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杂文全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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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英国的失业【1】

英国!失业!当你提起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一定会像幽灵那样跟着冒出来。

失业是战后英国生活的现实情况之一,也是对英国工人参军服役的嘉奖。

战前没有人知道失业是怎么一回事,失业的人数很少,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是“候补劳动力”,是防止工资骤然上升的减压阀。有时候遇到劳动力紧缺,他们就被当作替补使用。

那时候经济体制运作得很顺畅,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公众舆论很平静,认为这部机器永远不会出现毛病。

但战争到来了,突然间一切都出了岔子。竞争——现代贸易的基石,它迫使工业国之间展开你死我活的厮杀——是根本的原因所在。所有的竞争必定有赢家和输家。英国在战前是赢家,今天它成了输家。这正是所有麻烦的核心问题。

* * *

战争终结了英国在工业上的统治地位。那些没有参战的国家,尤其是美国,攫取了大部分的出口市场从中获利。而更糟糕的是,其它国家比英国更加迅速地实现了工业化。

在工业化道路上一度领先的情况拖了它的后腿。

它的资本被捆绑在过时的机器上,而这些机器已经不适合新的生产方式,而要将其报废代价又太昂贵。

在工业化赛跑中起步较晚的其它国家配备了更加现代化的机械设备。英国的主要工业,煤炭和钢铁,是遭受打击最为严重的行业。

目前煤矿业处境最为艰难,许多煤矿在现时的制度下只能赔本经营。

在英国,矿区双重产权的制度造成了能源、劳动力和机器的大量浪费。

蕴含着矿产的土地的地主得到丰厚无比的回报。而且,每座煤矿都被自己的食利阶层拖垮:股东要求分红,把煤炭的价格越推越高。

正是基于这些劣势,英国的煤炭没有了市场也就不足为奇。

为了弥补这一情况,资本家试图压榨矿工的薪水。他们的尝试失败了,而与此同时,波兰的煤炭卖出的价格要比英国在现时的制度下能出的最低价格还要低10到15法郎(合1先令8便士或2先令6便士)。

钢铁厂和纺棉厂情况也是一样。今天的英国为以前在工业上的统治地位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结果就是,英国出现了125万到150万的失业者,有时候甚至达到了200万。

当一个国家有一两百万人失业时,革命的威胁就挥之不去了。因此,从一开始,国家就背负上了救济失业者的责任。

战后迎来了一段短暂而让人受到误导的繁荣时期。回国的士兵听别人说他们是为了文明和如劳合·乔治【2】所说的——一个“配得上英雄”的国家而战。简而言之,战后的英国将是一个黄金国度,财富会更多,生活水准也会更高。

呜呼哀哉!黄金国度并没有实现。趁那些退伍军人还没有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没有意识到他们到头来其实只是徒劳地厮杀,必须立刻想出什么办法进行补救。

这就是为什么政府在1920年匆忙通过了《失业保险法案》。在这个法案下,任何有固定工作的工人可以选择付一笔钱,在失业的时候就可以得到救济。这笔钱能让他在被迫失业的时候获得赔偿——这是精明的未雨绸缪,防止饿死人的情况出现,而一旦饿死人,革命不可避免就会发生。

下面是这个法案各条款的简介:

每周工人支付保费,男工3法郎,女工2.5法郎。如果他们能至少支付30次保费,作为回报,如有必要的话,他们将能领取特别失业保险的补贴。

这笔补贴每周的金额是18先令(110法郎),在失业时总共可以领取26周。特殊情况的领取时间可以延长。

此外,如果失业者是已婚人士,妻子有5先令(30法郎)而每个孩子有1先令(6法郎)的额外补贴。失业的女性和21岁以下的工人能领到的补贴甚至还要更少一些。

应该直接指出的是,这一做法根本与慈善无关。事实上,这是一种保险,大部分工人交了钱,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

必须补充一点,这些给失业工人的补贴已经成为了英国经济衰退的必要救济,而工人们对此是没有责任的。

值得注意的还有,失业补贴不能错误地理解为慷慨的施舍。

1星期1先令根本不够养育孩子。而一个大男人一星期光靠18先令很难维持生计。

这一点需要加以强调,因为保守党的报刊报道了一个可笑的故事,说失业纯粹是因为工人们既懒惰又贪心。根据这个故事,英国工人一心只想着逃避所有的劳动,靠着一星期18先令悠闲地生活。

