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杂文全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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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西班牙爆料【1】

这场西班牙的内战所制造的谎言或许要比自从1914年至1918年的那场战争之后任何一次历史事件都要多得多。除了那些在《每日邮报》的记者眼前发生的强暴修女,并将她们钉上十字架的大屠杀故事之外,我打心眼里怀疑最大的伤害是不是那些亲法西斯报纸造成的。最大的伤害其实来自那些左翼报纸,《新闻纪实报》和《工人日报》。它们以更加微妙的方式扭曲事实,阻止了英国大众了解这场斗争的真正本质。

这些报纸精心掩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西班牙政府(包括半自治的加泰罗尼亚政府)比法西斯分子更加害怕革命。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场战争将以某种形式的妥协而结束,甚至有理由怀疑政府并非希望获得胜利,它由得毕尔巴鄂沦陷,却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但毫无疑问,它将会彻底消灭己方的革命力量。过去一段时间以来,白色恐怖统治正在实施——对政党的无情压迫、万马齐喑的出版审查、无休止的间谍活动和大规模的未经庭审的监禁。当我于六月底离开巴塞罗那时,各座监狱正在扩建。事实上,常规监狱一早就爆满了,囚犯们被硬挤进空荡荡的商店和其它能用来关押他们的临时囚禁点。但值得注意的是,现在被关押的人并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革命人士。他们被逮捕不是因为他们的思想过于右倾,而是过于左倾。将他们关进里面的人就是那些可怕的革命人士,一听到他们的名字,加文【2】穿着胶套鞋的双腿就会颤抖——他们就是共产党人。

与此同时,反抗佛朗哥的战争仍在继续,但是,除了那些在前线战壕里受苦的可怜士兵之外,西班牙政府内部没有人认为这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斗争是革命和反革命之间的较量,是徒劳地试图保住1936年所赢得的一丁点胜利果实的工人和成功将胜利果实夺走的自由党-共产党同盟之间的较量。不幸的是,只有少数英国人认清了事实,那就是:共产主义已经成为一股反革命的力量,各国的共产党人正与资产阶级改良派结成同盟,利用他们整个强大的机器镇压或抹黑任何流露出革命倾向的政党。因此就有了右翼知识分子斥责与他们意见一致的共产党员是邪恶的“赤匪”,但其实他们意见一致的怪异一幕。比方说,温德汉姆·刘易斯应该爱上了共产党人,至少暂时会这样。在西班牙,自由党-共产党联盟已经几乎取得了全面胜利。西班牙工人在1936年为自己赢得的胜利果实业已被雨打风吹去,只剩下几座集体化的农场和一些农民们去年获得的土地,很可能将来这些农民也会被牺牲,如果不需要再对他们施以怀柔政策的话。要了解当前这种情况是如何产生的,你必须追溯这场内战的起源。

佛朗哥的权力之路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不同,他是靠发动军事政变起家的,性质和外国侵略差不多,因此,尽管他一直在收买人心,但他并没有得到人民群众的支持。他的主要支持者除了一部分大资本家之外就是拥有土地的贵族阶层和庞大的教会寄生阶层。显然,这么一场政变会招致水火不容的势力共同对其进行反抗。农民和工人们痛恨封建主义和教权主义,而“自由派”资产阶级也是,他们并不反对更为现代化的法西斯主义,至少只要它不叫法西斯主义就可以了。“自由派”资产阶级的自由大度只局限于自己的利益范围。他们的进步程度可以用“有能者居之”【3】这句话加以体现。因为,在封建社会里,农民和工人沦为赤贫,毫无购买力,而且各行各业背负着沉重的赋税负担,以支付主教们的开销。每一个有利可图的挣钱机会都被某位公爵的私生子的娈童的朋友抢走了,资产阶级根本没有发展的机会。因此,在佛朗哥这么一个赤裸裸的反动派面前,在一段时期里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这对死敌暂时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这一难得的联盟被称为共同阵线(而共产党的报刊则赋予了它虚伪的民主的吸引力:人民阵线)。这个联盟没有什么活力或正当性可言,就像一只长着两个头的猪或是巴纳姆—贝利马戏团【4】里的畸形怪物。

