显赫一时、耸人视听而且无人知晓的可怕的杀人案的事情,居然要让我一个人来肩负它那可怕的秘密,直到我去另一个世界为止,这种痛苦,我已经不堪忍受了。在爱好侦探小说的诸君面前,这种近乎向壁虚构的恐怖的秘密,居然也能和若干年前那个案件一样,作为可以讲给人听的“侦探小说”而存在,对于我来说,又是多么幸福唉。曾经在报刊上热热闹闹地大出特出的、有关青年作家香取馨在A火山喷火口上的决斗案,诸君也许还记忆犹新吧。那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的事。当时,我还是一个好学的学生,刚从I高中毕业,进入T大学英文系。
一天早晨,女佣人拿来一个雪白的信封,扔在我宿舍房间的被窝上。我仍然朝天躺着,漫不经心地伸出右手,把信捡了起来。可是,信封上那收信人姓名的遒劲有力的笔迹,顿时使我一愣,睡意全消。待我翻转信封,读了寄信人的姓名后,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不由得竖起身来,慌慌张张地拆开了信封。
分别以来,时光流逝,业已10月有余。我绝不会忘怀你们,然而鉴于也许你也知晓的那件事情,我才特意与你们疏远了。你我亲密无间,没有理由必须如此暧昧地分手。
我想切开肿瘤,清除毒素了。让我们一如既往,握手言欢吧。我还想,让我们五人帮全体成员聚首一堂,促膝谈心吧。这里,我向你,而且将依次向香取、阿武、荒牧发出同样的邀请信。
大学已放寒假了吧。希望你尽快光临。是否能麻烦你邀齐其他三位,一起光临?尤其是香取,请务必将他带来。恭候光临。
柿沼达也
于信州A火山山麓T村
不仅仅是因为早晨的寒意吧,我浑身感到一阵颤栗。
“终于来啦!”我想。“这是柿沼达也的挑战书!柿沼正在挑起决斗!”
我看到了,心底里暗暗地期待着的事情,终于成形、出现,而且来到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喜悦呢,还是哀伤?但是我知道,反正是非如此不会收场的。火山并没有熄灭,无非是岩浆为了掀起大的爆发,正在积蓄能量而已。
我认为,必须制止这种爆发。尽管我这样考虑,心里又无法压抑一种想法的涌现,那就是:既然要爆发,就尽量听其自然吧。
我不知不觉地洗了脸,吃了饭,换了衣服,把书本装进了书包。可是,我照旧坐在书桌前,不禁两手托腮,陷入了深沉的思虑。
“友优我悲泣,我喜友鼓舞”——这是当时年轻人所崇尚的口号。我们,这所得天独厚的I高中的学生,头戴白线标记的制帽,腰系有些肮脏的布巾,脚拖搭襻直径约为三厘米的厚齿木屐,敢于抨击时弊,仗义执言。当时,我们五个人一帮,在宿舍楼同住一个房间,共同度过了三载青春(凡是有过高中住宿生活的人,对这一点都是不难理解的),情谊胜过手足。五个人之中,柿沼达也是宿舍委员长,还是柔道三段、剑道二段、垒球部的主将,也参加划船活动。尽管如此,成绩不会低于第三名。根据他多方面的情况来对他作出评价,也可说是一个集年轻人英雄崇拜的激烈气质于一身的人。他那男子汉的风度和火一般激烈的性格,似乎是昔日I高中英雄故事中主人公的再现,是鼓起当时全校学生方刚血气的一种形象。
香取馨的性格,与之截然不同,他担任文艺部部长的职务,在每期学生会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已经形成了一家风格,在和柿沼不同的意义上,也形成为全校同学所向往的目标。尽管他还是个高中学生,却时常在T大学的校刊上发表短文,因而引人注目。当然,成绩也经常名列前茅。有时候,他也把这个宝座让给柿沼,可是他又会立刻抢夺回来。按他的脾气,在运动方面,他蔑视柔道和剑道,从不涉足,可他爱好骑马、垒球、冰球等。他的身体和柿沼相比,是属于瘦型的。两个人都是身高176厘米,这在日本人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匀称身材了。其中柿沼称得上是个彪形大汉,属于典型的I高中学生,而香取呢,他是时髦的,具有庆应学生那种洋派头而又与之稍有不同。但也有学生一本正经地评论说,新型的I高中学生,就应该如此。大体上说,香取是一个进步学生,比之柿沼,他受到了更高的赞扬,可是不管怎样,两个人在全校都是众望所归的人,很难肯定谁高谁下。
这两个在多种意义上都势均力敌的人,竟然会出人意料地成为亲密知己,说起来也有些不可思议吧。这无疑是因为,他们都有那种雅量和睿智,相互承认并且尊重对方的长处。
同他们两人相比,其余的三人都相形见绌了。
可是,和他们二人在不同的意义上大放异彩的,却是阿武——不,他原名叫影山太郎,由于生活落拓不羁,人们恰好把abnormal(畸形,反常,阿武的读音恰好与“ab”相近)这个词简化一下,赐给他“阿武”这个绰号。而那些低年纪的学生,明知他的原名,也是“阿武、阿武”地叫着来找他,使他苦笑不迭。
他头发蓬乱,眼睛圆瞪,面容枯瘦,长相很像河童,可是他玩起那些赌输赢的把戏来,堪称是一名天才了。从扑克、花牌、骨牌到台球、围棋、象棋、麻将,无不精通。我们都认为,他的那种才能,要是用到学问上,那是必然会惊人的。然而他的成绩呢,总是倒数第一,这常使我们为他提心吊胆。有时打麻将赢了钱,就提着一大瓶酒回寝室来,请我们大家喝,可是他毕竟是个常输将军,每逢手头无钱,就会央求我们借点零花钱给他。我们的辞典竟然会突然失踪,又会在电车路边旧书店的书架上出现,但反正这就是阿武干的勾当。尽管如此,他仍然是一个不让人感到厌恶、性格具有异常魅力的人。
只有荒牧健,不像其他四人那样性格开朗,而是一个沉默寡言、冥思苦索的人,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态度生硬的样子。他不爱运动,也不爱牌戏,只要有空,就去附近的寺院坐禅,这从某种意义来说,倒也是他大放异彩之处。青黄色的皮肤,矮墩墩的个子,尽管多方面都同阿武形成对照,惟独成绩不比阿武糟糕,是个“低空飞行”的名人。正如柿沼和香取经常争夺第一而关系亲密一样,阿武和荒牧也是关系亲密而经常争夺倒数第一。
回想起我们这五人帮,可说都是多有特点的人物,惟独我自己,却是个毫无特点、不好不坏的平凡学生,真有不胜羞愧之感。我的运动神经迟钝,体格弱小,同柿沼和香取相比,多方面都岂止逊色一筹两筹,这是连我自己都有自知之明的。可是我学习认真,而且生来爱好文学,无论小说、诗歌、戏剧,大体上都写得不错。
因此我在香取之下,担任文艺部副部长。要不是我和香取这个天才学生在同一年级,我理所当然是文艺部长了,可是我又偏偏和这位稀世天才捆在一起,无可奈何,只得经常甘居下风。我们这个五人帮,在发挥多人特有风格的同时,相处都亲密无间,怀着美好的青春之梦。可是到了三年级第二学期将近结束时,柿沼达也的父亲死了,他为此不得不辍学。好在所剩的时间不多,他勉强支撑到了高中毕业,而升大学的念头,就不得不打消了。这在当事人来说,无疑是深感遗憾的事,但在我们旁人,无非只能在口头上表示遗憾而已。据说老师们听到消息后,也都深表惋惜。
可是,柿沼似乎相当达观,顺从命运的主宰。他出身于世家,从小就失去母亲,如今必须由自己来维持这个家了——这种祖先传下来的责任感,在保持着许多日本旧情趣的柿沼达也身上,也许意外地根深蒂固吧。
在令人难忘的I高中生活的最后阶段——在柿沼来说,也是学生生活的最后一个寒假,他想到要把我们大家邀请到他的家里去,让大家高高兴兴地度过,这倒不是他单纯地为自己将要诀别学生生活而伤感,也是他要以此来进一步融洽大家的感情。柿沼提出,这是我们第一次愉快的聚首,而从I高中毕业之后,还要把这种聚首继续下去。不料这竟是那个令人诅咒的悲剧的序幕——只有神灵鉴察。归根结蒂,这是柿沼的责任吧。
二
在A火山的山麓可以滑雪,这一点,我们五个人中谁都没有异议。第二学期的结业式举行了,成绩也发表了。我们乘当天的夜车离开上野。第二天早晨,在K车站下火车时,见冬夜未央,晓色朦胧,地面和屋顶上的积雪,都显得灰蒙蒙的。
我们精神抖擞,情绪活跃,正当准备顶着寒风在雪路上起步时,传来了一声:“哥哥!”随着一阵骚动,两条人影从车站前的小旅馆向我们飞来。
那是柿沼的弟弟和妹妹。柿沼平时不愿意提起家事,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弟弟和妹妹,我们以前都是不知道的。在车站昏暗的电灯和熹微的雪光的反射下,他弟妹的美丽容貌,不禁使人瞠目惊视。红润的脸颊,圆黑的大眼珠,鹅蛋形的五官端正的轮廓——我甚至认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貌。
这位妹妹的芳龄,看来是十七八岁吧。红色的毛衣下,配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脚穿雪地草鞋。胸部隆起,腰间曲线分明,洋溢着一种纯洁少女的自然质朴,连哈出的白气也似乎温暖而且带有芳香,我这个年轻人呵,不禁为之神魂颠倒,血液沸腾。弟弟年方十四五岁,身穿藏青色的立领制服,头戴滑雪帽。容貌和他姐姐一模一样,是一个像少女一般典雅的少年。
众人都由柿沼带头,开始走了。我是个胆怯的人,看着他妹妹的花容月貌,不禁脸色发红,嘴巴也变得笨拙了,而香取却以豁达的语调,同他们攀谈开了,使他们姐弟俩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举止,与其说让我感到羡慕,不如说让我感到佩服。阿武也不示弱,也向他们靠拢,频频与之攀谈。荒牧和我落在后面,默不作声地走着。我因为脚在雪地上滑溜,步履艰难,总是落在后面,甚至渐渐地同荒牧也拉开了距离,一个人拼命地走着。弟弟折了回来,有些不安地说:“不会走吗?”
