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假如毛泽东去骑马
一
毛泽东智慧超群,胆识过人,一生无论军事、政治都有出其不意的惊人之笔,让人玩味无穷。但有一笔更为惊人,只是惜未能实现。
一九五九年四月五日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上,毛说:“如有可能,我就游黄河、游长江。从黄河口子沿河而上,搞一班人,地质学家、生物学家、文学家,只准骑马,不准坐卡车,更不准坐火车,一天走六十里,骑马三十里,走路三十里,骑骑走走,一路往昆仑山去。然后到猪八戒去过的那个通天河,从长江上游,沿江而下,从金沙江到崇明岛。国内国际的形势,我还可以搞,带个电台,比如,从黄河入海口走到郑州,走了一个半月,要开会了我就开会,开了会我又从郑州出发,搞它四五年就可以完成任务。我很想学明朝的徐霞客。”
一九六〇年,毛的专列过济南,他对上车看他的舒同、杨得志说:“我就是想骑马沿着两条河走,一条黄河,一条长江。如果你们赞成,帮我准备一匹马。”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毛在广州说:“在下一次会议或者什么时候,我要做点典型调查,才能交账。我很想恢复骑马的制度,不坐火车,不坐汽车,想跑两条河。从黄河的河口,沿河而上,到它的发源地,然后跨过山去,到扬子江的发源地,顺流而下。不要多少时间,有三年时间就可以横过去,顶多五年。”一九六二年,他的一个秘书调往陕西,他说:“你先打个前站,我随后骑马就去。”一九七二年,毛大病一场,刚好一点,他就说:“看来,我去黄河还是有希望的。”可见他对两河之行向往的热切。
自从看到这几则史料,我就常想,要是毛泽东真的实现了骑马走江河,该是什么样子?
这个计划本已确定下来,大约准备1965年春成行。1964年夏天从骑兵部队调来的警卫人员也开始在北戴河训练,也已为毛泽东准备了一匹个头不太大的白马,很巧合,他转战陕北时骑的也是一匹白马。整个夏天,毛的运动就是两项:游泳和骑马。
但是,一九六四年八月二日,突发“北部湾事件”,美国入侵越南。六日晨,毛遗憾地说:“要打仗了,我的行动得重新考虑。黄河这次是去不成了。”
这实在是太遗憾了,是一个国家的遗憾,民族的遗憾,中国历史失去了一次改写的机会。按毛的计划是走三到五年,就算四年吧,两河归来,已是一九六九年,那个对国家民族损毁至重的“文化大革命”至少可以推迟发生,甚至可能避免。试想一位最高领袖深入民间四年,将会有多少新东西涌入他的脑海,又该有什么新的政策出台,党史、国史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新版本?一个伟大的诗人,用双脚丈量祖国的河山,“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又该有多少气势磅礴的诗作?
我们再看一下一九六五年的形势,那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好的年份。正是成绩已有不少,教训也有一些,党又一次走在将更加成熟的十字路口。当时我们已犯过的几个大错误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还遇上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的三年困难。这时,全党已经开始心平气和地看问题,在一九六二年的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承认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错误,毛泽东也做了自我批评。形势也有了明显好转,原子弹爆炸,全国学大寨、学大庆、学雷锋、学焦裕禄,国力增强,民心向上。但是从深层来看,对这些错误的根源还没有从思想上彻底解决。就像遵义会议时,从行动上和组织上已停止了“左倾”的错误,但真正从思想和路线上解决问题,还得等到延安整风。急病先治标,症退再治本,当时党和国家正是“症”初退而“本”待治之时。
毛泽东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深入基层调查研究,骑马走两河的。
二
我们设想着,当毛泽东骑马走江河时,对他触动最深的是中国农业的落后和农村发展的缓慢。
毛是农民的儿子,他和农民天然地血脉相通。他最初的秋收起义,十年的土地革命是为农民翻身。他穿草鞋,住窑洞,穿补丁衣服,大口吃茶叶叶子,拣食掉在桌子上的米粒,趴在水缸盖上指挥大战役,在延安时还和战士一起开荒,在西柏坡时还下田插秧。还有包括江青看不惯的大口吃红烧肉、吃辣椒。他简直就是一个农民,一个读了书、当了领袖的农民。毛泽东一生的思维从没有离开过农民,只不过命运逼得他新中国成立前大部分时间在研究战争。新中国成立后,又急于振兴工业,以至于一九五三年发生了与梁漱溟的争吵,被梁误以为忘了农民。他在一九五八年发起的“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也是为了农业的尽快翻身,有点空想,有点急躁,被彭德怀说成“小资产阶级狂热性”。那一句话真的刺伤了他的心,但没有人怀疑他不是为了农民。
他打马上路了,行行走走,一个半月后到达郑州。因为是马队,不能进城住宾馆,便找一个依岸傍河的村庄宿营,架好电台,摊开文件、书籍。一如战争时期那样,有亲热的房东打水、烧炕,有调皮的儿童跑前跑后,饭后他就挑灯读书、办公。但我猜想毛这天在郑州的黄河边肯定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河南这个地方是当年人民公社运动的发祥地。这里诞生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信阳地区遂平县的“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七年前,一九五八年八月六日晚,他到郑州,七日晨就急着听汇报,当他看到《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试行章程》时,如获至宝,连说:“这是个好东西!”便喜而携去。接着又去视察山东,八月底就在北戴河主持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式通过了《关于建立农村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公社遍行全国,河南首其功,信阳首其功。但是全国第一个饿死人的“信阳事件”也是发生在这里,成了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刘少奇说:“饿死人这是要上史书的啊!”毛不得不在一九九〇年十月二十三日到二十六日专门听取信阳事件的汇报,全国急刹车,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才渡过难关。
