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卷轴铺展开来,分明就是皇帝的圣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领兵“平反”之人,名叫苏湄,姑苏的苏,“在水之湄”的湄。
“苏湄?这个人倒是从来没有听过,子让,你见过吗?”太子轻声念着这两个字,扭头询问身旁的陌谦。
“子让?”陌谦似乎走神了,思绪飘得很远,第二次听到时才反应过来,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个女子。”陌谦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神情丝毫没有动容之意。
“女子?你怎知道?”太子似乎对苏湄很有兴趣,接着问陌谦。
“看这名字,像个女子。”
“不好了,殿下,皇……皇上的三千死士在方才的进攻中死伤近三分之一,可是,剩下那两千似是发了疯似的,要冲出我们的包围,在西北方已经打出一个缺口来了!”忽然有人来报,神色焦急,手中持有的令牌说明他所禀报的并非假象。
“殿下,我去吧。”陌谦在太子还没驭马时便已扬鞭而去,他的身后,是拓跋忆澜从边疆调来的精英前锋部队。
“那好,子让,你去吧!我等你啊!”太子对陌谦信心十足,放心地看着他远去。
“苏湄,苏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什么英雄豪杰,居然还来为我父皇卖命?”想到自己的父皇在百姓口中的口碑,他就疑惑不已。
很快,便有人来向他禀报,剩余的两千叛军被除,死伤了大多数,活捉了一百多人,皇帝自刎于苍山,一代帝王,就此陨灭。
太子高兴之余却看见了先帝营帐的灯还亮着,想找陌谦一起进去,不料陌谦在方才的激战中受了重伤,现在正在治疗,“子让也真是的,这么点人,还能受重伤,尽管只有这么点人,也不该大意轻敌啊!”年轻的太子在心里抱怨着,一边转变战马的方向,朝营帐策马骑了过去,此刻,天下已在他手中握着,闲庭信步也并非不可。
“咦?你是?是我父皇把你绑来的么?”太子进了大帐,灯火昏黄,一只蜡烛微弱的烛光下,他看见了一个女子苍白的脸。
他连忙把姑娘身上的绳索松开,本想着自己做了大功一件,期待着眼前女子的夸奖。
结果,她的嘴唇翕动,他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无奈之下只好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却听到这样无关紧要的声音:“战争,结束了么?”
“结束了,姑娘不必担心,我这就送你出去,我父皇真的是狗急跳墙,连良家女子都绑来了,还好他没有拿你的性命威胁我,要不然,拿下这里还需要费些力气。”太子慢慢地把苏湄扶起来,一封信从苏湄的胸口掉落。
“咦?姑娘,这是你的信?”太子正想把信重新归还给苏湄的时候,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因为——那封信上,是先帝的笔迹,写着“苏湄亲启”。
苏湄也看到了信上的字,只可惜,她身中软骨散,没有力气抢夺过来,也没有力气辩解。
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刻太子的心里便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他在这一刻,已经拥有了许多东西,最特别的是,他骨子里的属于帝王的多疑开始影响了他的判断。
太子不紧不慢地打开信,上面寥寥几行字,却足以让他想要将眼前的女子碎尸万段:
苏卿辛苦,在朕危难之际,还不顾凶险独身赴苍山,甚至答应铲除叛军,为我重夺河山,只可惜,你败了,连朕也葬送在这荒丘野地里,为了报答苏卿的大恩,朕只能将你暂时迷晕,待到大军散去,你便可像个普通人生活在这盛世,这是衡山令,拥有此令者,可掌管天下江湖最大的江湖势力——神出鬼没的衡山派所有的弟子,朕将此令赠予你,希望你可以卷土重来。
信的最下方,赫然是皇帝平日里批阅奏折所盖的印章图样,他在监国期间,哦,不,或者说是从小到大就见过无数次,他父皇的笔迹,他父皇的印章,败给了他还不算,还要卷土重来!
太子此刻内心气血翻涌,他一把将信撕碎,写满字的信笺一片片飘落在苏湄和太子的头顶,宛如冰冷的雪花无情地降落在人间。从太子额头上暴起的青筋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就可以看出来,他生气了,而且,十分严重,毕竟常年和陌谦在一起共事的太子殿下,虽然年纪小,却总是成熟稳重、温润如玉的。
苏湄想要问个明白,却发现,她张嘴根本发不出声音,那黑心的老狐狸,在香中混杂了软骨散还不算,趁机用药封住了她的舌根!
碎纸片落地时,一声脆响,一块黑色的令牌也落地了,上刻“衡山”二字,不用想,这便是皇帝要交给苏湄的衡山令了。
太子看到这块令牌,心中气恼不过,一把抓住了苏湄的手腕,把令牌拿到她的眼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逼问她:“你认识这块令牌吗?若是你好好回答,我对你还能从轻发落。”
苏湄仔细地看了看那块令牌,她从未见过做工如此精细、花纹如此繁复的令牌,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以示没有。
“你没见过?可你知不知道,我父皇要把这块令牌给你,要你替他卷土重来?”太子把苏湄的手腕狠狠甩下,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青青紫紫的淤痕。
苏湄震惊地看着太子,他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皇帝,是这样的人么?