“不,会走,只是有些滑……路还远着吧?”
“不,大概走30分钟。”少年放慢了步子,似乎有意要和我走在一起。
其余的人也都一度回过头来,大声喊着“快来啊!”可我们还是照旧走着,他们就和我们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我已经不再焦急了,决定和这美少年慢慢地走着。
走出城镇,道路更加昏暗了,可是在未央的夜空中,已经开始显露出青白色的光芒,这光芒反射在白雪上,我凭借熹微的晨光,看清了少年美丽的脸庞。我的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了;同他不着边际地聊着,走着。
“我可不喜欢像其他几个人那样,净跟着女人的屁股转。我倒喜欢这个可爱的少年。”我在内心说给自己听,而其实,是我在嘲笑自己的胸襟狭窄。
这样,我们两个人在到达柿沼的家之前,完全成了要好的朋友。可是在到家之后,就不再看见这少年的身影了。侍候客人的事,由刚才那位妹妹来担任,而且又出来了一位小妹妹。我向那位小妹妹打听刚才那位弟弟,不料她捧腹大笑起来。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位妹妹就是刚才的少年。啊,是我把她错当做少年了。我一下子目瞪口呆,说她的脸真奇怪,怎么又变成少女了,也不禁笑了起来。
“真笑死人啦!”她说,眼睛里噙着泪水。接着,她又像想起了什么,捧着肚子,似乎痛苦地笑着。我也为她那天真无邪的笑所吸引,从心底里愉快地大笑起来。
这样一来,不一会儿,我和小妹妹登志子变得非常亲热了。
她没有姐姐那样的花容月貌,但让我感到平易近人。姐姐叫美代子, 18岁。登志子同姐姐相差两岁,该是16岁。
虽说只相差两岁,可看起来真像个孩子。
香取和阿武,再加上荒牧,三个人都以美代子为中心,演出了一场争夺战,剑拔弩张,相当激烈,结果究竟鹿死谁手呢?据香取亲口告诉我,当然是他自己喽。而且所谓取胜,据他透露,已经到了允许同他接吻的程度了,这不禁使我大吃一惊。我原先是佩服他的,而他这种做法,我并没有对他表示羡慕。
“我看,你对登志子倒是挺热情的,不过那样一个孩子,有什么可取呢?”他对我说,在嘲笑我。
我只是苦笑,可内心并不平静。
“我和你们不一样,不是要同女孩子玩才到这里来的。我只是喜欢滑雪。登志子是个孩子,因为是孩子,我才同她玩的。我倒要劝劝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回敬他说。可是我往后又想:“我和大伙相比,精神上的发育兴许晚了些吧?既然我有些害怕,不敢接近姐姐,那么同谁也不介意的孩子高高兴兴地玩玩,又有何不可呢?我不能这样想吗?”在我看来,登志子不及姐姐那样姿色艳丽,可她的美也不比姐姐逊色。她似乎有些担心什么吧,在高处放声喊了起来:“冈田君,你在想什么啊?快上来吧!”
“哎,来啦!我马上去你那儿!”我好像忘了一切,高兴地喊着,拨开滑雪板,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从陡急的斜坡上攀登上去。
我们眺望着A火山的雄姿,但见那袅袅黑烟,从银装素裹的山巅喷涌不绝。我们滑了再登,登了又滑,每天都愉快地度过。我和登志子商量后,建议大家同去攀登一次A火山,可是其他的伙伴似乎都对登山不感兴趣,都不愿和我们搭档。
只有柿沼,就我的建议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你们的滑雪技术都有点勉强,要是夏天去就好啦。”别的伙伴,却摆出一副“倒要看看你啦”的架势,似乎在取笑我。其中,香取还鼻子一哼,笑着说;“冈田,比之登山,你还是在滑雪练习场上好好练习动作吧,你连滑雪急转弯都还没过关哩。”
我也不由得发火了:“少说废话吧,你……”我没有再说下去。本来想以激烈的言辞以牙还牙,但是没有说出来。事实上,在来这儿之前,我们的技术都只处在会滑又不会滑的程度,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但在短短的几天内,他却突飞猛进,从滑雪急转弯到溜冰,都掌握了。他和柿沼兄妹一起,可以从出乎意外的高度直滑下来,雪纷飞溅,一口气滑到底;练习场上,更让人看到,他转身滑降,动作灵活,横去竖来,自由自在。这点,不但是我,其他伙伴都只能垂涎羡慕而已。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卷入他们那个恋爱角逐的旋涡,但是同时对美代子表示好感的阿武和荒牧,想必心里是窝火的吧。不但是我,而且连登志子,每当看见他们四个人在练习场上以优美的姿态滑行时,心里都有一种不平静的感觉。是登志子察觉到了这点呢,还是出于她的童心,也要仿效她姐姐和香取那样亲昵地结伴滑行,才不大和他们一起速滑,而是毫无意义地来和我这个技术低下的人结伴?后来,阿武和荒牧都反而承认我聪明,从心底里表示出一种羡慕我的样子。
这样,短暂的寒假生活在不尽兴之中告终了。其间,孕育着一种似乎既没有事情发生、又似乎事情没有结束的空气。我们不得不返回东京。我又不得不感到那种缺乏家庭温暖的宿舍生活的寂寞乏味,只能钻在厚实的缎子被窝里,让那被炉放射出的热量来温暖我的身子,心想这样的生活真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三
香取和美代子两人,在那寒假期间,究竟进展到了何种程度,谁也不清楚,但是从以后的情况来看,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刻得多。在大家回东京后不久,我一度听柿沼说过,美代子要到东京来走亲戚,但其实,连柿沼也不知道,这是她和香取有约在先的事。我也是在很久以后,从登志子那里听说的。香取以“在宿舍里不能学习”为借口,匆匆地搬出了宿舍。
按宿舍制度规定,考虑到三年级学生的学习情况,这样的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允许的。
但是,像香取那样同宿舍生活关系密切的人搬出宿舍,首先,对他来说,无疑是极不方便的。他竟敢斗胆退宿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要谈不能学习,可他的成绩是优秀的,他是个在学习上不必下太多工夫的人,他是个轻易就能获得出色成绩的人。他竟敢以学习为借口而退宿,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久,我们都结束了高中生活,柿沼就此和学业诀别,返回故乡去了,别的伙伴都进了大学。进大学后,大家分开在不同的系科,照面的机会也减少了。这样,以往如此亲密无间的五人帮,如今只剩下四个人了,也许是我多心吧,彼此的关系也相当疏远了。
归根结底,肯定还是在柿沼家里度过的寒假生活在从中作祟。
那年的6月初,我从和我同进英文系的阿武那里听说,柿沼同香取发生了争执。据说,香取太不尊重柿沼的感情了,柿沼反对他和美代子的恋爱,双方引起纠纷,结果是约在一个月之前,美代子从哥哥家里出走,如今正和香取同居着。
我想见见香取,去国文系的教室看了,但根本没有他来过学校的样子。
为了安慰柿沼,而且顺便和登志子见见面,我原来打算那年暑假上柿沼家里去,可是母亲来信说身体不好,因而我一等到放假就回故乡去了,柿沼那儿终于没有去成。
那年10月,我读到了发表在《中外公论》上的香取的小说《火与女》,不禁大吃一惊。小说详细地描写了主人公K和在A火山山麓T村友人之妹M子的热恋、直至以后同居的经过,接着又写到了K陷入了女画家N子的情网;于是M子遭到遗弃,在绝望之中返回故乡,含冤服毒自尽,死于哥哥的怀抱。小说是以难能可贵的质朴、写实的笔触来描写的,是一篇艺术性很高的作品,甚至在文学部的教授们之间也成了话题。不过使我吃惊的,不是这篇作品的艺术性,而是它的内容所涉及的事实。K钟情于M子的过程,同香取、美代子的关系以及我所了解的情况丝毫不差,可是我再看下去,其他部分的描写,恐怕就不是事实了。如果是事实,难道那花容月貌的美代子,竟然如此红颜薄命,魂归离恨天了?
我想赶快给柿沼写一封信,可是转念一想,终于作罢。即使是事实,那又怎样呢?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呢?正当我进退维谷、犹豫不决之际,阿武又来找我了,在我面前,他用严厉的口气谴责了香取现在那种放荡的生活。他说,原来那篇小说写的都是事实。他甚至扬言:“我肯定地说,柿沼早晚会采取行动的,他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
这点,我也有同感。
要是真像小说中所写的柿沼那心爱的妹妹受到伤害再被抛弃,豆蔻年华含恨凋谢,难道他会忍气吞声,就此罢休吗?不,如果我是他,也不会以沉默来告终的。
然而,尽管我暗中期待着,柿沼却仍然保持着平静,没有行动。一个月徒然过去了,第二个月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在这期间,由于在《中外公论》上发表了那篇大作,香取一鸣惊人,受到了文坛的注目,几乎每个月都有作品在那家杂志发表,而且转瞬之间,作为一个有希望的青年作家,站稳了脚跟。那家杂志的杂谈栏里,居然还有人写过一篇有关他的艳闻的文章,说什么这位彗星般出现的天才,即使对付女人,也有他一套惊人的高明手腕,但通篇文章丝毫没有对他谴责的语气,无非是附和那种对这位流行作家的天才的赞扬而已。
文坛上一位有名的权威还说,在《火与女》之后,香取仅仅发表了两三篇作品,不能即刻对他作出评论,但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大有可能继承鸥外、漱石、谷崎、芥川的传统,云云。
不甘寂寞的新闻记者,也唧唧喳喳地鼓噪不休,为这位新天才的出现鸣锣开道。
啊,香取馨!他终于以学生的身份在文坛获得了辉煌的名声。在他面前,道路平坦,毫无障碍,连他的不良行为也成了证明他是天才的材料。在这样的狂热中,我的内心不得不感到忧虑。
足以同香取馨势均力敌的人——如果有的话——只有柿沼达也了,遗憾的是他也为家庭的封建羁绊所束缚,终于心甘情愿地成了农村世家的一介主人,甚至在心爱的妹妹被掠夺、被污辱、被抛弃、被杀害的情况下,也是麻木不仁,毫无反击,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空洞躯壳,潦倒以终残生。
我猛地从剪不断、理还乱的沉思默想中清醒过来,夹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在去学校之前,我特意到阿武常去打麻将的地方张望了一下,他果然在那里。看他的神色,他也已经读到柿沼的信了。他目光闪耀,兴奋地说:“终于要干啦!”
