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消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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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距离苏湄受伤后痊愈,已过了一月之久,她们二人经过艰难的跋涉、寒凉天气的问候,终于在十月初到达了苏湄与陌谦的约定地点,风岷城,距腊月十三还有两个多月,苏湄为了方便,足足和客栈订了两个月的房间,以供阿陶和自己在这里生活方便。

刚到客栈把东西放下,阿陶羡于来的时候看到的满街繁荣景象,便催促着苏湄赶紧出来逛街。

相比于京都正宗的本朝特色和青澜城独有的两色风景,风岷城就像是一位异域的美人,身上虽然挂满金银首饰,却没有北方美人的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反倒像是苗疆的姑娘,清秀而魅力无边。

虽然从地图上看,风岷城反倒更像是本朝的京都,但是风岷城以南天气就极为炎热,无法居住,偶尔有过往的人从中走过,也会说出那是“火窖子”之类的话,所以,风岷城变成了本朝相对偏南的地方,成为了重要的交通要塞。

苏湄和阿陶在大街上走着,街上尽是卖些异国物品,价格摆在那里,却也并不便宜,但想想,商人们跨越丝路,艰辛无比才换来的珠宝罗翠,卖成这个价格已算良心之举。

“苏姐姐,你看这个!”阿陶站在一个摊位前面,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向苏湄喊道。

“这是什么?”待苏湄走近了,那个东西在眼前放大千百倍的时候,苏湄这才看清,是个普通的哨子,色泽并不明亮,质地摸着也很粗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姐姐,我喜欢它。”阿陶带着期盼的眼神望着她,手里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那只哨子。

“要它有何用呢?”苏湄轻声问阿陶,她真的不太喜欢这个东西。

“若是阿陶有危险,可以吹响它,苏姐姐就能来救阿陶了呀!”阿陶或许只是想吹一吹它,因为,他从没见过,只在曾经乞讨的过程中从别人的衣缝间看见过它一摇一晃地挂在小孩子的胸口,拴住那只哨子的,是父母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红绳,也寄托着他们对孩子平安一生的想念。

“我像这样从来不离开你,你不会有危险的,再说了,我已教你耆芜十三式,看你练得也还像样子,既然会了武功,就不要指望着要被别人保护,而是要保护别人,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苏湄欲把阿陶手中的哨子夺去,归还给店家。

她以前对哨子没什么感念,却因为一件事,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个华灯闪烁、人群熙攘的晚上,她也看到了一只哨子,色泽明亮,质地圆润,一看就是上好的材料所制而成,她本想拿起它,抚摸一番,顺便再吹响一下,听一听那响彻云霄的声音。一只手却夺过了她手中的哨子,随后另一只手捂住了她准备张开的嘴巴,那人微笑着,眉眼弯弯,修长的指节中握着那一只小哨子,仿佛,在他的手掌中,它已经没有容身之处。

苏湄十分惊诧,想要说话那人还是不放开手,他只是用微弱得快要窒息的声音告诉她:“请不要吹响它,好吗?”

苏湄含混不清地问了为什么,他说:“我并不喜欢它。”

仅此一句话,让苏湄对哨子的态度已然翻转,连带着她对此刻阿陶的态度,因为,那是她与他第一次相见时,她想,他一定讨厌极了哨子。

后来,也是在一个深夜,正是在清梧道长圆寂的那一天晚上,他口吐鲜血,告诉她,哨子是母亲小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告诉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吹响这只哨子,母亲就会到来,在母亲没有出家的时候,是这样的,在母亲出家以后,不管他用尽多大的力气,吹响这只哨子,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虚无和无边的黑暗。他知道,他再也等不到那个红衣黑发的美人。

他说,哨子声尖锐无比,让邻居听到,难免会心生怨愤,所以,还是不要吹的好,你不吹,他会一直在你身边,若吹了,就会有离别,有离别,就可能会有永别。所以,不要吹响它,好吗?

苏湄也这样教导阿陶:“苏姐姐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吹响就代表着离别,所以,不要吹响它,好吗?”