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皇帝啊,到最后你也不肯表明自己的心意吗?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竟还是需要通过她来转达吗?真是精妙的一箭双雕啊,到头来,让谁都不能走出悲伤。
苏湄知道了皇帝的想法后,看到太子,悲伤地笑了,孩子,你的父亲,即使他有千不该万不对,可他还是爱你的啊,你何至于因为一封亲笔书信而气愤至此呢?她知道了皇帝最终封住了她的舌根,最大的原因并不是怕自己在太子面前自证清白,而是,怕她说出他在心底尘封多年的话吧。
“你笑什么?你得意什么啊?哼,对于在他心中,我的地位不及一个你,我并不在乎!”太子把衡山令捏得粉碎,象征天下武林权力的令牌在一瞬间轰然化为粉末。
苏湄不知该如何,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子,希望他能够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而不是冲动地毁灭父亲留给他最后的东西。可是,留在父子心中深不见底的沟壑,随着皇帝的逝去,已经没有足够的土来填平了。
“苏湄是吗?我还以为是个骁勇善战的少年郎,陌卿说得没错,是个女子,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文韬武略,让人害怕啊!”太子不复之前癫狂的状态,转而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可是,他友好的眼神流露出来的阴狠,让苏湄觉得害怕。
苏湄没办法说话,只能拼命地摇头,她或许,只想证明自己没有做过这件事情。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自证清白的行为,在濒临疯狂的太子眼中,都可笑至极。
他看向苏湄的眼神从平静变得恨意满满,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如这潜伏在暗夜中的猛兽,想要把苏湄吞下腹中,嚼碎。
“你怎么回事,怎么伤得这么重?”刚刚从摩西走廊赶至并且替换了京都附近所有州县兵力防卫的温辞急匆匆地赶至,看见一向喜爱干净的表哥白袍上净是血迹心疼不已。
陌谦没有回答,只是紧闭双眼,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不是只是击退还不到两千的禁军吗?那禁军都年老体衰,战力竟然这么强悍吗?”拓跋忆澜也赶了过来,他带领的军队,是围攻苍山的主力,在苍山一役中,战功卓著。
“唉——各位公子,你们是不知道啊,虽说禁军年老体衰,但是这几千禁军,居然跟发了疯似的拿着刀砍人,体力甚至和咱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们不相上下,公子统领的前锋,也死伤大半。”蒙翊在一旁,回想起方才的战况,到现在还胆战心惊。
“那——那公子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啊?除非,是——”钟子楚说。
“除非什么?”四五个公子哥儿,齐刷刷回过头来问钟子楚。
“除非——他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另一个声音从房屋的门口处传来,是一袭白衣的汪远。
“师父!你来了!”温辞欢天喜地地迎了过去,回过头来,却面对了一众人等疑惑和惊讶的眼神。
“皇帝面对他时必定丝毫不留情面,每一剑都带着浓浓的恨意,甚至不惜与他同归于尽,所以,他才会伤得这么重。”汪远没有在意众人的眼神,闲庭信步地走到陌谦的床前,在众人自动让开位置后,探了探他的脉搏。
“还好,不用去和阎王爷争命,只是,你该好好歇歇了。”汪远自顾自对陌谦说着,也不管他听没听到。
“公子,公子——”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到陌谦床前围了一大群人,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看了这一圈人,最终选定了钟子楚,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听——听说太子殿下除了那三千禁军和先帝,还……还俘获了一名俘虏,说,说是叫苏湄,和以前在咱们府上的苏姑娘同名同姓!”
“苏姑娘?难道是——”钟子楚本来没什么反应,脑海中盘点了一下府上姓苏的姑娘,神情一下变得严肃。
“正是——苏湄姑娘。”小厮低下了头,低声允道。
满堂的少年闻之色变,当然,这其中并不包含满脸疑惑的温辞,“那,可知她现在在哪里?”拓跋忆澜抢先问道。
“有人说看见太子殿下把一个女子装进麻袋,扔到苍山的悬崖下去了,军中哪有女子,想来大半是苏姑娘了。”那小厮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他还记得,彼时那个姑娘明媚的笑颜,还有,偶尔回头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什么?”他们听到这话,显然是极为震惊。
“此事,请务必不要告诉子让。”张璘看着挚友在月光下沉睡的容颜,真诚地对旁人说道。
“也对,他的伤太重,若是得知此消息,必定是好不了了。”汪远稍后沉吟道。
“那我们总要做些什么吧?太子殿下在这之前想必是不会杀了苏姑娘的,我们去山下找找,说不定苏姑娘还活着。”恩年看着眼前的情形,焦急不已,动身就要回到苍山去找苏湄。
“且慢——”汪远伸出手来拦住了恩年,严肃地说:“已经有人看到太子殿下把苏姑娘扔下了悬崖,此刻去救她,便是与新帝作对,这样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那——该怎么办?”
