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源小说精选集: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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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死

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想,我也将像他们那样,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的妹妹,我的阿爸、阿妈。他们可会知道,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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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出殡后的第三个晚上,我听到养母悄悄在对养父说:“你娘死了,那个小鬼怎么办?当初可是你娘要把她领过来的,我先告诉你,我不喜欢小孩,而且还是个赔钱货,我看还是把她送回去算了。”

过了一会,我听到养父在说:“小孩刚刚养出头,你看她多可爱。再长大一点,就能帮家里干活了。”

“说得倒也是,那就暂时先当丫头使唤着。到了十五六岁,还能给家里赚钱。再过几年,找个人家,以她的模样,还真少不了钱呢。”随后,俩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养母对我说:“灵灵,你已经七岁了,从今天开始你应该做饭、洗衣服了。”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面对黝黑粗壮如一头母牛的养母,我不能说半个“不”字。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她的话在家里就是圣旨,连养父也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做饭的情景,在用稻草点了灭、灭了点许多次之后,火终于升了起来,我的眼睛也被熏得都是泪水。

不曾想,从那天开始直到我十六岁离开家门,泪水伴我度过了整整九年的时光。

做完晚饭后,我就兴奋地等着养父母回来,我想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可等到养母回来揭开锅一看,挥起一个巴掌就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脸上。理由是一碗水蒸蛋竟然有半碗倒在了锅里。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挨打。以前我一直听奶奶说:“阿海他妈脾气不好,老拿孩子出气。”我还听奶奶说,养母曾经打断了阿海哥哥的一条胳膊,差点残废。回想着奶奶跟我说过的这些事,我浑身都在颤抖。

2

九月,我开始上学了。面对着崭新的课本,我表现出同学中少有的对知识的领悟力及掌控力,我的聪慧很快就赢得了老师对我的赞许和喜爱。不久,我被评选为班长。

我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既要努力读书,又要做好各种家务。但无论我做得多好,养母总是不满意。她总是能找出各种理由,将拳头、巴掌和棍棒严严实实地落在我的身上。甚至是,根本也不需要任何理由。打人,就跟她的一日三顿那般,不过是家常便饭。我身上的淤青总是旧的才刚褪去,新的又接连续上。

年幼的我终究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我就病倒了。那天,因为我得了班里最多的红五星,高兴得很想跳起来,可我怎么也跳不起来。我感到腹部阵阵剧烈的疼痛。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打开大门,看了一眼冰冷的土灶,我的头就开始不停地冒汗。可我的身子分明觉得很冷。我感觉浑身如一团软软的棉花,无法站立。最后我哆嗦着爬上床并蜷缩在角落里,希望这样养母就找不到我,我就不会挨打。

我似要昏厥过去,可迷糊中听到养母回来的脚步声,然后是叫唤声,再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叱骂声。我把自己的身子缩得更紧,疼痛加上害怕,我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出声来。

等养母的骂声沉寂下来之后,她才听到了我的哭声。她快步地朝里屋走来,接着我听到她大声地责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想偷懒装死啊,为什么不做饭?”

我无力回答,只是摁着肚子不停地哭。她恶狠狠地走过来,将手掌重重地敲打在我的头上:“叫你哭,叫你哭,家都给你哭穷了。你到底怎么回事,问你又跟哑巴一样,你这个畜生,你倒是说话呀!”

“我疼,我疼!”我一边用左手摁着肚子,一边忍着疼痛用右手的手臂擦着脸上的泪水。

养母一把拉过我的身子,扒开我的上衣,又扯下我的裤子,瞧了一眼我的肚皮,又把我重新扔回床上,然后就起身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水。用手沾了水后,她就在我的肚脐周围用力地揪起我的肉来。我痛得要昏死过去,于是就乱踢着腿,不想让她碰。她一边用力把我摁在床上,一边大声说:“祖宗,我是给你揪痧呢,不是要杀你。揪出痧来就好了。”

我这才停止挣扎。硬是忍着万箭穿心的疼痛,任她在我肚皮上揪来揪去,直到把我的整个肚皮揪成黑紫的一片。

3

但四五天过去了,我的病不但没有好转,相反越来越重。我已到了粒米未进的地步。养母终于急了,把我送到了乡卫生医院。检查后发现我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医生对她说:“这种情况必须马上送大医院手术,否则小孩的命就没了。”

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一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直到医生催促,她才一把抱起我,往医院附近的长途汽车站拼命地跑去。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想,我也将像他们那样,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我还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的妹妹,我的阿爸、阿妈。他们可会知道,我已经死了?