进得校门,我直奔讲授印度哲学的教室,会见了荒牧剑,他用比往常更加沉郁暗淡的目光,凝视了我一会儿之后,哼哼哈哈地说:“当然大家都去。”
终于要过最后的难关了,那就是香取馨本人。我去国文系的教室看了,他当然不在那儿。研究室里也不在。再去T大校刊的编辑室,据说大概有一星期没有见到踪影了。无可奈何,我只得去打听他宿舍的地址,可是一个学生轻蔑地笑了笑,对我说:“找到他宿舍去,那是不会在的。”他告诉我说,到朝叮三番町的田野原辰藏家里去看看。
那是一家富丽堂皇的公馆,真让我吃惊不小。我走在门外的铺石上时,就有一种“好大的气派”的感觉。田野原辰藏此人,以前担任过日本银行行长等职务,是日本财界的有名人物。我按了门铃,里边出来一名女仆,她向我跪拜敬礼后问道:“请问是哪一位呵?”我通报了姓名。在我怯生生地问过“可有一位叫香取馨的人来过这里”之后,她显得脸色尴尬,端详着我的脸。随即又出来了一名女仆,将我带进去。
穿过回廊,透过一道擦得精光发亮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外面是一个漂亮的花园,假山、泉水、石灯笼,样样都有。在女仆为我打开纸控门的客厅里,主人公从白天起就同夫人在举杯对酌了。在一张大食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嗯,知道啦。”我听到了似乎有些轻松的应声,就看见出来了一个穿戴绿罗绸缎的人,外表像个官吏,显得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个主人公,就是香取。才没有多久不见,却给人以一种神气活现、煞有介事的感觉。
我的心情不平静,像在教授面前一样,盘住穿制服的双腿,正襟危坐。而当他向我注视时,我故意把盘住的腿交换了一下位置,而且把手伸进了口袋。香取喜欢抽烟,他一注意到这个动作,马上把食案上的烟递给了我。
那女的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多么没有礼貌的女人啊!”
我很生气,但也不甘示弱,从容不迫地回看着她。只见她年约二十八九岁,姿色艳丽,肌肤白净,好一个玲珑剔透的美人。我不得不感到,俗话所说的“沉鱼落雁之容”,不就是形容这样的女人吗?
我仿佛感到,心里受到了一阵冲击。她和柿沼的妹妹美代子容貌迥异,可她那纤细、优美的姿态,匀称、高贵的相貌,丽质洋溢的身躯,都同美代子非常相像。这就是香取所钟爱的!他所描写的女画家,无疑就是一个给人以这种感觉的人。
我的这种感慨,似乎也让她有所触动,她用娇滴滴的声音,不大自然地笑着说:“这位是你的同班同学吧?啊,哈哈。多年轻啊,哈哈。”
我余怒未消,酒过三巡之后,故意瞪大眼睛向周围逡巡,若无其事地说:“一介文人学士,能进得如此有气派的公馆,可也了不起呵。”
“别开玩笑啦,老兄。一个初出茅庐的文人学士,有幸高攀了这样的大户人家。后来,我终于说服了这位漂亮的未亡人。”香取说,朝那女方瞥了一眼。
“你说得过分啦。”女的瞪着他说,眼睛里包含着嗔怪。
“哼,看你倒真会演戏。”我心里想,感到心灰意冷,便从学生制服的胸袋里掏出了柿沼的来信。当然,香取大概还没有见过这封信,难怪他神情突然紧张起来,脸色刷地变了。他把信放到食案上之后,用两手搔着头皮,顿时垂头丧气。
女的似乎有些担心,望着他的脸问:“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啊?”
香取脸色可怕,瞪着那女的,眼睛里充着血。女的因为吃惊,闭口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甚至狠狠地瞪着我的脸,仿佛认为柿沼的脸映照在我的脸上那样。他用低沉的可是坚定的声音说:“好吧,知道啦,我去!”
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阵震动。我一直不想说的话,也终于说漏了嘴。“怎么,你想去?照我看,还是不去的好。这封信,不仅仅是一封信。这是决斗的……”
“我懂!所以我说要去。如果只是一封邀请信,我倒还没有空特地上那样的地方去哩,哈哈哈。”
香取好像为了掩饰,用干枯的声音笑着说:“柿沼要给他妹妹报仇吧。头脑冬烘。可是他挑战了,我就不能拒战。哈哈,我也许也是头脑冬烘吧,哈哈哈……”他大声笑着,但那笑声又在中途冻结了。
他那青灰色的脸颊,痉挛一般地抖动着,接着又绷紧不动了。他也沉默不语了。
四
我们和去年一样,又从上野乘上了夜车。原来的五人帮,如今少了柿沼一人,又一次这样一起去旅行。起初,大家都很拘束,佯装正经,可是话匣子一打开,五人帮时代的气氛又恢复了,彼此立刻融洽起来。香取仍然是鹤立鸡群。他今天非常沉着,显示出一种根本不把挑战书放在心上的气概。看来,他多少胸有成竹,考虑过应战的对策吧。
在人声喧闹了一阵之后,只听到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大伙都开始打瞌睡了。我默不作声,望着灯光昏暗的车厢内袅袅飞腾的卷烟的烟雾,独自沉浸在思虑之中,那尔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使我忧心忡忡。香取外表装得如此沉着,而腹中究竟作何打算呢?我总得想想办法吧。在这五人帮中,只有柿沼和香取是沾亲的,在他们的争斗中,我深感圆场不力,一筹莫展。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我又睁开了眼睛,突然感到,去年火车内的情景,和今天竟是如此相似乃尔,随即又沉浸在令人依恋的回忆之中,内心的喜悦仿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登志子的脸庞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了。
啊,登志子!时隔一年之后,再过几小时,我又可以见到她了。
我为自己的心情感到吃惊。我这不是在思念登志子吗?这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喜悦,又该怎么办呢?我为同她久不通信而后悔。我为什么不一直同她保持通信呢?也许,她已经压根儿把我忘啦。
我如此再三地想见到她,那不是爱上她了吗?
啊,我对登志子所怀的感情,从现在起,可以用“爱”这个词汇来称呼了。我是个做什么事情都粗心大意的人,即使对于人生最大的事情——爱情问题,怎么也会粗心大意到如此程度呢?也许,登志子已经有恋人了,甚至已经有未婚夫了。
啊,我……可是,也许还不晚吧。如今,她对于我的求婚,也许还没有理由拒绝,会表示同意的吧。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我必须快马加鞭了。我又不禁为自己这种禀性难改的、幼稚的罗曼蒂克幻想,暗暗苦笑。可是,如果还真正来得及的话,我就向她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问她的想法看。如果她到车站来迎接,那我就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以此来诉说我那热烈的衷肠……如此下定决心之后,我只感到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
我为这种想象而兴奋,可在心的深处,又缺乏自尊心地考虑着:“当然,我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的。不过,即使我不效尤那种轻浮的举止,在这次停留中也必须把我的想法挑明,总得在回去之前挑明,这是上策。”我想着想着,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行四人在K车站下车,柿沼兄妹满脸笑容地迎接了我们。可是我们——我想恐怕不仅是我一个人——都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啊,站在面前的,可不是美代子吗?当然,这是登志子,可是同她姐姐何其相似乃尔!她的发型、红色毛线衣、藏青色裤子、雪地草鞋……哪一样不和去年美代子的穿戴一模一样!那闭月羞花的美貌,乌黑滚圆的眼珠,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还有那腰间轮廓分明的曲线——啊,这一切,都是美代子那得天独厚的艳丽姿色!与其说这是一年前那个稚气十足的登志子,不如说这是美代子的再现更容易令人信服。
我张皇失措地转移开了视线。香取高视阔步,笑着走了过去,抓起她的手握了。对于柿沼,他的态度也许是装模作样吧,确实洋溢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欢喜,而我们其余的几个人,反而显出畏首畏尾的样子,不失纯真的赤子之心,在他后面暗暗地为他感到羞愧。
“呵,来啦。”柿沼开口说。
“嗯。”香取回答。
我们有些吃惊,都挺直了身子。香取也显得胆战心惊。
“欢迎。”
“嗯。”
然后,两个人踩着雪,并肩走了起来。后面是登志子,再后面是阿武和荒牧并肩走着。最后是我,由于心情沉重,渐渐落到后面了。恰巧是去年的那个时节。可是,眼前的登志子,已经不复当年了。啊,我再也想象不出,此刻走在我前面、和美代子长相活脱活像的登志子,竟是当时那个身穿藏青色立领制服、头戴滑雪帽的英俊少年。我沉浸在深切的哀愁之中,一面凝视着脚下的白雪,一面不知不觉地默然走着。
“冈田君!”随着这声音,有人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原来是登志子。不是那个头戴滑雪帽、身穿立领制服的登志子,而是和当时一样睁大了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我的脸庞的美丽的登志子。
“怎么样?”我说着,怀着依恋之情,不安地凝视着她的脸,胸口像被勒紧一样。
啊,她不是和去年一样,为了我才折返回来的吗?