这次,毛沿途一路走来,看到了许多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留下的半截子工程,虽经调整后,农村情况大有好转,但社员还是出工不出力。房东悄悄地对他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这使他不得不思考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种形式,对农村生产力到底是起了解放作用还是破坏作用。为什么农民对土地的热情反倒下降了呢?想解放战争时期,边打仗边土改,农民一分到地就参军、支前,热情何等的高。
离开郑州之后,毛溯流而上,他很急切地想知道一九六〇年完工的大工程三门峡水库现在怎么样了。这工程当时是何等的激动人心啊,诗人贺敬之的《三门峡·梳妆台》曾传唱全国:“展我治黄河万里图,先扎黄河腰中带——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银河星光落天下,清水清风走东海。”这些句子直到现在我还能背得出,那真是一个充满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时代。毛很想看看这万年的黄河,是不是已“清水清风走东海”,很想看看他日思夜想的黄河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他立马高坡,极目一望时,这里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高原明镜,而是一片湿地,但见水雾茫茫,芦花荡荡。原先本想借这座水库拦腰一斩,根治黄河水害,但是才过几年就已沙淤库满,下游未得其利,上游反受其害,关中平原和西安市的安全受到威胁。他眉头一皱,问黄河上游每年来沙多少,随行专家答:“十六亿吨。”又问:“现库内已淤沙多少?”答:“五十亿吨。”这就是再修十个水库也不够它淤填的啊!当初上上下下热情高涨,又相信苏联专家的话,并没有精细地测算和科学地论证,就匆匆上马。看来建设和打仗一样,也是要知己知彼啊。不,它比战争还要复杂,战场上可立见胜负,而一项大的经济建设决策,牵涉的面更广,显示出结果的周期更长。
毛打马下山,一路无言。他想起了一个人,就是黄炎培的儿子黄万里,水利专家、清华大学教授。当年三门峡工程上马上下叫好,只有一人坚决反对,这就是黄万里。一九五五年四月周恩来主持七十多人的专家论证会,会开了七天,他一人舌战群儒大呼:不是怎么建,而是三门峡根本就不宜建坝!下游水清,上游必灾啊。果然,大坝建成第二年,上游受灾农田就达八十万亩。黄的意见没人听,他就写了一首小词,内有“春寒料峭,雨声凄切,静悄悄,微言绝”句。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的《人民日报》第六版登出了这首词,黄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右派。毛泽东记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不觉长叹了一口气。
我猜想毛这次重到西北,亲见水土流失,一定会让他重新考虑中国农业发展的大计。新中国成立后毛大多走江南,再没有到过黄河以西。但他阅读了大量史书,无时不在做着西行考察的准备。一九五八年在成都会议上,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向他汇报引黄济晋的雄心壮志,他说:“你这算什么雄心壮志,你们查一下《汉书》,那时就有人建议从包头引黄河过北京东注入海。当时水大,汉武帝还能坐楼船在汾河上航行呢,现在水都干了,我们愧对晋民啊。”上世纪八十年代,赵紫阳任总理时到山西视察,山西领导又重提引黄之事,当时我以记者身份在场,听到赵又转述毛的这番话。大约一九五八年成都会议毛、陶对话时,赵亦在场。多年来,我们愧对的岂止是晋民,陕、甘、宁之民也都很愧对啊。这块中国西北角的红色根据地,当年曾支撑了中共领导的全民抗战,支持了解放战争的胜利,但是自新中国成立以后就再也摆不脱黄风、黄沙、黄水的蹂躏。晋陕之间的这一段黄河,毛泽东曾经两次东渡。第一次是一九三六年由绥德过河东征抗日,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第二次是由吴堡过河到临县,向西柏坡进发,定都北京。当时因木船太小,跟他多年的那匹老白马只好留在河西。他登上东岸,回望滔滔黄水,激动地讲了那句名言:“你可以藐视一切,但不能藐视黄河。”据他的护士长回忆,毛进城后至少九次谈起黄河,他说:“这条河与我共过患难”“每次看黄河回来心里就不好受”“我们欠了黄河的情”“我是个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人”。
这次毛重访旧地,我猜想米脂县杨家沟是一定要去的。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到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他一直住在这里,这是他转战陕北期间住得最长的一个村子,并在这里召开了有里程碑意义的准备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的“十二月会议”。但现在这里还是沟深路窄,仅容一马,道路泥泞,一如二十年前。农民的住房,还没有一间能赶上过去村里地主的老房子。而当年毛的指挥部,整个党中央机关就借住在杨家沟一家马姓地主的宅院里,他就是在这里胜利指挥了全国的战略大转折。我去看过,这处院子就是现在也十分完好,村里仍无其他民房能出其右。这次毛重回杨家沟还住在当年他的那组三孔相连的窑洞里,心中感慨良多。当年撤出延安,被胡宗南追得行无定所,但借得窑洞一孔,弹指一挥,就横扫蒋家百万兵。现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权,却还不能一扫穷和困,给民饱与暖。可怜二十年前边区月仍照今时放羊人。发展迟缓的原因到底何在?