阿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应该是不懂的,他不懂离别,可他懂得那年冬天,因为身染疟疾而离开他的伙伴,用生着冻疮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指尖,与他道别,说来世再见时他无法抑制的泪水,他虽然很想听一听哨子真正的声音,就像那些被父母疼爱的孩子那样真正地吹响一次哨子,可如果就像苏姐姐说的那样既尖锐又难听,那还是不吹的好。

阿陶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心中的失落不经意间就会挂在脸上,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情绪的转变已被苏湄看在眼里,她为了弥补阿陶,给他买了许多小孩子的玩物,虽然,有些玩物是阿陶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会再玩的了,可他依然爱不释手,向苏湄连连称谢。

回到客栈后,阿陶一直在对那些小玩意儿来回拨弄,苏湄翻看着他的文稿,不管是从字体形态上,还是从遣词造句上,都进步显著。

两个月后,午时快到的时候,阿陶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拿了一封信高高地举在头顶,欢喜道:“苏姐姐,有人给你来信啦!”

苏湄有些惊诧,此刻竟然还会有人知道自己在风岷城,于是问阿陶,“你字也都认得差不多了,你且来看看信的右下角,上面可有写信人的名字?”

“有的,有的,是叫钟子楚。”阿陶把信平铺展在桌上,打算好好向苏湄炫耀一下自己大概都可以读完一封信了,这要是在以前,他都可以替人写信,读信谋生了。

“亲爱的二弟,

见字如面,近来过得可好?

有一日还想邀你喝酒,却没想到,你竟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相府,也不告诉大哥一声,实属无视兄弟情义之举。

早就想给你写信,却也不知你身在何处,直到前日问了公子,他只说你可能在风岷城晨润客栈,我不过试试,若是收不到,倒也作罢。

想到你的时候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如今拿起笔,却不知从何提起。只想到了年关将至,京都来了许多烟花商人,据说陛下要在京都举办年节圣典,我们前几日路过,河上的游船画舫已经快要完工了,届时,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必定十分热闹,若二弟有意赏脸,回京来通知我和孟修一声,我们三人大可共赏佳景、一醉方休。

大哥

钟子楚”

“苏姐姐,他为何称你为二弟呢?”阿陶断断续续读完了信,扭过头来问苏湄。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和他呀,是结拜兄弟,生死不弃的,叫兄弟,是为情义真切,如此一来,男女之分就相当贫瘠了。”苏湄拿过信来,熟悉的笔迹,墨色还在纸上停留,沾染了寸缕相府花草的香气,让苏湄忆起了往事。

“苏姐姐,他说邀请我们去京都?”阿陶欣喜过头。

“是啊,不过,是我,没有你。”苏湄把阿陶按了回去,有意磨炼他的耐性。

“不要啊,苏姐姐,你说过要带阿陶一起走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阿陶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样子,委屈极了。

“我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带你去京都,真的。”苏湄未曾想阿陶对她如此依赖,看到阿陶哭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诚恳地答应他,帮他抹了两把眼泪。

“真的吗?”阿陶哽咽着,眼眶红红地看着苏湄。

“真的,当然是真的,苏姐姐什么时候丢下过你?只不过,苏姐姐和一个人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你说咱们怎么办呢?”其实苏湄内心已经做了决定,那就是——带阿陶先回京都过年,至于风岷城和公子的约定,她回了京都,公子也未必不高兴。

“我……阿陶,阿陶想去看烟花,可是,那苏姐姐的约定怎么办呢?算了,阿陶不去看烟花了,阿陶和苏姐姐待在这里……可是,阿陶还是想去看烟花,苏姐姐可不可以先把阿陶送到京都,再回来赴约呢?”阿陶语无伦次,可是就是围绕了两个字——烟花,烟花是美丽的,却也是短暂的,正如昙花一现,绽放之后便立刻凋零,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样豁出性命为了一瞬的惊艳众生而愚蠢的昙花和烟花了,可是还是有泱泱人群追逐着那不切实际的美,永无停歇地、疯狂地,或许,他们只是想要替昙花或者烟花见证它们付出性命而追求的盛开是值得的,看烟花的人,和烟花,相互成全着,各自欺骗着,其实,看不看又何妨呢?不过是过眼云烟,烟消云散罢了。