“不会走吗?”她的感觉显然和去年一样,重复了当时的一句话。
我也很高兴,重复了去年的一句话:“不,会走,只是有点儿滑。怎么,还远着吗?”
“不,大概走30分钟。”登志子说着,咯咯地笑了。
接着,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到此,我心里的隔阂已经烟消云散了,我非常高兴。啊,现在的登志子尽管也有美代子一般的艳丽姿色,可她又仍然是从前的登志子,我所爱的登志子。和去年一样,我望着她那美丽的侧面,和她并排走着,心里的幸福之感油然而生。
她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我现在也大胆地、尽情地望着。时间仅隔一年,在她的身上出现的从稚气变得如此妩媚的奇迹,甜美地、恼人地震荡着我的心。我在火车上考虑后下定的决心,出乎意外,如今可以直截了当地向她倾吐了。于是,我的心胸开始急速地跳动起来。
“登志子君!”我毅然决然地说。
我才这么一说,走在前面的伙伴们都站住了。香取还喊了一声:“喂,快来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加快了步子。
那天,和去年一样,吃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被窝里躺了半天,消除了火车上的劳顿,然后是打牌的打牌,看书的看书,就这样悠闲自得地度过了。
晚餐备了酒。大家同声齐唱宿舍歌曲,重新体味着昔日五人帮的融洽气氛,尽情欢乐。
由登志子侍候款待,这使我非常高兴。
柿沼用艰涩的语调唱了一首民谣,大家为之陶然。
接着,香取朗诵了高桥虫麻目的一首长歌,从“甲斐和骏河国”开始,一直到“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听到这里,我知道这是其中一首描写喷火情景的《不尽山咏叹调》,而我感到,现在倒不如说是《A火山咏叹调》更为确切吧。香取现在唱这支歌,也是有感而发。
香取的朗诵让我听得出神,没有任何隔阂,只感到听后心旷神怡。满座的人,都陶醉在那朗朗上口的、优雅的声音中了。此刻,木板套窗关着,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但是屋后积雪的A火山喷涌黑烟的姿态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未曾去过的火山口,而在火山口底下,烈焰熊熊燃烧,而那袅袅喷涌的黑烟,衬托着霏霏飘降的雪花,可以尽入眼帘……连荒牧也赞叹“唱得好”,而且胡乱问了起来:“这是《万叶集》的歌吧?你懂得诗歌的奥妙啊,你是读国文系的,成了作家,读国文系可好呢。”
“成了作家,这和学的系科有什么关系?学校教的那些东西,实在什么用处也没有。”香取微红的脸颊上泛着光亮,昂然回答。
接着,在阿武跳了一个他所擅长的傻瓜舞之后,荒牧青黄色的脸上泛着暗红色的光,口中杂乱无章地念着什么咒语,突然用破锣一般的声音“啊”地大喊一声,身子微微颤动,直把大伙吓了一跳。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什么也没有表演过,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正当我默默地举起酒杯时,柿沼却说:“冈田来一个吧!”于是我朗诵了爱伦·坡的那首《乌鸦》。
在香取出色的朗诵之后,我当然是相形见绌的,不过我也有最擅长的东西,而且登志子的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呢,因此,我是打算认真表演一下的。
不过,是否能就此结束呢?
“你在背诵英文诗吧。嗨,可棒呢。”香取模仿I高中时代Y老师的口气说,因此惹起一阵哄堂大笑,而我的诗的气氛也一下子给冲跑了。“冈田的英语可棒呢。不过,我劝你以后别搞英语啦。你也可以搞国语,一定也棒。”
他刚才不是说过吗,成为作家和所学的学科没有关系,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倒有些生气了。“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干这种闲事无法糊口呵。要是同英美一开战,中学和女中都不会需要英语教师啦……多可怜啊。你现在如此拼命学习,将来连个饭碗都没有,何以娶老婆成家呢?”
我不禁怒火中烧。多么粗暴的话啊!他并没有喝醉,可是他说了些什么?我在他眼里,是个才能低下的人,尽管我不是为了成为一名中学教师才打算学习的,然而香取肯定,我充其量也只能当一名中学或女中的教师。还说什么“当英语教师怕也不会有人要”,他的用心不是显而易见吗?他在侮辱我。他当着登志子的面在侮辱我!
我这么一想,再也无法忍耐了。“什么话!”我说着,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可是给荒牧压了下去。我被压了下去,无可奈何地坐着,可是心中却怀着一种“得救了”的情绪,就连对自己也是无情的。我的酒也醒了,只感到难于处理这种欲盖弥彰的自我解嘲的情绪。
香取似乎还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他说:“喂,让我来跳个外国舞吧。”他站起身来,走到了客厅的正中。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西装,他把西装的下摆卷了起来,发着奇妙的声音,无拘无束地、摇头摆尾地跳了起来。大家都目瞪口呆,可是他那插科打诨的模样,随即激起了一阵哄笑。起初,登志子也是目瞪口呆,满脸轻蔑的表情,而到最后,也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香取的舞蹈,即使在我看来,也是相当轻松有趣的,那支伴舞的通俗歌曲,也是轻快的。我深知他肚子里的算盘:“我用英语的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是,对于他的侮辱,对于他的挑衅,我却无计可施,只能忍气吞声,装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我只能进一步对自己无情,把这种委屈压制在心底,茫然凝视着他。
柿沼大概察觉了我的这种心情,试图把气氛转变一下。“冈田不是说过想去登A火山吗?今天我听了‘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的歌,也急于想去登山哩。大伙明天一起去登A火山,怎么样?”
对此,大家都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雪天的火山,能攀登吗?”
“我宁可在家里抱个被炉,打打麻将什么的。”
“能攀登。那么,谁愿意去就去。能攀登的地方用滑雪板攀登,危险的地方用防滑套鞋行走。怎么样,明天8点左右从家里出发,到傍晚慢慢地回来?愿意去的举手!”
听柿沼这么一说,登志子首先举起手来,大喊一声:“好啊!”
于是,香取说:“哎呀,这可有劲啦!登志子君去的话,我也去!”
“你这小子,我可讨厌你这种好色文学家。只让你香取去,太危险啦,所以我也去!”阿武这样说。
“哎,阿武去的话,我也去!”连荒牧也豁出去了。
“那么,大家都赞成啦,冈田当然赞成喽。好吧,决定了。明天早晨,攀登A火山!”柿沼爽朗地喊道。
五
柿沼、香取和登志子脚蹬滑雪板,阿武、荒牧和我穿了防滑套鞋。在雪地里步行了一个多小时,身上已经出汗,感到湿漉漉的。
太阳一出,天就热了。
雪光反射,眼睛受到刺激,有点头昏眼花。
“哎呀,受不了。”香取第一个叫起苦来。
“怎么?现在就受不了啦?才开始走哩。”柿沼笑着说。
但是,走了两小时之后,阿武、荒牧和我——三个防滑套鞋党,都真的叹起苦经来了。而香取却反而说,他终于来劲啦。我们三个人的体力越来越弱,而柿沼、香取、登志子三个人,越来越显得生龙活虎。“生活如此不加节制,身体倒仍然不错。”我们都有点佩服香取。
有他们三个人在前面开道,我们三个人就容易走了,可是距离渐渐地拉大了。
可是,随着身体在光滑、陡斜的雪地里逐渐疲惫,我的心却与此相反,在奇妙地清醒起来。从刚才起,我的头上,开始蒙上了一个不安的阴影。昨夜,事情的进展还很顺利,因而我没有意识到,可是我现在认为,柿沼这次提议去攀登A火山,也许是有预谋的。我这么一想,望着走在前面的三个人的身影,那不安的阴影就越来越浓重了。那封决斗信中的话语,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了。是的,肿瘤是必然要开刀的。我不禁悚然,身子战栗起来。柿沼把香取诱入A火山,终于决心要对肿瘤进行切除手术了。我这么一想,心里不安得难受。柿沼、香取和登志子,走在30米左右的前面,三个人高声说着什么,精神抖擞地攀登前行,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悔不该来这样的地方,在家里搓搓麻将多好呵。”阿武说话了。
“说得是。我也受不了啦。”我也表示同感。
“哈哈,冈田怎么没想到让登志子搀着一起走呢?”荒牧笑着说。“不过,半途回去不也舒服吗?怎么样,有赞成的没有?”
但是,阿武说:“刚才我也这么考虑过,想回去算啦,可再一想,只让他们几个人去,有点危险呵。”
他的话,突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啊,阿武竟然和我感到了同样的不安。这种“危险”,扣动了我的心弦,因为和昨夜所说的“危险”意义不同。
荒牧也有同感。因此我说:“怎么,你们也这样想吗?我也从刚才开始,心里不安得厉害。”
说罢,我们三个人紧追起前面的三个人来,拼命搬动穿着防滑套鞋的脚,从白桦林中的道路走去。可是,前面三个人的情绪都极为开朗,丝毫看不出他们感到后面三个人有阴郁不安的情绪。
我们又默默地继续走着,昨夜香取对我侮辱的态度,又沉重地堵塞在我的心头。而且,登志子只顾和柿沼、香取一起敏捷地走在前面,我总感到若有所失,无可奈何,因而更加垂头丧气地走着。
出了白桦林,大家在一个可以眺望景色的地方休息,喝了水壶里的水,吃了点心。
再一次出发之后,我发现香取和我并排走着。不知不觉间,两个人落在后边了。
“喂,冈田,我有句话想说。”
我态度冷漠,没有回答。
“其实,是登志子的事情……”
我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的脸。
“你和登志子的关系,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了?……不,你别生气。如果我说得冒昧,那我向你道歉。我总认为你和登志子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所以我想问问看。”
“那么,也恕我说得冒昧。这样的事,我看没有必要回答。”
“不过,对我来说,却有必要问问呵。要是你爱上了登志子。那我就罢手了。你说说清楚,我想让你以后免受烦恼。”
我顿时感到火气上升,头脑充血,此人说话竟然如此狂妄!
