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匠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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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的文法

写文章有文法,而电影拍摄中也有某种类似文法一样的常识。如果把这些也称为文法,那我认为电影无文法。我觉得,那些所谓的“电影的文法”,其实绝不是严格意义、正确意义上的文法。所以,我想说:不要被文法捆住手脚。

关于拍电影的常识,有如下说法。假设现在这里要拍摄一男一女面对面对话的场面,轮流拍摄两人的镜头时,摄影机不能跨越连结男女两人视线的那条线。更具体地说,如A图那样,拍摄两人对话的场面时,摄影机首先从①的角度拍摄男人,这样拍摄出来的画面上男人的视线从观众席来看就是略微朝向右方。接着从②的角度拍摄女人,拍摄出来的画面上女人的视线就略微朝向左方。所以观众最初看到望着右边的男人,然后看到望着左边的女人,由此得知两人互相面对面的情形。在拍摄面对面的两个人物时,前后两个镜头中摄影机的位置不跨越连结两人视线的那条线,而是只从线的一方拍摄,这就是常识,就是铁律。

然而,我的拍摄方法是先拍摄望着左边的男人,接着又拍摄望着左边的女人。看着这个场面的观众(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完全可以自然而然地认识到两个人物面对面的情形。这种拍摄方法无视了所谓电影的文法,若要说明理由,请看B图。

首先从①的位置拍摄男方,接着从②的位置拍摄女方。拍摄出来的画面中男女都望着左边,也就是说摄影机跨越了连结两个人物的线进行了拍摄。这显然违背了文法。

使用这种拍摄方法的导演或许有,我每次看电影都注意观察,然而直到现在,我调查了一百多部电影,发现唯有在一部莫里斯·都纳尔导演的法国电影《隐秘的春天》中,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有一个场面采用了同样的拍摄方法。

此类电影文法是当初栗原托马斯从美国归来时对年轻的电影创作者们的告诫。自那以后,便在日本的电影创作界传播开来。我的旧作《独生子》试映后,在内田吐梦、稻垣浩、清水宏、泷泽英辅泷泽英辅(1902—1965):日本剧作家、导演,以“二战”前京都的剧作家集团“鸣泷组”闻名。等导演聚集的宴席上,就这种违背文法的拍摄,我曾听取过他们的意见。稻垣浩曾说,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奇怪,后来就习惯了。那以后,我也从未因这个问题受到过质疑。

不能跨越这条线的规矩如果是不成文的定律,那么违背了这条不成文的定律,应当会产生某种破绽。既然没有感到任何不自然,这就说明这个规矩绝不是一条不可改变的定律。

但是在这里不要搞错:电影的文法毕竟是常识,沿袭常识更稳妥,所以也没有必要特意去打破常识。我之所以故意违背,最初是因为日式房间中人物与背景的关联。拘泥于上述常识的话,就会对此感到一筹莫展。为了自由地表现该场合的情感与氛围,我才去打破常识。

在日式房间里,人物就座的位置几乎都是固定的。而且,房间就算有十张榻榻米大小,若人物之一的背景是壁龛,那么另一个人物的背景就只能是隔扇或走廊。这样的条件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表现我想要的那种场景氛围。因此,我在所难免地开始尝试违背“文法”,一旦尝试了就知道那并不是文法。

另外,从前,特写被说成是为了更细致地描写或强调某种感情的技法。但强调戏剧效果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应当用特写拍,另一种则是用远景。放到摄制现场具体点说:假设有副导演按照通常文法,把特写看作是表现剧中感情最高潮的技法,那么当导演接二连三地拍了特写镜头,副导演就会想当然地认为那些特写就是导演心目中最高潮的部分,为接下来的重要场面该怎么拍伤透脑筋。副导演认为也应当以特写拍摄的高潮部分,导演却把摄影机往后退,拍摄远景。这样一来就让人一头雾水了。直到试映,他们往往都无法明白导演的意图。

虽然拍摄这种特写的时候也是如此,但在电影中,这关乎“省略”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省略——比如表示时间流逝时,初期的技法是从淡出到淡入,更正式的还有出现时钟或日历等。如今,这些只需用剪辑就能充分体现。

然而,“省略”并非只是这类字面意义的省略,或可说是戏剧情感的节奏,或可说是详略。为了使某个部分更加细腻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用什么方法省略其他部分有着重要的意义。不只是外在的省略,也包括内容的省略。以绘画打比方,就是疏略地描绘某个部分从而使仔细描绘的部分给人以更细腻的感觉。电影也一样。电影中的省略几乎可以说是把握电影生命的关键。我认为运庆运庆(?—1223):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佛像名匠,庆派的代表人物,以豪放的写实风格为特色。代表作有奈良东大寺南大门的金刚力士像等。、湛庆湛庆(1173—1256):镰仓时代的佛像名匠,运庆之子,代表作有京都三十三间堂的千手观音坐像等。的画、芭蕉的俳句等堪称极尽了这种省略。

因此,觉得用远景来表现最贴切时,为了最大可能地表现其效果,在此之前接连运用特写。这里的特写是为了突出远景,并非是它本身要强调什么。对那些像背诵考题般地认为特写就是为了夸张表现某事物的人,我尤其要说说这点。

如果弟弟死了要特写整个脸部的话,那么,哥哥死了是不是要再放大一些?母亲死了就变得只剩下眼睛和鼻子,最爱的恋人或妻子死了的时候,画面中不就只留着眼睛了?这样一来,独生子死了的时候该怎么办?

另外,在演员的头脑中,也会有某种情形下就该做出某种表情之类的意识,认为这样死记硬背的演技就能管用。这样的学习方法也是错误的。

我让某位女演员示范丢钱时的悲伤表情,那位女演员做了一个表情。我问她:“你这是丢了多少钱?”她说,暂且做出丢了五十块的表情。于是,我问她,丢失了一百块的时候呢?她又做了个表情。然后是五百块的时候、一千块的时候,她的表情渐渐没有了差别。我开玩笑说,怎么会钱丢得越多反倒没有了悲伤呢?当然,这是我故意作难的玩笑话,但我认为演员的演技也一样:除了自己的感觉外,不可能有真正的“基准”。


我时常这样无视电影的文法。我讨厌重视理论,同时也讨厌轻视理论。也许我是个性情乖僻的人,以自己的好恶来下判断。

我认为,电影比起美术、文学等其他艺术,还只能算是个小小的婴儿,所以电影应当还未形成文法之类的东西。我不喜欢拘泥于文法,被知识捆住手脚。再者,电影的文法如果真是伟大的、不成文的定律,有如浑然天成的法则,那么现今世界上的电影导演只需十人就足够了。

就像文学家创作文学作品时不拘泥于文法一样,拍电影时,我同样也不想拘泥于电影的文法。我认为电影有感觉而无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