向最基层的普通人学习,是毛一向所提倡的。调查研究成了毛政治品德和工作方法中最鲜明的一条。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里曾写到对毛的第一印象是:“毛泽东光着头在街上走,一边和两个年轻的农民谈话,一边认真地在做手势。”毛曾说:“当年是一个监狱的小吏让我知道了旧中国的监狱如何黑暗。”毛在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三年曾认真做过农村调查,一九四一年又将其结集出版,他在《农村调查》序言里写道:“实际工作者须随时去了解变化着的情况,这是任何国家共产党人也不能靠别人预备的。所以,一切实际工作者必须向下做调查。”那时他十分注意倾听基层呼声。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延安的一个农民,一次天打雷劈死了他的毛驴,就说:“为何不劈死毛泽东?”边区保卫部门要以反革命罪逮捕这个农民。毛说,他这样说必有他的理由,一问是边区农民负担太重。毛就让减税。所以,当时边区地域虽小,生活虽苦,但领袖胸如海,百姓口无忌,上下一条心,共产党终得天下。
这次,毛一路或骑马或步行又重新回到百姓中间,所见所闻,隐隐感到民间积怨不少。他想起一九四五年在延安与黄炎培的“窑洞对”谈话,那时虽还未得天下,但黄已问到他将来怎样治天下。他说:“只要坚持民主,让老百姓监督政府,政权就能永葆活力。”想到让人民监督,毛忽然忆起一个人,此人就是户县农民杨伟名。杨是一个普通农民,在村里任大队会计,他关心政治,有一点私塾的文化底子,苦学好读,“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一九六二年曾向中央写万言书,系统分析农村形势,提出许多尖锐而又中肯的意见。如允许单干;敞开自由市场;不要急于过渡,再坚持一段新民主主义;要防止报喜不报忧……现在看来,这些话全部被不幸言中。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一叶知秋》,意即,从分析陕西情况即可知全国农村形势之危。其忠谏之情溢于言表。毛对这些意见当然听不进去,便愤而批曰:“什么一叶知秋,是一叶知冬。”
其时,党内也早有一部分同志看到了危机,并提出了对策,比较有名的就是邓小平的“白猫黑猫”论。杨的这篇文章在一九六二年的北戴河会议上被毛点名批评。从此,逆耳忠言渐少,继而鸦雀无声。而黄河之滨这个朴素的农民思想家杨伟名则被大会批、小会斗,后在“文革”中自杀。(二〇〇二年,陕西曾开研讨会纪念杨伟名,并为他出版文集。二〇〇五年,我曾访其故居,秋风小院在,柿树叶正红。)这次毛重走黄河,又到陕西,看到当年的许多问题依旧没有结果,就想起这个躬耕于关中的奇才,便着人把他接来,做彻夜之谈。毛像当年向小狱吏请教狱情、在延安街头光着头向农民恭问政情一样,向这个农民思想家问计于国是。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共领袖与一位普通农民的对话。这不是《三国演义》中卧龙岗的“隆中对”,也不是一九四五年延安的“窑洞对”,而是在黄河边的某一孔窑洞里的“河边对”。杨伟名一定侃侃而谈,细算生产队的家底,纵论国家大势。毛会暗暗点头,想起他自己常说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又想起一九四八年他为佳县县委题的字“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当时他转战到这里,部队要打佳县,仗要打三天,需十二万斤粮,但粮食早让胡宗南抢掠一空。他问佳县县长张俊贤有没有办法,张说:“把全县坚壁的粮挖出来,够部队吃上一天;把全县地里未成熟的玉米、谷子收割了,还可吃一天;剩下的一天,把全县的羊和驴都杀了!”战斗打响,群众拉着粮、驴、羊支前,自己吃树叶、树皮。战后很长时间,这个县见不到驴和羊。那时候,政府和百姓,真是鱼水难分啊!看来这些年离群众是远了一点。(毛是性情中人,他或许还会当场邀杨到中央哪个政策研究部门去工作,就像后面要谈到的,他听完就三峡问题的御前辩论后,当场邀李锐做他的秘书。何况杨本来就一直是西北局的特聘编外政策研究员。而以杨的性格则会说,臣本布衣,只求尽心,不求闻达,还是躬耕关中,位卑不敢忘国,不时为政府上达一点实情。)送走客人,他点燃一支烟,仰卧土炕,看着窑洞穹顶厚厚的黄土,想起自己一九四五年在延安说过的那句话:“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现在早已生根开花,但却要将忘其土啊。