“那阿陶就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我们奔波了数日,劳累是必然的,晚上要盖好被子,早晨起来可以懒得打水,但是一定要喝水,只有你答应,我也才能答应你,带你去看烟花。”苏湄把她没有给过苏澄的爱,尽数地、毫无保留地给了阿陶,在她心里,阿陶显然已经成了亲弟弟。

加起来不到一天的脚程,苏湄便和阿陶到了京都,本想回到相府看一看故人,可转念一想,她不过一个小小门生,相府门生数百,除了钟子楚和孟修,其他人也许早已不记得她了,或许,还深深地怨恨过她,又何必回去自讨没趣呢?

陌谦给的院落地址离相府很远,由于街上行人来往,苏湄也不敢骑得太快,干脆牵着马在街上步行,“白胖胖”走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经过这几个月的风尘,消瘦了不少,却还是忠心地停下,任由阿陶把东西一股脑全放到它的背上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苏湄才到达那邸院落的门口,这座宅子处于小巷之中,幽深安静,从外面看很普通,青砖黛瓦,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像是许久没有用的宅子,门前的牌匾已被人撤掉,门上没有上锁,苏湄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前厅后堂,前院后院,大得惊人。忽然有二人迎面而来,一个身穿青蓝色长袍,头发随意地披在后脑,另一个身穿蓝色外衣,步履有些匆忙。

原来是钟子楚和他的朋友,早已在此等候,苏湄一眼就认出了钟子楚,上前套着近乎:“大哥,你怎么来了?这位是——”旁边这位神采奕奕,油光满面,看着眼熟,可苏湄就是想不起来。

“苏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孟修呀,孟修!”自称孟修的人上前一步,在她面前晃着脑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孟修?”“你真的是孟修?”苏湄一头雾水,这人的五官倒是和孟修有几分相似,只是,孟修一向都是以清瘦为名,怎么会变得这么胖了呢?不至于身材走样,膀大腰圆,可是和以前骨架更大的钟子楚相比,明显粗壮了很多。

“哈哈,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最近这几个月来,变得十分能吃,看见好吃的总是忍不住往嘴里塞,苏湄,你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更瘦了,想来在外奔波,必然吃了不少苦吧。”钟子楚眼里的怜惜苏湄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把阿陶向前推了推,教导他问好。

“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小伙子啊?”孟修围着阿陶转了三圈,上下打量着他,阿陶底气不足,脚底下一步一步向苏湄靠近。

“阿陶是我偶然遇见的,他没有亲人在身边,便跟我回京都来了。”苏湄的右手搭在阿陶的肩上,不经意地说。

“啊,原来如此,小伙子,好好进步呀!跟着你苏姐姐,有糖吃哟!”孟修敲了敲阿陶的眉心,半开玩笑道。

“那也比你强,孟修,你看你都吃成什么样子了,还离不开吃,我可记得我刚认识的孟修,那叫一个瘦弱书生,一表人才。”苏湄忍不住调侃孟修,即使一定免不了他在钟子楚面前喋喋不休,叨扰了钟大哥的耳朵,苏湄在此赔不是了。

“子楚,我看苏湄这丫头出去几个月变得牙尖嘴利了不少,你还关心她,提前来帮她收拾屋子,我看啊,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孟修气恼不堪,对于自己累了一上午灰头土脸来帮苏湄收拾宅院的行为感到后悔无望。

