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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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者序 弗兰纳里·奥康纳和《智血》

美国女小说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年仅39岁便离开人间,一生短暂如流星。幸运的是,这是一位写作效率很高的作者,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在通常的尝试摸索阶段,便果断找到主题、确定风格,从正式开始写作到去世,十几年间发表了两部长篇小说、三十二则短篇小说。这些作品笔法独特、视角奇诡、思想成熟,像古往今来所有优秀之作一样反映出人类在有限的文字格局中探索最大表达可能的勃勃欲望,令人在扼腕叹息作者戛然而止的创作生涯的同时,也为她及时地发挥了才华、留下了佳作而颇感欣慰。

1925年,弗兰纳里·奥康纳出生在佐治亚州一个从事房地产业的人家中。女孩天生聪慧,在许多方面都颇富天赋:喜欢小动物,5岁时便因训练出倒退走路的鸡,而上了报纸新闻;少女时代担任校报美编,漫画作品小有名气。不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写作。从佐治亚州女子学院毕业后,她进入爱荷华大学作家培训班,很快开始发表小说。

奥康纳的文学之路可以说走得顺风顺水,几乎不曾经过苦苦码字却无人认可的窘境,二十出头便成为颇受关注的女作家。长篇小说《智血》《暴力夺取》,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佳作奇迹般接连涌现,篇篇可圈可点。除了是写作天才,她年轻美丽,外形颇为出众,时尚杂志都来刊登她的照片。

不过,一时间仿佛人生赢家的奥康纳,却并非事事如意。她15岁时,父亲因为红斑狼疮去世,这一病症同样折磨着她,让她只能选择一种平淡的活法:终生未嫁,长期和母亲住在农庄。为了治病,她历经各种疗养、手术,健康却每况愈下,1964年终于不敌恶疾,英年早逝。

虽然生活写作在半个世纪之前,但是奥康纳字里行间所追索所传递的,都是超越时代的永恒讯息。因此,作者的早逝并没有影响其作品的命运。《短篇小说全集》在奥康纳去世八年后获得1972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她的其他作品也不断再版,被阅读,被讨论,直到今天。

奥康纳的作品短篇居多,也更为人所知,不过仅有的两部长篇同样出色。它们提供了足够的腾挪空间,应该说比短篇更详尽地承载了奥康纳的思想和写作特色。因此,如果想进入这位女作家的世界,从她成功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智血》入手,当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1948年,在纽约一个作家营,奥康纳孜孜不倦地埋头写作《智血》。1952年,小说正式出版。《智血》以奥康纳之前发表的一些片段为基础,第一章基于奥康纳的硕士作品《火车》,其余部分则由《削皮机》《公园深处》《恩诺克和猩猩》几则短篇扩充连缀而成。小说出版后,其独特风格和特殊主题逐渐引起注意,1979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

早早发表成功之作的女作家不乏其人,弗朗索瓦·萨冈18岁写出青春小说《你好,忧愁》;西尔维亚·普拉斯二十余岁完成探讨少女之困惑的《钟型罩》。同为早期代表作,奥康纳的《智血》所采纳的主题、所达到的深度,均迥异于上述这些作品,令人很难想象出自大学刚刚毕业、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笔下。首先,《智血》讨论的是宗教裹身之人的生存窘境。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个看似不太有趣且颇富难度的话题?有评论认为,原因在于奥康纳的天主教背景。不过,对于奥康纳这样一位立意甚高的作者,我们或许不该这么简单地一言以蔽之。事实上,宗教只是一个切入点,奥康纳的视线从这里出发,投向人类最基本的存在问题。正如她本人在《智血》十周年纪念版序言中解释的,此书事关“自由、自由意志、生与死,以及信仰之不可避免”。

不妨先从小说的故事梗概讲起。

青年海泽·莫茨应召入伍,受伤退役之后来到南方小城,遇到一位带着女儿四处传教的盲人传教士,并结识了给动物园看大门的少年恩诺克。这三组人物都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莫茨从小被传教士祖父灌输以宗教,产生怀疑和叛逆心理,以至于创立了一个反基督的新教派,每晚卖力地站在汽车顶上发表演讲,劝诫众人摆脱基督教的救赎观。盲人表面上带着女儿虔诚传教,实际却是个无耻流浪汉,欺世盗名、骗钱谋生。恩诺克从宗教学校逃出,独自来到小城打工度日,义无反顾地鄙视宗教,倒是对潜藏在自己的睿智血液(小说标题所谓的“智血”即由此而来)中的本能深信不疑。这些彼此遭逢并引发了一连串怪异情节的角色,象征着人类信仰的三种可能:对信与不信沉重如枷锁一般的魂牵梦萦、荒唐滑稽的浅信辄止和对于原始本能的盲信之勇。