共同阵线内在的矛盾一遇到严重的危机就会显现出来,因为即使在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共同对抗法西斯主义的时候,他们的奋斗目标也并不一致。资产阶级要的是资产阶级民主,即资本主义体制。而工人阶级则希望建立社会主义体制。早在革命伊始西班牙的工人阶级就很清楚这个问题。在法西斯主义被打败的地区,他们并不满足于将叛乱的军队逐出城镇。他们还借机夺取了土地和工厂,以地区委员会、工人民兵组织和警察部队等形式成立了工人政权的雏形。但是,他们犯了错误(或许是因为积极的革命者是无政府主义者,不信任议会制),让共和政府保持了名义上的权力。尽管几经人事变动,每一届政府都是由资产阶级改良派在掌权。一开始的时候这一点似乎并不重要,因为政府,尤其是加泰罗尼亚政府似乎没有权力,而资产阶级得低调行事,甚至伪装成工人阶级(我十二月来到西班牙的时候情况仍是这样)。后来,随着权力逐渐从无政府主义者手中转移到共产党和右翼社会党人手中,政府重新掌握了权力,资产阶级不再躲躲藏藏,旧的社会贫富分化现象重新出现,没有多少改变。自此,每一次行动,除了几次为紧急军情所迫之外,都是为了破坏革命最初几个月的成果。这种情况不胜枚举,我只单独举一个例子,那就是旧的工人阶级民兵的瓦解。工人阶级的民兵组织拥有最纯粹的民主体系,军官与士兵领取同样的报酬,彼此之间平等相待。后来民兵组织被人民军(用共产党的话说是“人民的军队”)所代替,在最大程度上以资产阶级军队为样板,有特权军官阶层,而且军饷差别悬殊,等等等等。无须赘言,这是以军事需要的名义进行的。当然,它确实带来了军事效率,至少在短期内是这样。但这一变动的目的无疑是向平均主义发起冲击。每一个部门都颁布了同样的政策,结果就是,在革命和战争爆发只有一年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资产阶级国家,而且实行白色恐怖统治以维持现状。

这场斗争如果没有外国干涉的话,情况或许不会变得如此过分。但是政府军事上的软弱无能决定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面对佛朗哥的雇佣兵军团,他们不得不仰仗苏联的帮助。虽然苏联的武器援助一直被夸大了(我在西班牙的头三个月只看到一样苏联的武器——单独一挺机关枪),但光是武器援助的抵达就让共产党掌握了权力。首先,苏联的飞机大炮和国际纵队的良好军事素质(不一定都是共产党员,但由共产党控制)大大地抬高了共产党的声望。但更重要的是,由于苏联和墨西哥是仅有的可以公开提供武器的国家,俄国人不仅可以通过贩卖武器挣钱,而且还加上了很多条件。以最直白的话说,这一条款就是:“镇压革命,否则别想得到武器。”俄国人之所以摆出这么一副态度,原因经常被解释为,如果俄国人公然支持革命的话,法国政府与苏维埃政府的协约(而且俄国人还希望与英国结盟)将受到威胁。而且,西班牙爆发真正的革命可能会在俄国引发回应,这是俄国人不想发生的结果。当然,那些共产党人否认俄国政府施加了直接压力。但就算他们的话是真的也无关紧要,因为全世界的共产党都唯俄国马首是瞻。可以肯定的是,西班牙共产党,加上受他们操控的右翼社会党人,加上全世界的共产主义报刊,都站在反革命的一方,施加了重大的影响,而且影响力越来越大。

在本文的前半部分我提到,站在政府的角度,西班牙真正的斗争一直是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斗争。虽然政府不想被佛朗哥打败,但它更希望将自战争打响以来所取得的革命成就摧毁。

任何共产党人都会认为这一说法是不实指控或别有用心的歪曲。他会告诉你指责西班牙政府镇压革命是无稽之谈,因为根本就没有革命这回事,他会说我们当前的任务是打败法西斯主义,捍卫民主。在这一点上,最重要的是了解共产党的反革命宣传是如何运作的。认为这场革命与英国毫无关系,因为英国的共产党人数不多,而且势力相对弱小,那可就错了。如果英国和苏联结盟,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它的作用,甚至无需等到那时,因为共产党的影响力必然会增强——它明显正在增强——越来越多的资产阶级人士意识到当代的共产主义其实和他们同气连枝。

大体上说,共产党的宣传依靠的是以法西斯主义的恐怖(这确实是真的)恐吓人民。同时还伪称——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只需要给予一点暗示——法西斯主义与资本主义毫无关系。法西斯主义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邪恶,一种失常现象,“群众的癫狂”,如果你突然间将一整个疯人院的杀人狂放出来的话就会发生这种情况。以这种方式展现法西斯主义,你就可以动员大众舆论而不会引发革命行动,至少暂时会是如此。你可以通过建立资产阶级民主,也就是资本主义,来抵制法西斯主义。但与此同时,你必须除掉那个指出法西斯主义和资产阶级民主其实是半斤八两的碍事者。一开始的时候,你指责他的看法是不客观的。你告诉他是他把问题弄混了,他在分裂反法西斯力量,现在不是进行革命宣传的时候,当前我们必须对抗法西斯,而不是去探究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战。如果他仍然不肯闭嘴,那你就改变口风,指责他是叛徒。说得更确切一些,你指责他是托派分子。

到底什么是托派分子?这个可怕的词汇——当前在西班牙,你可能会没有经过审讯就被抓进监狱,无限期被关押在里面,就因为有谣言说你是托派分子——正开始在英国流传。我们以后会更频繁地听到它。“托派分子”(或“托派-法西斯分子”)这个词通常是用来指责一个伪装成激进革命人士的法西斯分子,其目的是分裂左翼革命力量。但这个罪名的特别威力来自于它意味着三样互不相干的事物。它可以意味着某个人就像托洛茨基一样,希望在世界范围内进行革命;或一个奉托洛茨基为头目的组织的成员(这也是该词唯一合理的用法);或前面已经提到过的披着伪装的法西斯分子。这三个意思能随心所欲地互相混用。第一个意思不一定和第二个意思联系在一起,而第二个意思则几乎总是和第三个意思联系在一起。因此,“据说某某人说过赞同世界革命的话,因此他就是一个托派分子,因此他就是一个法西斯分子。”在西班牙,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在英国,任何宣扬社会主义革命(也就是几年前共产党还在宣扬的事情)的人都会被怀疑是领取佛朗哥或希特勒津贴的托派分子。