“多谢多谢,请吧。”孟修一向如此,苏湄早已摸清了他的心里,知道他只是愿意多嘴两句,掀不起什么大风巨浪,便没有搭理他。

“我想着你二人风尘仆仆赶来,肯定没有储备什么干粮了,我就从外面买了许多点心,来的时候顺便拿了过来,此时也可先解解饥寒。”钟子楚一向贴心,苏湄感激不尽。

“诺,这些,是孟修挑的。”钟子楚指着那几个食盒里的一个,笑着说道。

“他说十分幸运还记得你的口味,便硬要多买了一些。”孟修在一旁撇着嘴,只顾和阿陶玩,对钟子楚和苏湄说的话充耳不闻。

“我知道,多谢你们。”苏湄的眼睛里,是诚恳的和思念的光芒,有朋自远方来,欣喜万分。

“哼,知道感谢还差不多,也不枉我用那可怜的俸禄换来的点心。”孟修如此说道,他总是表现得很小气,其实到最后,还是和别人一样宽容大度。

“那钟大哥,孟修,我走之后的日子里,你们必定也很辛苦吧?”苏湄的脑海里响起了汪远已逐渐陌生的声音,可是他看破一切,告诉她的那件事情,她这么长时间以来不会忘却,因为,那关系重大,牵连甚广。

“我们呀,不过就是做些和你来之前并无二致的事情,整日研习经书,偶尔讨论讨论,不过,公子前些日子让我们整理出了一些历代的宫廷制度,也不知做什么用,最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就是让我们来看……”

“阿修!”孟修说到一半,忽然被钟子楚打断,他看了看钟子楚,又看了看苏湄,随后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你们的任务机密,我这样问实在是太唐突啦,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我今日就当没有听到,阿修,你也要管管你的嘴,被我套路了去也就罢了,这若是被有心之人套路去了,那后果有多可怕!”苏湄连忙打断这突如其来的长久的沉默。

“今日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偏僻,不易招贼,虽然如此,平日里出行还是要当心一些,这里不比相府森严,没有人敢随意闯进。”钟子楚站起来看着外面逐渐变暗的天空,向苏湄道别。

“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直接去找我们,你的房间,依旧在那里,和原来一样,没有人搬进去,若是你想回来,公子他说——随时欢迎。”钟子楚想起之前陌谦的嘱咐,却还是违背了本心,他猜公子是想让苏湄回来的,所以他自作主张,把思念带给苏湄。

“好啊,我一定会去找你们喝酒的,不知道过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二人的酒量有没有进步啊?”苏湄是个爱酒之徒,来到故地,不与故人对饮一场,岂不是白来?

“有没有进步,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孟修向苏湄挥手,虽然不胜酒力,可是这样的场景,他也期待了许久呢!

钟子楚和孟修走在街上,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起来很是滑稽。

“公子几时瞒过你什么,阿湄?你若问,他一定会答的。”钟子楚想起公子临走前不让他们告诉苏湄,其实是陌谦下了旨意,让他们来收拾屋子,顺便买些点心。

那一个食盒的人情,陌谦让给了孟修。

“是啊,要不是对她,我都不知道公子对门生这么照顾的嘛,我平常怎么没有这样的待遇。”孟修记着公子给她的纸笺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这种大人情,他还是不收的好。

“阿陶,不要再吃了,点心吃多了,会拉肚子的。”苏湄看着已经空荡荡的两个食盒,无奈地找寻着阿陶的踪迹,早知道教他轻功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她悔不当初啊。

“苏姐姐,这些点心,真的,太好吃了!”阿陶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在苏湄眼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已经吃饱了,就不要再吃了。”苏湄担心阿陶猛地吃太多的点心,会刺激到他的胃口,但是看到阿陶爱不释手的样子,又不忍心阻止。

她忽然想起了白天钟子楚说孟修送给她的食盒,好生奇怪,她唯一一次和孟修喝酒,他们三个喝得酩酊大醉,孟修居然还记得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苏湄抱着怀疑的心态把那个绛紫色食盒拿过来,打开,却是她极爱吃的食物,凤梨酥、马蹄酥等等,对于孟修买了这些的这件事情上,她抱有与深信不疑截然相反的态度。

忽然,她在食盒里层侧面的一个小角落里,发现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纸笺,上面是这些糕点的名字,果不其然,把这份差事交给孟修,他还是太思虑不全了。