这不是说,要是他决心插手,登志子当然会听从他的摆布啦!
“别说笑话啦。你这么客气,不是和你并不相称吗?即使我爱上她了,你要爱她,也有你的自由嘛。不过,即使我爱她,对方怎么想,那也取决于对方的自由意志。”
“那好,我明白了。那么,要是我插手,你别见怪。”
“有什么可见怪的?你这么不放心,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并不在乎。至于对方,我当然也可以对她这样说。”我的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可又为什么偏偏这么说呢?
我后悔了。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了。谢谢。”
香取说罢,利索地加快了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有什么可谢的?骄傲自满,洋洋得意,令人讨厌而已。就凭你这点得意劲儿,登志子就会轻易落入你的手心不成?——我在内心叫着,可同时又感到极度动摇。我悔不该这么说。既然他说来问问我看,如果我说“我爱着登志子哩”。
他不是会罢手了吗?
我怎么会说出“我并不在乎”这样的话呢?不,我想着登志子,我实在应该向香取表达我的愿望:“我爱登志子爱得要死,你怎么也不能向她伸手。”
但是,香取怎么会如此骄傲自满,如此考虑问题呢?只凭自己的决心,全然不顾女方的意志。可是,既然他如此有信心,那总有什么根据吧——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就不安了。既然美代子会转瞬之间落入他的手心,说不定登志子也会让他如愿以偿吧?
到此,我的心里豁然开朗了。登志子应该知道美代子的事情。
要是那样,香取此人的危险性,她也应该充分了解。但从另一方面来考虑,女人的心也有其不可捉摸之处,对于如此一个危险人物,也未必不会感兴趣。
我黯然神伤,步履蹒跚,缓缓而行。突然,在我的面前有一个人站住了。我吃了一惊,抬起眼睛来,原来是登志子。
“怎么样,冈田君,不会走吗?”她又开始说,有些淘气的样子,眼睛闪闪发光。
但是,我无精打采,只向着她苦笑。
登志子默默无言,和我并排走了起来。我心烦意乱,侧目看着她那美丽动人的脸庞、丰满高耸的乳房、蹬着滑雪板舒展自如的下肢,突然,我情不自禁,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活力充沛的柔软的身子,只觉得连气也喘不过来,满腔的热血在沸腾……
我既为自己的举止感到羞涩,又认为自己对她一往情深的感情是弥足珍贵的。
登志子始终和我并排走着,和大家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有要紧的话必须向她倾吐,可又穷于适当的言辞来表达。今天,今天,要是今天不说,那就永远失去机会了。我心情焦急,默不作声地走着。
终于,还是登志子打破了缄默。
“哎,冈田君,香取君……”
“什么,香取怎么啦?”
“香取君……”她说,又沉默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像斩钉截铁地说:“刚才,香取君向我求婚了。”
我好像当头挨了一棍,只觉得迷迷糊糊。
“说呀,你怎么想的,冈田君?”
“说呀!”
“叫我怎么说呢……我……没有什么……”
“嘿,是这样吗?好啊!香取君也这么说过。他说,冈山君说‘我并不在乎’是真的吗?”
我好像又挨了一棍。
“好厉害!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登志子哭了起来。
我惊慌失措。“没……没有那样的事。我不是……这样说的……”
“那你怎么说的?”
“那好吧,我算领教了。”她坚决地说,加快步子走了。
“登志子君!”我想喊住她,几乎苦苦哀求,可她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
“登志子君!”我听到了香取大声呼喊她的声音。
啊,我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然而我无可奈何!我心灵上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只感到自己手脚无力地走着。我心里想:还来得及。赶紧抓住登志子,一切都向她开诚布公,把我心里原来想的向她说清楚。“赶快,赶快!”尽管我心里在呼喊,可是她朝着香取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走去,我的脚不听使唤,无法追上她。
“不要自尊心,没出息,懦夫!”我搬出所有骂人的话,把自己痛骂了一通。可是,痛骂自己也好,感到委屈也好,要把自己从这种可怜、无情的状态中拯救出来,我实在无计可施。“啊,哈哈哈!”香取的嘲笑声在我的耳朵内鸣响……
六
花了三个小时,登上了外轮山的顶端。在这里吃了饭,在那皑皑白雪中的妙义、秩父、甲斐诸山,美丽可爱的富士山,都浮现在茫茫的云海之上。
从这里开始,都是攀登险要的陡坡,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把大家弄得筋疲力竭。
这里,黑烟弥漫,向头上笼罩而来,可以依稀听到地底下轰鸣的声音。
不久,当登到喷火口的边缘时,但见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令人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从锅形的喷火口上,黑烟默默地呈蜗旋形上升,一股二氧化硫的气味刺激着鼻子,呛人喉咙。柿沼脱下了滑雪板,背到肩上后,从喷火口下去了。
我们也跟在后面下去了。
“要上哪儿去啊!到这里还不够吗?”阿武叹起苦经来了。
“不够。由于去年的爆发,下面形成了一块地方,可以一直俯视到底呵。知道的人还不多,可确实形成了一块好地方。”柿沼劲头十足,敏捷地向下走去。
我们大体上下到了锅中。毕竟是在锅中,由于弥漫喷放的暖气,雪已经大大减少了,雪下面还可以看到暗红色的熔岩。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大约4米见方的雪檐一般的平坦地方。
“就是这里。”柿沼把滑雪板竖在雪地上,站到雪檐的边缘上,向下张望。
大家都模仿了他的动作。
“小心滑下去呵。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要一直下到岩浆边上吗?看见了什么没有?”
“因为有烟,看不见,可这里笔直通到下面。怎么样,要让你们听听岩浆的声音吗?”柿沼说着,把一块头颅大小的熔岩拂去积雪,两手一把抓起,刷地投了下去。
石块在喷烟中消失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吗?”阿武说。
“嘘!”柿沼加以制止。
就在这时,“扑通!”传来了液体的表面被击破的声音;接着,“轰隆隆!”响起了远方雷鸣一般的声音。
“需要好长时间,相当深呵。”荒牧说,向深渊探出头去,向下张望。
因为有烟,底部照理不会看见,而我们所站的地方,下方好像用刀挖去了一大块,成为一个平台的样子,正如雪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塌。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在这里坐了下来,凝视着滚滚上升的黑烟,谛听着地底下火焰轰鸣的声音。这里,芸芸尘世和极乐西天,仅有咫尺之隔,大家都默不作声,沉浸在冥思远想之中,不胜感慨系之。因为有烟,光线变得虚无缥缈,令人深感荒凉、阴森。举头望去,那切割成圆形的苍穹,犹如一扇向外开辟的窗户,通向广大明亮的世界。侧耳倾听,似乎感到,整个锅底下都在发着低沉的呻吟。
在这期间,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正如从脚下喷火口喷涌而上的黑烟一般,从我的脚边悄然升起,脊梁上好像被泼了水,冷得发颤。东京出发时所忧虑的事情,现在终于真的要发生了,我甚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伙伴,也许受到了同样的恐怖的袭击吧。突然,阿武用痛苦而嘶哑的声音说:“别再走了吧,还远着呢!”
正当大家像得救一般站起身来时,柿沼却用压倒的低音大喊一声:“慢点,等一下!再等一下!”
我想:“啊,糟啦。终于开始啦!”
柿沼一个人站了起来,面向大家,用沉静的——但是强压住感情的——声音说:“其实,这次我特地邀请各位光临,也像我在给你们的信中所说的,我已经狠下决心,非对那肿瘤开刀不可啦!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也依稀有所感觉吧,这是我和香取之间的问题。我反复考虑的结果,得出了一个结论。香取,你听着我要对你说些什么!为了我那含冤死去的妹妹,我和你香取是不共戴天的。我现在向你提出决斗。怎么样,有勇气接受吗?”
我屏住了呼吸。瞬间的沉默,对我来说,却是长长的一个瞬间。
柿沼保持着极为冷静的态度,然而这是一种勉强压制着正在燃烧的愤怒和憎恨的冷静。“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斗争的怒火,在他的心中,正如喷火口底的岩浆一般,在沸腾翻滚。
香取也用一种强压住感情的、痛苦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哼,为了给你妹妹报仇吗?我认为没有什么必要,不过既然你挑战了,我岂敢不奉陪!”
“好,说得好!那么,就请其他各位做见证人吧。”
我想说几句话,可又焦急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不觉间,大家的脸色都变了,站了起来。
“那么,该怎么个决斗法呢?打算把我从这里扔进岩浆中吗?”香取用嘲弄的口气若无其事地说。
柿沼用沉郁的声音说:“我倒不想比气力。要是比气力,我是稳操胜券的。”
“嘿,别说大话。我看你不会取胜。”香取说,显然他因为柿沼这么说而非常兴奋。
“那么,你有别的什么好办法?”
“你喜欢什么呢?”柿沼问。
“我可没有什么喜欢的。因为我刚才说过,这不是我强加给你的斗争。”
“好吧,请到那个岩鼻子上,怎么样?”
随着柿沼所指,只见在默默地往上冒出的黑烟中,有一座像蜡烛一般矗立着的、暗红色的熔岩塔。在弥漫的烟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像电线杆一般矗立着的方尖塔。那个尖塔,在从这里往下看大概20米处,顶端充其量只能站一个人。一道薄薄的岩壁,像屏风一般峭立,从这里的喷火口壁突出在烟雾中,而要从这里渡到那个尖塔的地方,必须从这薄薄的屏风的顶端上经过,这一段距离,大概有10米吧。这是一条连猴子也难渡过的狭窄的栈道。
就连香取也刷地一下变了脸色。
“怎么样,干不干?”柿沼用冷笑的声音说。
香取颤动着嘴唇,没有回答。
我总得想点办法吧——我想,可是我无法行动。事到如今,柿沼的气魄是压倒一切的。
香取好容易恢复了平静,毅然回答,声音响彻四方:“好,干吧!”