我们从《智血》的架构便足以看出,奥康纳的作品被归入“南方哥特风”阵营,绝非浪得虚名,这不是一个简单轻松的故事,而是处处弥漫夸张生硬的戏剧色彩。奥康纳并不是为了取悦读者,而是为了讨论问题而写作。她从宗教入手,将小说背景安置在分外在意信仰问题的美国传统南方,并借助几位对宗教心怀特殊情结的主人公,编织出充满寓言和象征意味的故事,来呈现她眼中的世界真相。莫茨对宗教的粗暴抗拒,盲教士可笑的怯懦欺瞒,以及恩诺克的自鸣得意,都暗喻着人类寻求灵魂自在的种种路径。他们虽然个个显得自作聪明,到头来沉重也罢、狡黠也罢、荒谬也罢,竟都是徒劳一场。这让我们感受到存在主义小说的冷酷调子:没有天意的世界,真相就是无序、混沌、麻木无解。最富特色的一点在于,奥康纳刻意阻断了莫茨等人向真实生活求得慰藉的可能。以莫茨为例,他虽然仇视宗教,却不曾因此得到解脱。反信仰显得是一项和信仰同等沉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任务,充任了人生核心,横亘于主体和世界之间。跟妓女过夜,或与盲教士的女儿同床,都无关享乐,只是试图用来完成这一根本任务的手段。小说人物们保持着这种对周遭现实奇特的疏离冷漠姿态,深陷于无休无止的自我折磨当中。如此独特的设定、如此奇异的气氛,无怪乎不用上诸如 “怪诞”“阴暗”“乖张”之类形容词,似乎都无法评论奥康纳的作品。

不过,事实上奥康纳并非字面上那般冰冷无情。她给友人的信中曾云,“每部伟大的作品中,都会有一个上帝的恩典涌现、等待被接受或被拒绝的时刻。”这句坦陈心迹之语透露了一个秘密:她的用意并非仅仅在于揭示无情的真相;在小说中等待、捕捉光芒四射的恩典时刻才是终极目标。以《智血》的主人公莫茨为例,对于他的挣扎,奥康纳似乎总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任他自毁双目、苦修虐己,在与世隔绝的孤寂中死去。最后,房东太太看进死者目盲空洞的双眼,发现里面竟有星光宛然。奥康纳以此戛然收尾,给莫茨苦苦自我拷问的一生抹上出其不意的一笔亮色。这份终于漫溢而出的悲悯之情,方为奥康纳的根本出发点、她的隽永之源。作为一位出色的写作者,她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够长时间按捺隐藏住这点星光,甚至让我们以为它不可能存在。作品的格调与说服力正由此而来。

从小说技艺而言,奥康纳忙着展开哲学探讨的同时,在叙述上也是非常用心、极富天才的。她是一位目光敏锐的观察者,擅长发掘人生的荒谬之处,每每用几个精准生动的词句便勾画出人物和事件,营造充满幽默感的细节。这份叙述功力,让我们不禁联想到她的漫画天分,或许上佳的观察力和表现力是所有艺术共通的基础。《智血》很好地展示了奥康纳的这种表达才华。比如,小说开场时一位唠叨不已的中年女乘客,“身材肥胖,领口袖口都是粉红色,梨形腿儿从座位上耷拉下来,够不着地面”,寥寥几笔,其平庸无趣而不自知跃然纸上。对于瓦茨夫人,奥康纳的描述是:“大块头女人,长着非常黄的头发,一身白皮涂了某种油膏,闪闪发亮”,坐等客人上门的中年妓女之低俗廉价已自不待言。对于配角的交代都如此精确到位,对几位主人公的传神白描自然更见奥康纳的功力。鉴于篇幅,此处不再赘言,读者可以在阅读中自己感受这种淋漓笔墨。

奥康纳是一位极富特色的写作者,其思想和语言都值得我们一再研读体会。能参加对她的中文译介,我深感荣幸,也非常惶恐,唯愿译文不至太过辜负她的精妙深邃。自然,瑕疵难免,祈请读者们宽宥指正。

最后请允许我借此一隅,对耐心支持我翻译工作的家人和朋友们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