苏湄呵呵地笑了,她都知道,隐瞒与不隐瞒,都没有太大的意义,这份人情,她自然记在孟修身上,可是这份情,从来没有变过,她不会寄存错了地方。

“苏姐姐,阿陶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院落呢!这是苏姐姐在京都的家吗?”钟子楚和孟修二人走后,阿陶就一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把每一个房间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不是的,苏姐姐的家,在很美很美的耆芜山上,那里有别致的小楼、大得像圆盘的明月、大片大片的花海、醇香的美酒、还有可爱的白胡子老爷爷和帅气的叔叔,只要看到他们一眼,就会忘掉人生所有的悲苦与忧愁,在那里,你可以得到自由。”苏湄向耆芜山的方向望去,在这深深的宅院之中,只能看见它淡淡的、小小的一角,可是,就是这一角,让苏湄觉得十分温暖。

在她生长了二十四年的坚如钢铁的内心里,她只有一个家。

“阿陶,现在已经很晚了,快去睡觉吧。”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北斗七星高悬在夜空,金色的光点忠诚地围绕着启明星,誓死不渝。

苏湄回过头来才发现阿陶早已熬不住,躺在她房间的软塌上呼吸均匀,俨然是熟睡了许久。

此时此刻,在相府的一间屋子里,几只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地燃着,已经快要燃到底了,可烛光下的人依旧还在仔细商谈,整整几日这样的情形已经让秋籍鬓边的白发滋生了出来。

“先生,今夜便到这里吧,明日再续。”陌谦站起身来,欲把桌上散乱的宣纸整理在一起。

“公子,既要成大业,就要趁敌人休眠的时候前进呐,我相信公子聪颖,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秋籍尽管十分疲累,却拦住了陌谦的手。

“先生,我自然之道,几夜这样下来,我担心先生的身体吃不消。”陌谦把手从秋籍的手里抽出来,先生呕心沥血,他又怎会不懂?

“在下既然答应了公子出山,对于这一应事物,哪怕是因此早年而衰,在下也不会怨恨公子。”秋籍的目光像是威风凛凛的猎犬,仰望主人时坚定而忠心。

“咳咳……咳咳,既然如此,那便继续吧。”陌谦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似的,重新坐了下来,把文卷铺开。既然先生都不怕死,他这点病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哎呀,怎么还不出来?”蒙翊坐在屋顶上,本以为听见陌谦说“就到这里吧”,终于可以结束了,结果,被那老头一搅,漫漫长夜,绵绵无期,他不睡觉可以,可是以公子的身体,实在是吃不消的。

蒙翊又想起了张璘上一次给陌谦诊过脉后看他的表情,堪比兔子看见吃了它同伴的野狼,还有临走之前那幽幽的一句话“你要是再让他这样,我可以让小兄弟你尝尝张家的独门秘籍——疏通经脉针”。“免了免了!”他那时看见张璘手里的药包,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如今,公子还不出来,为了自己也——豁出去了!

“嘭”地一声,秋籍的门被人从中间劈开,蒙翊扛着他的大刀,威风烈烈地走了进来。

“你,你——”秋籍站起来一看,发现他的门已经四分五裂,轰然倒地,拿手指着蒙翊说不出话来。

“我,我什么我?先生不睡觉,我们公子也要休息,他可没这闲精力陪您在这里耗着。”蒙翊使出内力想把陌谦拉走,结果他的身体飘在半空,公子却纹丝不动。

“公子!”蒙翊只好下来,劝说陌谦回去睡觉。

“向秋先生道歉。”陌谦应该是生气了,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秋先生,对不起,明日我派人给你修门。”蒙翊垂头丧气,就算他有千万种理由,在公子面前始终是理屈词穷。

“可是,公子,张太医说了,你……”蒙翊还是想要提起这件事情,最起码让这老头子听一听,他们公子可是舍了性命来陪他夜聊的。结果,他也就只有说几个字的机会,就被牢牢地堵上了嘴。