这则故事的编撰者们生造出了“救济金”【3】这个词语指代失业补贴。

“救济金”是一个歹毒的词语,意思充满了鄙夷,让人觉得钱都施舍给了毫无价值的敲诈者。

那些生活条件较好的人都认为失业者就是一群名副其实的游手好闲之辈,靠着纳税人施舍的金钱逍遥地生活。

事实上,许多失业者根本让人没办法羡慕。说到底,谁能靠一星期18先令生活?答案很简单,那算不上是生活,那只是赖着不死。

以一个失业的已婚男子和他的妻子与两个小孩为例。他每周的总收入是25先令(150法郎)。

有谁会以为他能用这点钱买很多奢侈品,而这个穷鬼不愿意去工作好多挣一点钱,无论这份工作多么辛苦呢?

一个陷入我刚才所描述的处境的穷苦家庭就蜗居在伦敦、曼彻斯特或某个威尔士矿镇臭气熏天的贫民窟中的一个单间里。

一星期光是房租就得花去他们大约7先令(42法郎)。剩下的钱必须满足四个人吃饭和生活。

收入就这么一丁点,他们能吃到什么呢?面包配茶,茶配面包,周周如是。

这是极其可怜的维持生命的伙食:吃的是索然无味又没有营养的劣质面包,喝的是浓浓的茶,这就是英国穷人的主食。

在冬天他们几乎没办法给一间破败的房间好好取暖。丈夫买不起烟草,啤酒连想都不敢想。

就连孩子们的牛奶也得定量喝。多余的衣服和不是太重要的家具一件件被送去了当铺。惨淡的日子一天连着一天,却没办法结束失业。

因此,保守派的报纸义愤填膺地指责着的“无所事事的奢侈享受”在进一步的追究下,结果其实是“离饿死不远的状态”。

* * *

那个失业的男人可能是单身,那么他就会去其中一座那种专给赤贫的人居住的被称为“寄宿旅馆”的大营房。住进里面的话他每个星期的房租能省上一两个先令。

这些寄宿旅馆由大公司运营,从中挣了不少钱。

寄宿者睡在摆着三四十张行军床的大房间里——就像军营一样——彼此间的距离只有三英尺远(90厘米)。

他们每天就待在建造在街道下面的地下厨房,在那里就着一堆炭火用一个煎锅做饭,要是他们有饭的话。

英国大部分穷困潦倒的未婚人士——失业者、乞丐、报贩和其他类似的人——就住在这些拥挤、肮脏而不舒服的寄宿旅馆里。那里的床总是臭得让人觉得恶心,爬满了臭虫。

那些失业的人就在这里吃饭,吃的只是面包和茶。要是他不去找一份活儿干的话,他就神情恍惚地在炉火前面坐上好几个小时。

除了找工作经常遭受挫折外,他完全无所事事。你可以明白,身处他那种情况,他满心渴望找到工作,能做点什么事情,无论工作多么让人讨厌,报酬有多么低廉,因为这种完全空虚的存在状态,没有任何形式的娱乐或消遣——而饥饿随时会降临——是单调得能把人压垮的无聊。

失业的男人只有勉强能应付生活必需品的钱,他被强迫接受的无聊要比最糟糕的工作还要糟糕一百倍。

而且,他不能一直领取失业救济金,而且就连领到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必须每天去劳动力市场看看有没有工作,经常得在那里等候几个小时才能等到某个人有时间接待他。

为了领到他每周的救济金,他必须本人到场,又得等很久。因此,在白天的任何时候你都会看到衣衫褴褛憔悴不堪的男人排着几条长队围在劳动力市场的几个门口。过路的人以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那些官员的工作是给他们钱,但他们却故意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卑微。他们不会让失业者忘记哪怕一分钟他们是流浪汉,依靠公共救济而活,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低声下气唯唯诺诺。要是失业者喝醉了或身上有酒味,那些官员就有权拒绝付钱。

接着,“救济金”用光了的那可怕的一天到来了。26个星期过去了,那个失业者仍然找不到工作,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了。

现在他能怎么办呢?或许他已经攒了几个先令,能让他再撑上一两天。他可以放弃他那四法郎的床位到外面露宿,把饭量减少到仅仅足够吊命的程度。那有什么用呢?要是期盼已久的工作没办法落实,他就必须在乞讨、偷窃或死于贫困之间作出选择。