这一指控非常狡猾,因为除非你刚好知道事实确非如此,否则这个罪名的确有可能会是真的。一个法西斯间谍确实可能会伪装成革命人士。在西班牙,每一个意见比共产党左倾的人迟早都会被指出是托派分子或叛徒。在战争的开始阶段,共产党的反对者是马克思主义联合工人党,这个政党相当于英国独立工党,是合法的政党,有一位党员还在加泰罗尼亚政府担任部长,后来它从政府中被驱逐,接着被贬斥为托派组织并被镇压。警察将他们能逮到的每一个党员都关进了监狱。

直到几个月前,无政府工团主义者还被称为与共产党“精诚合作”的政党。后来他们被逐出政府,接着,他们被发现似乎其实并不是那么忠诚,现在他们正开始成为叛徒。之后将会轮到左翼社会党人。直到1937年5月,左翼社会党的前总理还一直是共产党报刊中的偶像,如今已经开始被人抹黑为托派分子和“人民公敌”了。这个游戏就一直这么进行着。符合逻辑的结果就是,在这个政权里,每一个反对党和每一份反对派的报纸都遭到镇压,每一个有分量的异议者都被关进监狱。当然,这么一个政权就是法西斯政权。它和佛朗哥所要建立的法西斯政权不可同日而语,它甚至要比佛朗哥的法西斯政权好一些,值得为其而战,但它仍然是法西斯政权。只是因为它是由共产党和自由派的政党在操纵,它的名字并不是法西斯。

与此同时,这场战争能获得胜利吗?共产党的势力一直在反对革命,因为革命将使得局势出现动荡,因此,除了带来俄国的援助之外,它还提高了军事效率。如果说从一九三六年八月到十月是无政府主义者挽救了政府,那么从十月份之后,是共产党挽救了政府。但在组织防御时,他们成功地扼杀了热情(在西班牙国内,不是国外)。他们使得一支征募制的军队成为可能,并将其变成必要的手段。从今年一月份开始,志愿入伍基本上就已经停止了。一支志愿军有时候可以靠着热情获得胜利,但一支征募制的军队得依靠武器装备才能获胜,而在没有法国介入或德国和意大利决定夺走西班牙的殖民地,由得佛朗哥孤军作战的情况下,政府军根本不可能获得武器装备上的整体优势。基本上,陷入僵持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西班牙政府真的希望获得胜利吗?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它不希望失败。而另一方面,全面的胜利,佛朗哥抱头逃窜,德国人和意大利人被赶到海里——这一切将会引发棘手的问题,其中有几点非常明显,不需要再作解释。由于没有真凭实据,你只能根据事件作出判断。但我怀疑政府正在耍手段,希望将战争的局势一直拖延下去。所有的预言都落空了,因此,这个预言也不会成真,但我要碰碰运气,预言说无论这场战争将很快结束还是延绵数年,它都将以西班牙陷入分裂而告终,或许真的会分出楚河汉界,或者形成不同的经济区。当然,这个妥协或许会被某一方或双方说成是胜利。

在这篇文章里我所说的内容在西班牙乃至法国已是老生常谈,但在英国,虽然大家都对西班牙战争很感兴趣,但是很少有人听说在西班牙政府内部正进行着如此激烈的斗争。当然,这不是偶然。一场深思熟虑的阴谋一直在进行(我可以列举出详细的例子),不让西班牙的情况被人所了解。那些应该对情况更加了解的人由得自己上当受骗,理由是如果你说出西班牙的真相,它将会被当成法西斯分子的宣传。

不难看出这种懦弱将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如果英国的公众能读到这场西班牙战争的真实报道,他们原本会有机会了解法西斯主义的本质和如何与法西斯主义周旋。结果,《新闻纪实报》将法西斯主义描述为一种在经济萧条时期喧嚣的毕灵普分子特有的杀人癫狂症,这一印象被空前地强化了。因此,我们离“抗击法西斯主义”的那场世界大战(而在一九一四年则是“抗击军国主义”的战争)又近了一步,而这将使得英国版的法西斯主义在第一周就把我们的脖子给紧紧掐住。

【注释】

【1】刊于1937年7月29日《新英语周刊》。

【2】可能是指《观察者报》的主编詹姆斯·加文,一个坚定的保守党人。

【3】原文是:la carrière ouverte aux talents。

【4】巴纳姆—贝利马戏团(Barnum and Bailey),由菲尼亚斯·泰勒·巴纳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810—1891)和詹姆斯·安东尼·贝利(James Anthony Bailey,1847—1906)于1875年组建的马戏团,在英国、欧洲和美国进行巡回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