“秋先生,今日真是对不住了,我已经再三叮嘱过蒙翊,没想到他还是这样。”陌谦礼貌地鞠躬,眼中满是歉意。

“不必了,公子回去休息吧,今日就到这里了。”秋籍也看出了什么,自动让步了。

“可是,如今已经快入冬了,天气寒冷不差腊月,也不能让先生在这无门的房间里睡觉啊。”陌谦看着已经碎成片的门,埋怨地看了蒙翊一眼。

“不如这样,先生去我的房间里先将就一晚,明日一早我就请人来修门。”陌谦想了想,相府里的房间已经满了,天色已晚,也不宜再让秋籍去客栈了。

“公子,有一个房间,没有住人。”蒙翊在一旁提示道。

“哪一个房间,我怎么不知道?”陌谦回想了相府里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想到。

“公子,就是苏姑娘的房间,你一直不让别人住的。”蒙翊大胆地提了出来,今日情况特殊,也不知公子愿不愿意。

“既然这样,那还请秋先生将就一下,在我的房间里……”陌谦自然是不想的,但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自以为给他解决了一个没有住人的房间的秋先生给打断了。

“既然如此,公子,女子的房间也无妨,在下将就一晚便好了。”秋先生一语惊人,让陌谦一时竟无法反驳。

“那我现在就安排人去换被褥。”蒙翊心虚地溜走了,他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就吃了熊心豹子胆谈起这件事。

“既如此,那就请吧,我来为秋先生引路。”陌谦无奈,只好顺水推舟,幸好苏湄已经许久不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来了。

巧的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苏湄,听到白天钟子楚说的话,想起了相府的点点滴滴,想起了那时夜探汪远的住宅,曾经飞檐走壁的夜晚,她自从收留了阿陶,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轻功了,今日不如回相府看一看,只看一眼,就足够了。

苏湄看着阿陶宁静的睡颜,孩子,在入睡的时候,总是心无旁骛,一旦碰上枕头,便会沉沉地睡去,在梦乡里,会遇到甜甜的、吃不完的糖果,遇到华丽的、舒适的马车,在梦里,有对自己爱得深沉的父母、相伴长大的兄弟姐妹,小孩子的梦诠释着梦的含义。而大人,梦到过去的、伤心的事情是常有的事,梦到自己终将走向末路、在茫茫的天地间却没有容身之处的恐慌,让小孩子努力想要成为的大人,害怕进入梦乡,如若梦到美好的事情,又会被醒来后的虚空所嘲讽,所以大人,不喜欢做梦。

而苏湄,也在平淡的旅途中成长着,逐渐长成了一个大人,学会了深夜难以入眠,学会了以酒消愁。

苏湄赶到相府的时候,她的房间出乎意料地亮着灯,她只在屋顶上掀起了一片瓦,凑着狭小的格局看向里面,房间的格局真的没有变,就连她走之前放在桌上的诗集,都原封不动平稳地躺在那里,可是,她的床上怎么坐着一个男子,还是一个看似已到天命之年的男子,反正看他的样子也没有睡觉的准备,苏湄决定再观察一下,万一他一会儿就走了呢?

苏湄不小心碰到了脚边的瓦片,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虽然苏湄及时围追堵截把一些瓦片归位,但还是被屋内的老人发现了。“谁?”他力喝一声,苏湄差一点从房顶上掉下来。

“您好。”苏湄似乎是觉得这个房间是她的的缘故,竟然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和那位老者问好。

“你是?”秋籍惊讶不已,不是说这个房间许久没有人住了吗?

“我,我路过此地,不小心惊扰了您休息,实在是对不住。”苏湄看到了老者腰间的信物,那是陌谦当时为了要送给府里所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定制的。

“无妨,我年纪大了,也睡不着,你和我聊聊天也好。”秋先生疑惑这重重官兵把守,能够进得来这里的人必定身手不凡,看样子也没有要行坏事的打算,心中已有了猜测,便让苏湄留下一小会儿。

“额,也好,您是……”苏湄十分自觉地坐在了凳子上,怀抱起手炉,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一气呵成。

秋籍看见她的举动,心里的猜测更加确定,笑呵呵地对苏湄说:“我叫秋籍,不知姑娘芳名?姑娘是叫苏湄吧?”