我大吃一惊。我想,香取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还是干脆认输吧。
“不过,谁先走过去呢?问题在于要决定这一点。反正是决斗嘛,要是先过去的人掉下去了,后面的人也就没有必要过去了。”
“嗯,是这样。”柿沼用平静的声音回答。“不过,既然事情是我提出来的,这个决定就听凭你吧。”
“是吗?那么,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就让你先过去吧。”
即使在这样的场合,香取也没有失去冷静,为了保护自己,尽量推诿拖延,耍尽无耻的手段,我惊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吧!”柿沼坚决地说,立刻准备从雪檐的边缘上走下喷火壁去。
啊,最坏的事态将要发生了。柿沼有信心渡到那样的地方去吗?要渡到那样的地方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究竟谁先渡过去,那是由命运来决定的。只要决定了这一点,也就决定了决斗的胜负。然而,为什么他偏要说事情是他提出的,就甘愿倒霉呢?
这点,几乎只能被看做一种自杀的行为。
香取还节外生枝。“喂,等一下。这毕竟是你提出来的事情,而我呢,并不感到有什么必要进行决斗。因此,要附带一个条件。”
“好吧,我洗耳恭听,什么条件,说啊!”
“要是我取胜了,要给我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登志子。”
“什么?”柿沼似乎不胜惊愕,睁大了眼睛。在紧接着的瞬间,他显然气得满脸通红。可是,默然忍耐了一会儿之后,他说:“这样的事,你不用对我来说。登志子有她自己的自由意志,要是她愿意,你直接向她求婚好啦!”
“嗯,我已经向她求婚了。”
“啊!什……什么……”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是刚才向她求婚的,因此,她还没有向你说过吧。”
“噢,结果呢?”
“你是问登志子的答复吗?因此,我才把这个作为条件提出来。她说:一切听从哥哥安排。我胡乱猜想,你大概为美代子的事情而迁怒于我,所以就不允许登志子接受我的求婚吧?”
柿沼的脸变得煞白。我也清醒地感到,自己的脸上是火辣辣的。好一个无耻之徒!好一个不要脸的家伙!
“是吗?那好,我同意以此为条件。我不干涉!不过,接受不接受你的求婚,那取决于登志子的自由意志。”
“好,谢谢。”
难道香取已经得到了登志子的同意?我望着他那充满信心的脸,心里顿时感到不安,偷偷地看了登志子一眼,只见她脸上才流过泪,正凝视着她的哥哥。
柿沼利索地开始往下走了。从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往下,几乎已经没有雪了。由于气温较高,雪正在不断地融化。他循着喷火四壁的陡急的斜面,成锯齿形地向下走去。暗黑色的熔岩劈里啪啦地从他的脚下塌落,不断地滚落下去。
片刻之间,他的人形变小了。他已经下到了屏风的地方,在歇了一口气之后,终于开始从屏风的脊背上起渡了。烟雾弥漫,转瞬隐没了他的身影,而在烟雾消逝之后,可以看到,他已经在屏风上渡过了一半。他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慢慢地慢慢地走去。脚下,熔岩在哗啦哗啦地塌落。我浑身毛骨悚然,把眼睛也蒙上了。
只要脚下稍有磕绊,只要身上稍许招风,只要内心稍微动摇,他都会失去平衡,一筋斗摔入数十米下岩浆沸腾的深底,身体就此化为灰烬。我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最好有什么东西让我依靠一下。
“啊!”柿沼终于渡完了屏风的脊背,到达了尖塔的下方。
他攀登上了从屏风向上矗立约高两米的尖塔的顶端。“哗啦啦!”熔岩又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塌落下去,而他也终于在塔上站了起来。
那里,充其量只容许他双脚并拢站着,连转身都似乎不行。
柿沼非常缓慢地把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我们这边。
我们都振臂欢呼。他也挥手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然后,他把右手伸进了口袋,摸出来一个银色的烟盒,把香烟叼到了嘴上。再用左手摸出火柴,呼地一声划亮了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多么惊心动魄的勇敢啊!
我兴高采烈。我看了一眼登志子,她也欢喜、兴奋得满脸通红,颤动着嘴唇,下意识地挥着手。阿武和荒牧也都高兴得回过头来看我。
只有香取脸色苍白,冷漠地俯视着下面。
我意识到,必须监视他的举动。他只要稍许抬起腿,从脚下飞下一块石头去,打在柿沼的头上;柿沼就会被击落到喷火口的底层——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即使石头没有打到柿沼身上,由于受惊而失去身心的平衡,接着从尖塔上滑落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一想到这点,身上不寒而栗。于是我摆好了姿势,只要见他有一点如此的动静,我就把他一把抓住,拖倒在地上。
阿武忍耐不住了,叫了起来:“快上来吧!”
声音似乎传到了对面。柿沼嗤地笑了一下,丢掉了香烟,准备从尖塔上下来。他刚要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烟盒,放在尖塔上。于是,他再一次踩着只有一只脚那样幅度的狭窄的屏风背脊,开始往回渡了。
“风儿啊,你不要吹动!烟雾啊,你不要弥漫!”我在心里这样叫着。
也许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在我感到长长的几分钟之后,柿沼终于渡过了屏风,回到了喷火壁上。
“唉!”我长叹一声,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了下来。
七
形势终于逆转了。既然柿沼已经平安归来,香取的处境就更为艰险了。柿沼已经可以站在万无一失的位置上,来观望香取的殊死决斗了。不得不说,持后签者的悲剧意味反而更重。但是,这本来是他自己选择的顺序嘛。事到如今,看你香取还能找到什么借口?不知不觉间,我这么想着,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望着香取的表情。至少,他在表面上还是镇静的,脸色有些发青,嘴角上浮现出冷峻的微笑。
柿沼上来后,毕竟因为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上,冷汗大粒大粒地直冒,表情显得寒气逼人。
“嘿,我总算平安回来啦。我在那里放了一个烟盒,你要是能把它取回来,就算你了不起。”
在喷烟间断的瞬间,尖塔一出现,那烟盒就在上面闪耀着银光。
“去就去!”香取微微抽动着脸颊,可声音还是平静的。他还加了一句:“为了登志子嘛。”
说着,他肆无忌惮地走到了登志子的面前,冷不防地抓起她的手,跪下来吻着。这是西洋骑士的表演。登志子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把手抽了回来。我勃然大怒,真想在他背后狠狠地揍他两下。
尽管在登志子那里碰子一鼻子灰,毕竟也肆意地吻到了她的手,于是香取转过来看着我们,洋洋得意地嗤笑着,打算下到斜坡上去。可是,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缩了回来。
“不过,柿沼,要是我平安地到达了那里而又回来,这个决斗又将会怎样呢?是不是算不分胜负?要是那样,你刚才所说的‘不共戴天’,又将会怎样呢?”他说。
啊,他说这么一番话,不是又在寻找什么借口,企图蒙混过关吗?
“香取,你太卑鄙啦!”阿武用嘶哑的桑子,高声喊道。
“你还算个男子汉的话,就给我立刻下去!”
阿武说了我想说的话。
荒牧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感。
对此,香取说:“嘿嘿,别那么激动嘛!条件都还没讲清楚,我有什么卑鄙的?要是我不能渡到屏风的尽头,中途坠落下去,那倒事情很简单——你们也巴不得这样吧——可是,未必会像你们所期待的那样。我珍惜我的生命,特别是还有给我的那笔悬赏——登志子。是死呢,还是活着得到登志子,现在正在紧要关头。我不会随便往火里跳的,哈哈哈。”
啊,他究竟胡说了些什么呵。
这次,荒牧开口了。“香取,你到底是不是想逃避决斗?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你不是已经听我说过了吗?我究竟打算做什么呢?”香取讥讽地重复着荒牧的话,但他的眼睛却横视着柿沼。柿沼也不示弱,瞪大眼珠还视着他。
“好啦,我明白你说的话了。不用说,我和你是不共戴天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要是你平安回来的话,”柿沼注视着那烟雾滚滚上升的深渊,“那我就打算,在这里连一分钟都不站下去!”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柿沼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刚才已经冒了如此大的险,究竟有什么必要,还得再一次轻率地把自己驱赶到危险的境地?
荒牧说:“柿沼,你不能那样做。”
阿武也说:“没有必要提出这种新的条件。”
我也叫道:“按照既定的条件做!”
但是柿沼只在青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没有理睬我们的话。荒牧、阿武和我,都从他那镇静的表情中,感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有些令人害怕的恐怖,大家都战栗着身子,默默地站着。
一瞬间的沉默。
柿沼转向香取,“怎么,还不够吗?”他说。他的话是平静的,可是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魄。
“唔……”
柿沼和香取面对面地直瞪着眼睛。四只眼睛都像着了魔一般,闪耀着光亮,燃烧着疯狂的憎恨和杀意,着实令人害怕。
“够了,满意啦!”香取斩钉截铁地一声叫,刷地转过身子,从斜坡上蹬蹬地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软的身子,在烟雾中渐渐地缩小了。由于他走起来急急匆匆,熔岩都哗啦啦地激起响声,滚落下去。他走起来如此急急匆匆,难道要就此走到喷火口的底部不成?可是,当他到达屏风时,他站住了。他面朝着我们,让我们看到他挥着右手。
这是一个信号:“我还要走哩。”
一会儿,他开始在屏风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摊开双手,巧妙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从宽度只有一只脚、森严峭立的巨大屏风上渡过去。要说危险性,这和从一根细钢丝上渡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和刚才柿沼小心翼翼地举步不同,香取却是干脆利落、动作敏捷地渡过去的。因此,在他的脚下,熔岩壁里啪啦地塌落,直往火口底里掉,似乎象征着瞬间之后他的命运一样。
他的身影顺顺当当地在屏风上跑着,吸引了向下注视的十道视线,啊,终于到达了那个塔基。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走钢丝的动作!多么忙乱、多么轻率的举止呵!