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我终于在养母的怀里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可是我突然又意识到,哭是无用的,如果我将死,那么我终究会死。我想起了上帝。如果我真的是祂的天使,那么我应该是微笑着,即使我将要死了。我抬起头,想去看一眼天空,却看到养母的眼泪。那一刻,我第一次隐隐地觉得,她并不是对我一点也不在乎。

在车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已经到了傍晚,我们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人民医院,并且住进了急诊病房。医院做了检查后立即通知大夫为我紧急会诊。由于时间耽误太久,我的整个腹腔已经处于非常严重的炎症状态。按照情况,我必须要立刻手术。但是因为炎症,手术又无法马上进行。这是个矛盾。无论是否立刻手术,我都会有生命危险。如果在当晚打开我的腹腔,我很可能就活不到第二天清晨。医生们只能选择一个最可靠的方案。商量了很久,决定先给我注射一个晚上的生理盐水,等炎症缓解就立刻进行手术。

4

一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给我实施了下半身麻醉。过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两条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从反光镜中我看到医生用刀划开了我的肚子,然后很多血涌了出来。可能我的整个腹腔炎症过于严重,当他们切开一个小口子后,发现里面有大片的粘连,从那个部位不能直接抵达我的盲肠位置。于是又从这个口子的左侧两指宽的位置上拉了一条很长的口子,是原来口子的三倍。

但我不哭也不闹,我甚至还好奇地问医生一些问题。譬如我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要多久我才会好?你们拿着刀剖开别人的肚子不觉得害怕吗?我的血会不会一直流个不停?那些医生一边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感叹道:“还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小病人,这小女孩太可爱了,简直像个小天使。”我笑了。

但接下来我听到一位医生说:“不好,失血太多,血容量不足。”

接着我开始感到头晕、恶心、气短。我知道医生在说话,在进进出出,在给我输血,在给我挂氧气。我突然觉得好冷好冷,如同被赤身裸体地置身于从未有过的冰天雪地之中,我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无尽的虚空。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当我在模模糊糊之中,被推出手术室时,我依稀记得,自己的身上盖了好多条被子。我还依稀听到医生在用责备的口吻训斥我的养母:“你说你是怎么看护孩子的,送来那么晚,差点命都没了。”

可那一刻,我却对养母没有任何的怨恨。

5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是我记忆中自奶奶去世后最快乐的日子。那里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善。我也在养母那里感受到了对我少有的好。我的亲生父母也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了我的阿爸,我可亲可爱的阿爸。他俯下身来,搂着我。我看到有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里滑落。他低下头,把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我感到脸上湿湿的,我终于忍不住开始抽泣。阿爸问我:“灵灵,你生活得好不好?”

我没有出声,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养母,她一副紧张的样子。我就点了点头“嗯”了一下。但我的泪水却流得更凶。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父女俩就这样拥抱着,谁也不愿意分开,直到护士进来给我测量体温。

下午的时候,亲生父母要走了。我躺在床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我多么希望他们能把我带走。但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6

由于我的病情比一般的阑尾炎患者要严重得多,医生规定我半个月后才能出院。出院后还得继续在家里休养半个月。

当时养母因为忙于农活,就把我托给了隔壁的一位阿婆照管。她也信奉上帝。我虽还只是个孩子,但她却将我当作一个大人那样,与我分享她心中的上帝。我到现在还记得阿婆常常给我唱的那首歌:

人在世上如同草上花,争名夺利究竟为什么?双手一捏两目就紧闭,什么都放弃。灵魂最宝贝,灵魂最宝贝,相信耶稣能走天堂路,免受地狱苦。

人在世上没有千日好,花开地上没有百日红,今天还在明天如花谢,人生真虚空。灵魂最宝贝,灵魂最宝贝,相信耶稣得到新生命,免受地狱苦。

人在世上有钱不算富,人在世上无钱不算穷。信靠耶稣胜过全世界,永乐福无穷。灵魂最宝贝,灵魂最宝贝,相信耶稣灵魂得救赎,永乐福无穷。

如果说在我的人生中曾经有哪首歌对我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应该就是这首吧。这几乎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会唱的一首歌。小小年纪的我,唱着这首看破放下的歌,好像已经彻悟了人生。有时唱着唱着,就独自泪流满面。

虽然人生最终是一场虚空,但我每天依然很努力地自习各门功课,有时也嚷嚷着要去上学。但阿婆总是对我说:“孩子,莫急。你要好好休养。你那么聪明,落下几天课不算什么。上帝会帮你的。”我对阿婆说:“我信。”

从我生病到再次回到学校,我落下了整整一个月的课,可期末考试我还是考了全班第一。老师们为此惊叹不已。我在心里暗暗地感谢上帝。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在冥冥之中,有一股伟大的力量存在。可养母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觉得就算考了全班第一,又如何?倒是养父,认为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