不等苏湄答话,秋籍自动叫出了苏湄的名字,苏湄讶异,虽然在江湖上,她师父耆芜老人比较出名,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民间的威望也很大,但是,她也有那么名满天下吗?随便碰到的人一看她就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等等,随便碰到的人,这个秋籍,好像是个师父十分敬重的隐士。

啊!苏湄一拍脑瓜,终于想起了秋籍是谁,那个她师父整日念叨,说是秋籍秋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有经天纬地之才,常年隐居于终南山,从来不为任何人所用,清高自持。而现在,秋先生竟然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里,这只能说明,陌谦功不可没。

“原来是秋籍秋先生,请恕在下眼拙,没有认出来先生。可是,先生是怎么得知我的名姓的呢?”苏湄赶紧向秋籍行礼,为她方才的无礼举动请求原谅。

“哈哈,你不认识我,何罪之有啊?我也并非神通,只是今晚我的房门被一个总是扛着大刀的臭小子弄坏了,他们让我来你的房间睡一晚。”

“扛着大刀的臭小子,哈哈哈哈,不会是蒙翊吧?他呀,以前看不出来,没想到这么能闯祸!”苏湄忆起蒙翊之前在公子面前装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好笑。

“事情便是如此,占用了你的房间,在下向这里给姑娘赔不是了。”秋籍虽然在学术上十分严谨,在做人上也是非分明。

“秋先生哪里的话,能被秋先生进来一染书卷之气,我这里简直是蓬荜生辉,我师父也十分挂念秋先生,自从先生隐居到终南山,他便一直想要去拜访,奈何家里事务繁多,没有抽出身来远行。”苏湄顺便为师父讨个人情,想到那老头儿高兴的样子,她就笑得合不拢嘴。

“你师父是?”秋籍没想到苏湄如此爽快,在心里也为陌谦高兴。

“我师父是耆芜山人,秋先生可能没有听说过,我师父是武林中人,但是已经好多年不过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了,他一心研究经史典籍,总是和我念叨这,遇到难题得思忖几天几夜,要是能够得先生指点一二,就太好了。”苏湄觉得这个大叔很好相处,被蒙翊踢坏了门还能这么好性情,要是她,非得报仇不可。

“有缘即会相逢,耆芜山人的名气不仅是在江湖上,在民间我也有所耳闻,若有缘相见,自然是好,如今我与姑娘萍水相逢,相谈甚欢,也是秋籍之幸。”

“天快要亮了,我得走了,还有两三个时辰,先生还可以睡一会儿,人不休息,醒着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的,请先生务必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来日方长,有缘再见!”苏湄一时聊得兴起,听见外面的打更声方才意识到时间已过去很久,动身离开。

苏湄还是去看了一眼陌谦,只看了一眼,他已经睡着了,和阿陶一样,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可是,他看起来睡得不怎么好,总是翻身,总是咳嗽,清瘦的面庞上有些病态,和以往调侃她时的精神抖擞大有不同,咳嗽这么久还没有好,蒙翊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汉子,对于照顾人这方面只会拆门耍刀,她有些后悔自己的离开。

陌谦还在咳嗽,苏湄这才意识到她把屋顶的瓦掀开会吹进凉风,便急急盖住,回到了白天搬去的宅子里。

阿陶已经把被子踢开了,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睡得却也安稳,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似是梦到了什么要紧的事。

京都另一处宅院里,也有人深夜未眠。

“老师,你这么晚了还没有睡?”温辞看着站在凉亭里的背影,关切地问道。

“我又不用上朝,明天大可睡个回笼觉,一觉睡到午时,你再给我带过来好肉好酒,岂不乐哉?”那背影伸了伸懒腰,回过头来,年轻的面庞一点也不像是被称为老师的年纪。

“老师,我还是不理解,你当年明明可以拿状元,为什么成了探花?”温辞对于这个名次的执着已经超脱了他自己的想象,他实在忍不住了。

“你——你还是得不到我的真传啊!”那人看了温辞一眼,大叫养徒失败。

“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也让我考探花啊?”温辞对于这个让自己考试写错字的老师十分无奈,尽管如此,他当年居然傻傻地照做了。

“因为我考不了状元,我又觉得榜眼很难听,只好当探花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