“不可兴师动众,以防万一,乔装打扮,派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若是找不到,便是天命如此了。”常年擅于自保的性格让汪远说话做事十分谨慎,小心翼翼。
“也只能如此了。”拓跋忆澜眉毛皱起,神色凝重。
$$$$$$
“小哥哥,你还不睡觉么?”八岁的苏家大小姐苏蕴端了一盘水果糕点走进阿陶的房间,只燃了两只蜡烛、昏黄的房间里,是一个背对着她的孤独的背影。
阿陶回过身来,见是方才见到的小妹妹,脸上肉嘟嘟的,甚是可爱,不禁笑了一下,转瞬又恢复沉默,初来陌生之地,他根本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苏姐姐到底因为何事,要将他送到这里的不解与轻微的恨意,他已经十一岁了,为什么苏姐姐不能有事和他一起分担呢?为什么总是,要将他送往一个只有他自己的安全的港湾里呢?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苏蕴对阿陶方才的不理睬并不在意,反而坐到了凳子上,拿起一块梅花糕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虽然我娘告诉我说你叫苏意,可是,这名字免冠堂皇得很,你一定有自己原来的名字吧。”小姑娘睁着两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真诚的目光让阿陶不忍拒绝。
“阿陶,我叫阿陶。”阿陶想着,恐怕苏姐姐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叫他阿陶的人了,他在这里,也许会被无奈地抹尽过去的一点一滴,包括快乐的、辛酸的、欢喜的、悲苦的一切。
“阿陶,阿陶哥哥,我叫苏蕴,你也可以叫我音音。”苏蕴伸出还蘸着梅花酥的油乎乎的小手,对着阿陶。
“你好,音音。”阿陶看见了苏蕴满手的油污,正因如此,他才义无反顾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那一只手,温和绵软的感觉就像是每个夜晚,月亮在面前洒下祥和的光芒,种在他的眼睛里。
“阿陶哥哥,梅花酥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尝一尝?”苏蕴给阿陶递了一块梅花酥过去,却被无情地拒绝了。
“我不要吃,你也别吃了,方才我看到你娘打你的手,你是偷偷跑过来的吧?”阿陶无情地道出真相,苏蕴傻了眼,真——不好相处,连梅花酥都没办法收买的人,怕是比教书先生还要可怕。
事实证明,确是如此,在许多许多年以后,少女苏蕴每日都苦思冥想的两个问题是如何对付教书先生,以及那个比先生还要渊博、武功还奇高的哥哥苏意。
$$$$$$
“找到了么?”恩年回来时,满屋子的人焦急地问,他身后拖着一个黑色的大袋子,里面不知是放了什么,飘得四处都是的泥土味儿。
“这是什么?”温辞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厚重的袋子,里面却是一副铠甲,沾满了血腥,像是被人砍烂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咳咳咳咳……”汪远看着那堆破铜烂铁,无奈地看着恩年。
“我——这是,我也不知道,我想,万一有什么重要的线索,我一看不是苏姑娘,就带回来了。”恩年言辞恳切,仿佛他此举是经过深思熟虑似的。
“那这么说,苏姑娘真的摔得不见尸骨了?”温辞一出口,便将所有人的情绪又拉低了。
“恩年,你仔细找了么?”拓跋忆澜从房屋的那头走近。
“嗯嗯,仔细找了,苏姑娘也是我的恩人,若是找到了,我必不会袖手旁观。我只在山下找到了这个,觉着可能会有线索,便带回来了。”恩年累得满头大汗,面对拓跋忆澜人们口中的英雄豪杰,说话却也不敢随意怠慢。
“按照这样的说法,苏姑娘或许是被人救走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汪远听了恩年的话,分析得出结果。
“这不是线索。”拓跋忆澜指着那个袋子里面的破碎的铁块,说道。
“这不过是先帝的铠甲,这是他独有的玉佩。”拓跋忆澜从袋子里辗转掏出一个东西来,是碎得四分五裂的玉佩的残块,拼凑起来,的确是先帝的名讳。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先帝已经过世,看到前代帝王的东西,却还是那么震撼。
“那——这该怎么办?”
“扔回去。”陌谦忽然醒了,坐在床上,淡淡地说。
“啊?表哥,你醒得真是时候。”温辞回到陌谦身边,贴心地给他立起枕头。
“对了,扔回去。帝王的血脉,都是一样,只有扔回去,我们拥立的新帝才不会怀疑,有人再忠诚于旧主。”汪远轻声说道,唇边勾起一抹看尽天下浮沉的笑容。
$$$$$$
“师父,这苏姑娘是谁啊,我看你们好像都和她很好的样子?”温辞和汪远走出陌府大门的时候,好奇地问道。
“不会是——娇艳欲滴的绝色美女吧?”温辞脑海中想象出了一个画面……
“苏姑娘,是人中豪杰。”汪远只是淡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便抛下温辞快速走开了,接下来的日子,饮酒赏月,无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