然而,他的忙乱和轻率,可说绝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马大哈行径,而是与其像柿沼那样缓慢谨慎地渡过去,倒不如这样三步并作两步的轻巧走法更有利——在研究了刚才的情况之后,我不得不如此认为。他的动作,竟是如此充满信心,从容不迫。
他终于爬上了尖塔,站起来时,右手拿着的那个银色烟盒闪闪发光。他挥舞着烟盒,叫着什么,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举起双手,洋洋得意地嚎叫着。
他那苗条颀长的身材,像外国电影演员那样优美,尽管身处此时此地,由于长期的习惯,我仍然不得不对这个天才的友人衷心地表示赞叹。
接着映入我眼帘的,又是什么光景呢?
他把一只脚往后一退——当然,他的脚是在空中移动的——采取了一个中世纪骑士在贵妇人面前下跪求爱的姿势。好大的胆量呵!他在充其量只能并拢双脚站立、令人头晕目眩、随时都可能坠落的狭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只脚来模仿这种开玩笑的动作!
啊,好大的胆量!令人惊叹!尽管他在装腔作势地卖弄,但由于他那优美姿态的魅力,确实给人以陶醉的一瞬。
“哼……”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声。我一下子从陶醉中清醒过来。与此同时,我怒火中烧,骂了一声:“畜生!”
他终于决斗成功了吗?10分钟之后,他的姿态将要出现在这个平台上了。啊,那时候,现在站在这里的五个人中,将有一个人的身影要消失了。按照柿沼的性格,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且,啊,那个得意忘形的色魔,也将作为一种当然的权利,肯定会把他那魔爪伸向我的恋人登志子的。他将以现在摆出的那副优美的、大胆的姿态……啊!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险的把戏,猛地站起身来,想爬下塔来。
他的冒险还没有结束。
他的面前,地狱确实大门洞开,在等待着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认为,和他从屏风上过去一样,他照样能从屏风上安全回来,万无一失。
啊,决斗终于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十有八九是香取得胜,柿沼失败!
我被绝望和愤怒所蛊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脸看了一眼,只见他那充血的眼睛炯炯发光,铁青的脸上冷汗成滴地流淌下来。可是他全不顾这些,用一种始终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视着他的宿敌。
啊,柿沼呵!你在注视着这个敌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态!这个敌人,糟蹋了你那亲爱的妹妹美代子的贞操,然后像废物那样地把她抛弃,把她逼上了死路,现在,又要来夺走你的生命,还要掳掠你的妹妹登志子!
我终于理解柿沼的心情了。他刚才的心情,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即使同这个宿敌没有这样的约定,看到他这种由于取胜而飞扬跋扈的姿态,难道就能厚着脸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吗?“不共戴天”——到现在,我才深切领会到了柿沼刚才说这话时的心情。
但是,难道结果就非如此不可吗?
啊,柿沼,柿沼!还有那可怜的美代子!……还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这样做行不行呢?”……激烈的闪电和雷鸣,在我的头顶上闪耀和轰响。突然,“与其忍辱苟活,不如一死为快!”——中学时代从汉文中学到的这句话,从我头脑的一角飞了出来。我主意一定,心里反而踏实了,于是就趁大家不注意,我后退了两三步,悄悄地拣了一块头颅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红色熔岩,拂去了上面的积雪,用两手抓住,从大家的背后抡到自己的头上。
幸亏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态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
我向下一看香取的姿态,只见他正想从尖塔上下来,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烟盒,叼上一支香烟,啪地一声用打火机点上了火,就像刚才柿沼那样,悠然自得地吐起烟来。
“啊呀!”四个人的嘴里同时发出了惊呼。
原来是那块熔岩脱离了我的手,嗖地一声,落到了香取的头上。
正巧烟雾浓重,香取的身影有些为烟雾所笼罩,可是熔岩还是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好像被那块直坠喷火口底的石头所吸引那样,摊开双手,用跳水一般的姿势,一只手上还抓着那个闪闪发光的银色烟盒——这个优美的姿势,在我的眼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穿过滚滚上升的喷烟,直向那深不可测的底层沸腾翻滚的岩浆坠去……
八
这就是“青年作家香取馨在积雪的A火山喷火口上决斗事件”的真相,在当时的报章杂志上曾经被大书特书加以报道。当然,在那些报道中,一概省略了我投石的情节。不,不但在新闻报道中不会有,而且在当时当地的五个人之间,也将作为秘密而隐匿下去,永远不让别人知道。
当然,我并不想掩盖自己犯罪的心情。但是其他四个人——柿沼、阿武、荒牧、登志子,都强制要我立下诺言,对我那个投石事件加以保密。我总算勉勉强强地——确实是勉勉强强——同意了,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关怀和好意,我没有向警察交代事件的真相。
当然,柿沼过去也作过一些调查,以使他妹妹和香取馨之间情况的原委让世人知晓。
由于香取的丑闻暴露得意外地多,人们也了解到,柿沼大妹美代子的死,其实是由于痛恨香取而服毒自杀的。世人的同情翕然归于柿沼,但是对罪犯定罪极轻,而且执行拖延,事情就不了了之。
然而,这里,只有我的心情落得了一个怎么也难以了结的结果。要是我去坦白了自己的罪行,那么,四位伙伴包庇我犯罪的罪行也将被揭露出来。
不,由于这一点,在一阵激动过去之后,如今我连坦白自己的罪行,接受杀人罪审判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实际上,我这双手把香取馨送入了十八层地狱,并不是我自己想隐瞒的事实,于是我就逐渐受到了那罪行的谴责,痛苦得不能自拔。
啊,请等一下。读者诸君,你们在读我那关于故意犯罪这个夸大其词的开场白时,完全受了我的骗,现在会恼火吧。那就请再往下读吧。这个故事,还有后话。
以后,由于我和柿沼、阿武、荒牧的温暖的友情,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和登志子结婚了,随后到了S县的一所女中去赴任。我从孩提时代起所憧憬的梦想没有实现,而是按照香取的预言,不得不由首都来到外地,成为一名乡村女中的教师。我的命运,更被香取那可恶的预言不幸言中,随着那一年开始的太平洋战争的进行,该县很快决定女中停开英语课程,我不得不离开了这个身份低下的女中教师的岗位。我不得已,只能去担任小学教师的职务,从而得以饱口,但是,如果没有柿沼那始终不渝的温暖的友情和一些实际上的帮助,我无论精神上抑或生活上都肯定无法支撑。
不,实际上,即使我接受了来自他那心灵深处的热情的帮助——而且,即使我沐浴在我那美丽、贤淑、可爱的妻子的爱河中——我也仿佛时常听到那威胁我心灵的黑暗地狱的呼声,因而不免怏怏不乐。我曾几次跑到柿沼那儿去,向他诉说我的苦闷,而每一次他都像亲人一般、像兄弟一般地倾听我的诉说,分担我的忧愁,给我以慰藉。
其间,战争逐步深入发展了,也逼近到了我的身边。柿沼第一个出征了,可是很快在法属印度支那境内被击伤了腿,被遣送回来了。接着,阿武被抽中了。我想,既然阿武被抽中,我也危险了,果然不出所料,荒牧和我都同时收到了被动员的红纸。我吃尽了难以言喻的千辛万苦,终于患了肺病,长期住院,后来只得被遣送回国。可是等待着我回国的,却是一个悲痛的消息:阿武——影山太郎在登陆之际,船只遭到了潜水艇的袭击,几乎一枪未放便葬身海底。
由于长期劳顿,身心羸弱的缘故吧,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不禁悲从中来,放声恸哭。此后不久,又来了荒牧剑在塞班岛牺牲的通知。那一阵子,我遵从妻子登志子的劝告,在她娘家养病,因为在我老家,嫂子深恐我的病会传染给她的孩子们。柿沼处在孤独寂寞的生活中,反而因为对我们的照料而衷心感到高兴。
战争结束了,在那艰险的世态中,终于看到了平和的景象,我也以康复的身体来到了东京,作为新学制高中的教师而重新登上了教坛。由于战争的骚扰,战争结束后的心境更加不平静了,那难以忘却的、深感内疚的十年前犯罪的回忆,又终于夺走了我内心的平静,与此同时,我又开始谴责起自己的良心来了。
我变得脾气急躁,会无缘无故地训斥学生,对妻子也会动辄发怒,即使对自己,也会无情地扪心反省。由于身体还没有真正康复吧,我的焦躁情绪逐渐变得严重起来,终于成了一种病态。一种新的恐怖开始威胁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怕的精神上的崩溃。
在夜晚的睡梦中,我总会受到一个在弥漫的黑烟中摊开双手、向下俯冲的男子的威胁。白天因为劳累,心情就不免焦躁,会拿周围的人出气。
啊,这算我开始得到报应了。要是那样,就干脆让司法当局出来干涉,让我接受审判吧——读者诸君可能这样想吧,可是我又缺乏这种勇气。在战场上,我看见过许多人的简单到极点的死法。为此,对于死,我就更加不必恐惧了。去死,无非是一件轻于鸿毛的事。我害怕自己复归于无物。我有心爱的妻子,还有天赐的可爱的孩子。结婚不久生下的独生女富士子,已经上小学了。丢下爱妻娇女,以杀人罪登上绞首架,那太可怕了。而且,让她们作为可恶的杀人狂的妻女来过黑暗的生活,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
由于这样一种心境,我受到罪想的谴责更为激烈了,我的懊丧与日俱增,陷入了一种危险的状态,而这些,连我自己都不大明白。
正当此时,我接到了柿沼达也的一份电报:“我出走,速来。”