他或许会决定去乞讨。他会当街讨钱,要不然他会去领《济贫法》规定的那种专为贫民设立、按照地方生活费用分发的救济金。或许他会投奔济贫院由公家养活,在那里穷人被当成犯人一样看待。

要是他运气好的话,按照《济贫法》的规定,他可以得到一周10个先令的救济(62法郎),他就靠着这丁点儿钱勉强活下去。

他可能会变成一个“流浪汉”,在英国来回游荡,一路寻找工作,每天晚上在不同的济贫院落脚寄宿。

但这些不幸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济贫法》就要有撑不下去的危险了。它的设计原本是为了应付正常的失业情形,根本承受不了数以万计的失业工人的额外负担,他们拿不到失业救济,就只能依靠社会的施舍。

在南威尔士,矿场的倒闭使得50万人流落街头,如今帮助那些困难户的地方政府救济金已经破产了。

* * *

这些就是英国的失业情况的写照。而在应对这一情况时,本届保守党政府除了喊几句乐观的口号外什么也没有做。

今年年初,当有人敦促鲍德温先生【4】从国库中拨款救济南威尔士时,首相的回答是,他“会依靠私人慈善事业”帮助那些深陷贫困的矿工。

有人提出了“试验项目”,意在通过进行大规模的公共建设如建造马路和兴修水利以创造人为的劳动力需求,但由于项目涉及征收新的税种,并没有收到多少成效。

有人倡导将失业人口大规模移民海外,但提供的条件并不是非常吸引人。而且,和宗主国一样,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也有自己的工业化问题需要解决。

现在它们没办法吸收多余的英国矿工,而且矿工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因此,靠移民解决这一难题不太现实。

为了掩盖错误,政府不遗余力地粉饰真相。官方的失业统计一直刻意地在营造错误的印象。他们只计算领取保险补贴的失业者,忽略了数以万计的自从战后就没干过正职工作的人,而由失业者照顾的妻子和孩子也没有出现在这些统计数字中。

那些有需要的人的真实数字因而被严重低估了。保守党的媒体尽可能避免提及失业,就算提到,也只是轻蔑地提到“救济金”,并说是工人阶级懒惰所致。

所以,那些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中产阶级英国人士一无所知——而且愿意一无所知——不去了解穷人的生活,不去了解或许能让他们摆脱那种志得意满的漠然心态的情况。

我们要问,这种情况将如何结束?会有什么解决措施出现呢?

有一件事似乎是肯定的。为了防止这些穷人真的活活饿死,措施还是会采取的。比方说,没有政府敢站出来对抗50万饿着肚皮的矿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为了避免革命,他们会确保失业者能从某个机构领到救济金。

但除此之外,任何大的改善似乎都是不可能的。失业是资本主义和大规模工业竞争的副产品。只要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下去,贫穷将会使工人成为奴隶,在一个国家是这样,在另一个国家也一样。

当前英国工人是替死鬼。无疑,他们将继续承受苦难,直到现在的经济体制出现剧变。

与此同时,他唯一真正的希望是终有一天会选出一个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实现改变的政府。

【注释】

【1】刊于1928年12月29日《公民进步报》。1928年至1929年间,埃里克·亚瑟·布莱尔(Eric Arthur Blair,即奥威尔的本名)在《公民进步报》上发表了三篇题为《探询英国“公民进步”:英国工人的困境》的系列文章,包括本文以及随后两篇文章。每篇文章奥威尔领到225法郎的稿酬(约合今天1.8英镑或70法郎)。这些文章与一篇名为《一法寻报纸》的文章在英国发表,体现了他作为随笔作家将来所追求的兴趣:社会及政治问题、文学、流行文化和帝国主义。文章简短的段落不是典型的奥威尔的风格。奥威尔用英语写出这篇文章(原版已经佚失),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法文译者拉乌·尼克尔(Raoul Nicole)将奥威尔的文章肢解为简短的段落。或许,以星号隔开的部分就是奥威尔原来的段落结构。本文由珍妮特·珀西瓦尔(Janet Percival)和伊安·魏理森(Ian Willison)翻译成英文。

【2】大卫·劳合·乔治(David Lloyd George,1863—1945),英国自由党政治家,1908年至1915年曾任英国首相。

【3】原文是“dole”。

【4】斯坦利·鲍德温(Stanley Baldwin,1867—1947),英国保守党政治家,曾于1923—1924年、1924—1929年及1935—1937年担任首相,奉行绥靖政策,无法遏制法西斯主义在欧洲大陆的步步崛起和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