柿沼,是我们五人帮中唯一在战场上苟全性命的人,如今又是我的大舅,是以始终不渝的热情对我安慰鼓励的唯一亲戚。我惊诧不已,随即带领了登志子和富士子,强压住在内心翻滚的不祥的预感,赶到了A火山山麓T村柿沼的家里。但是,等待着我的,不是他那热情的笑颜,而是一封冰凉的遗书。
冈田弟:九
十年来,我曾千思万虑的一件事情,终将在明天毅然实行了。
在此,我要向你揭开一个对谁都未曾说过的秘密,而且为我十年来欺骗你,让你苦闷烦恼,衷心表示歉意。
此刻,在这寂寥的A火山山麓,大雪在无声无息地纷降。今天是12月18日。你还记得吧,明天,12月19日,就是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发生决斗事件的日子。决斗事件——世人都如是说。然而,那其实并不是一次公平的决斗。
我这么说,你立刻会想到你投石的事情吧,但是并非如此。
在这封我给你的最后的信中,我要把那个事件的真相完全告诉你。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进行的我和香取馨之间的决斗,其实并非一次决斗,而是一个佯装决斗的、有计划的杀人事件。至于罪犯,谁也不是,却是我。
我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呢?这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正如社会上谁都知道的那样。含冤自绝的可爱的美代子,在我的胳膊中瞑目时,我就坚决立下誓言:此仇不报非君子。此后,在我等待时机期间,他对自己的不良行为毫无悔改之意,反而以此为题材写成小说,一举成名天下知。我读了那篇小说,充分了解了美代子那悲愤的心情,便越来越坚定了决心。
一面践踏一个纯洁、年轻的生命,一面又不加掩饰地向社会吹嘘,毫无悔改之意。社会上的人,不但没有向他兴师问罪,而且向他频频喝彩,赞赏他为青年楷模——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不合理现象。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代替苍天来纠正这种不能容许的不合理现象。
我埋头于此事达三个月之久,探讨了一切可以考虑的杀人方法,一个个详尽的计划,制订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制订,还涉猎了一本本国内外的侦探小说。但是结果,只不过告诉我:不管怎样缜密的谋略,不管怎样隐秘的计划,越缜密、越隐秘,犯罪也越容易被识破。
再者,以我的情况来说,事情是更为困难的。对手是一个名声啧啧、刚刚走红的青年作家。如此一个名人,不管被如何巧妙地干掉,也必然会在哪儿被发觉的。另外,我和他的关系,别说在朋友之间,由于他的小说《火与女》,一般也为世人所共知。即使我坐在A火山山麓的这个家里,而在东京的香取馨如果有可能被杀,第一个被认为有杀人嫌疑的人,也无疑是我。
我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但是最后,我只得从反面来利用这个我和他为世人所共知的仇敌关系,想到了一个公然把他杀死的方法。这就是那个“假装决斗的杀人”形式。
你会提出疑问,我为什么不采取真正的决斗呢?以我来说,比之杀人,还是决斗心情好一些。可是,把自己也视作畜生而与之交换性命,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许的。我不能以决斗来决定胜负,我要代表上苍来惩罚恶人——我这样考虑。
于是我考虑了一个周密的方案,几次去现场进行研究,终于制订出了一个完全可以相信的杀人计划,再公然召唤你们,公然进行决斗,在你们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但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进行杀人。接下来,我想详细地谈谈这一点。我的有计划的犯罪没有受到阻碍,确实是按计划进行的。只是有一点,即在成功的最后瞬间,你投下了石块,制造了意外的麻烦。这个计划遭到了你突如其来的干扰,我简直气得神志昏迷,感到绝望。唉,你做了一件岂有此理的事情。
但是,由于你投石,我的罪行就更不为人察觉了,大家都为了掩盖你的罪行而全力以赴。在我这种可以与冒险相比的决斗中,我不会构成大罪,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完全计算好的事情,可是你投石的行为,却是重大的杀人罪。这里,我决定撇开你的投石事件不谈,按照最初的计划,只就我的决斗加以陈述,以接受审判。
你出于对我的同情,对登志子的爱情,不顾生死而投石,这种心情,我衷心表示感激。但是,在我那周密的、有计划犯罪的执行中,却受到了你投石的干扰,对于这一块石头,我至今犹引以为憾。我那故意犯罪,我想,即使没有你那投石的支援,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在那样一个尖塔上,即使没有什么原因,只要脚下岩石稍有崩塌,稍有风吹,也有充分可能构成坠落的原因。
我毫无理由来抱怨你,可是由于你投石,你自己以后却不得不承受无穷的烦恼。你的全部烦恼,应该是作为真正罪犯的我的烦恼。我认为,当时我对香取是问心无愧的,所以,我的烦恼必然会向你揭开真相,从而排除你的烦恼的。我要向你揭开我犯罪的真相。你到我家来向我诉说罪行对你的谴责时,我想向你坦白的话几次都涌到喉咙口了,可是我都咬紧牙关,把话吞了下去。为了登志子,我不想让我的妹夫知道我是一个可怕的杀人犯。
我的罪行,连登志子也不知道。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因为这不仅是我害怕泄露秘密,而且是害怕玷污纯洁少女的水晶一般的心。
我如今仍然认为,我当时对死者是问心无愧的,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似乎对这一点已经动摇了。我固然为妹妹报仇雪恨了,然而我是否有这种权利,以个人的怨恨来葬送这位未来的稀世天才呢?除了妹妹的仇之外,我自己对他有没有反感呢?而且,这种装作光明正大的比赛而实为暗算的决斗,我总感到,在神灵面前是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来的。我感到,必须在什么时候由自己作出决定,来解除这种烦恼。但是我优柔寡断,苟延残喘,一晃竟是十度春秋,这仍然是一种生物怕死的本能吧。
最近登志子来,谈及你的近况,使我吃惊。我终于醒悟过来,我自己决定的时机到了。
十年前,我在火山喷火口上消灭了我的仇敌,而明天,12月19日,也即那个纪念日,我那被缚以永远苦恼的枷锁,可以在同一个喷火口上被砸断了。
今夜,山麓大雪纷飞,万籁俱寂,我心中愁肠百结,不胜惆怅。
在我把那可怕的罪行向你坦白之后,我以整个身心向你请求,希望你一如既往,始终不渝地爱着这罪犯的妹妹。
最后,让我来把我那故意犯罪的真相——那装作决斗的杀人事件的真相——详细地叙述一下,相信你是会理解的。
就在十年前的今夜,在我用决斗挑战书把你们从东京邀请来此的那一夜,在大家饮酒谈笑之际,香取不是唱了一首“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的歌吗?我借此机会,装作偶然提议,把你们引诱到了我那杀人计划的现场A火山的喷火口上。你还记得我在那喷火口内的尖塔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烟的情景吗?我仿佛突然想起,把烟盒放到了尖塔上。但是,这哪里是突然想起,而是我经过精心策划才得出的,我那故意犯罪的最重要的关键。
我一回来,香取就害怕了,他说了声“要是我也能够顺利回来,你所谓不共戴天岂不是要落空了吗”,开始挑剔我的毛病。我也说了声“要是你能够平安回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给你看”,以此表示了我的决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回来的。
他是怀着要把我埋葬,把登志子公然搞到手的希望,喜滋滋地走下喷火口去的。
他顺利地到达了尖塔,自以为决斗稳操胜券,于是得意洋洋,忘乎所以,竟在那狭窄的尖塔上,胆大包天地做出了向登志子求爱的动作。他得意到了极点。可是,我的赌注就下在下一个瞬间。他还没有取胜哩!
但是,要是他就此爬下尖塔而回来,我的计划就成为泡影了。
我提心吊胆,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头昏眼花,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要是我的计划失败,香取又安然归来,那我肯定做他的替身,干脆从那个平台上纵身跃入烟雾之中。是他被我杀呢,还是我被他杀,这确实是决定胜负关键的时刻!因此,从这个意义上,也不能不说,我是在进行公平的决斗。
他似乎要爬下尖塔来了。啊呀,一切都完啦!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似乎突然想到,不要急于爬下尖塔来,而是掏出了已经放进口袋的那个烟盒,点上了一支烟,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这件事情,我总算十拿九稳、如愿以偿地做成了。他这个人嗜烟如命,我可以万无一失地说,当他胜利的喜悦到达绝顶时,他确实会打开作为战利品的烟盒的。为了促成事情的实现,我自己先在那尖塔上悠哉游哉地吸了一通烟,让他看看。他是个好胜性强的人,肯定不会认输,也会悠闲地吐起烟来,也让我看看的!可是,在当初他模仿西洋骑士的动作,表演起精彩的杂技玩意时,我曾经认为,这一下糟啦!因为他忘记抽烟的可能性,突然增加了。
果然,在他结束杂技表演后,就想从尖塔上下来了。可是,神灵(恶魔!)保佑了我。他突然想起了抽烟的事。当他打着打火机时,我高兴得真想叫起来。
“美代子,你看见了吧?今天我终于为你报仇雪很了!”我在心中如此呼唤着。
正当此时,你投掷的那块熔岩,落到了他的头上。
你已经明白了吧。香取即使不被你投掷的石块打中而翻倒下去,也仍然会从那个狭窄的尖塔顶上滑落下去的,因为我留在那烟盒中的全部香烟,都事先注入了麻醉药,吸后药性一起作用,势必导致头晕眼花。只有我,才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石头还没有打到他的头上时,他的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像要跳水那样地摊开了双手——一只手仍然紧握住我那犯罪的唯一物证烟盒——以那翻滚沸腾的岩浆为目标,将身体跃进了向上翻卷的烟雾之中。
(李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