总之,还不等走完黄河全程,在晋、陕、宁、甘一线,毛的心情就沉重复杂起来。在这里,当年的他曾是“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可现在毛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立马河边,面对滔滔黄水,透过阵阵风沙,看远处那沟沟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弯腰点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农民,不禁有一点心酸。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这样轰轰烈烈,怎么就没能解放出更多的生产力,改善农民的生活,改变他们的境遇呢?
毛继续沿黄河前行,北上河套,南取宁夏,绕了一个大弯后西到兰州。在这里向北沿祁连山麓就是通往新疆的河西走廊,向南沿黄河就将进入上游的青海、四川,他决定在兰州休整一周。这兰州以西是历代流放钦犯和谪贬官员的地方,他想起林则徐虎门销烟之后就是经过这里而贬往新疆的。毛泽东出行,电台、文件、书籍三件宝,常读之书和沿途相关之书总要带足。现在韶山的“毛泽东遗物馆”里存有他出行的书箱,足有一米见方。林则徐是他敬仰的人物,长夜难眠,他便命秘书找出林的《云左山房诗钞》挑灯阅读,卷中有不少是林则徐在河南奉旨治完黄河后又一路继续戴罪西行,过兰州、出玉门的诗作,多抒发他的报国热情和记述西部的山川边情。林诗豪放而深沉,毛性刚烈而浪漫,把卷在手,戈壁古道长无尽,窗外黄河呜有声。此时,两个伟人跨越时空,颇多共鸣。毛有抄录名人诗作练字的习惯,他读得兴起,便再披衣下床,展纸挥毫,抄录了林的一首《出嘉峪关感赋》:
东西尉侯往来通,博望星槎笑凿空。
塞下传笳歌敕勒,楼头倚剑接崆峒。
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
除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关雄!
这幅书法,借原诗的气势,浓墨酣情,神采飞扬,经放大后至今仍高高挂在人民大会堂甘肃厅的东墙上。书罢林诗毛推窗北望,想这次只能按原计划溯黄河而上,祁连山、嘉峪关一线是去不了啦,不觉有几分惆怅。新疆是他的胞弟毛泽民牺牲的地方,那个方向还有两件事让他心有所动。一是当年西路军在这里遭到极大损失,这是我军史上极悲惨的一页。二是,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一大批右派发配西部,王震的兵团就安排了不少人,这其中就有诗人艾青等不少文化人。现时已十年,这些人中似可起用一些,以示宽慰。他在这里休整一周,接见了一些仍流散在河西走廊的老红军,听取了右派改造工作的汇报,嘱咐地方上调研后就这两事提出相应的政策上报。
离开兰州,毛一行逆黄河而上,又经月余到达青、甘、川三省交界处的黄河第一弯。他登上南岸四川阿坝境内的一座小山,正是晚霞压山,残阳如血,但见黄河北来,蜿蜒九曲,明灭倏忽,如一道闪电划过高原,不禁诗兴大发,随即吟道:
九曲黄河第一弯,长河落日此处圆。
从来豪气看西北,涛声依旧五千年。
他想,我们一定要对得起黄河,对得起黄河儿女。
这里已近黄河源头,海拔四千米以上,他们放慢速度,缓缓而行,数十天后终于翻过巴颜喀拉山,到达长江的源头大通河,这便进入长江流域。
三
接下来,毛泽东走长江与走黄河的心境不同。在黄河流域,主要是勾起了他对战争岁月的回忆和对老区人民的感念,深感现在民生建设不尽如人意,得赶快发展经济。而走长江一线更多的是政治反思,是关于在这里曾发生过的许多极“左”错误的思考。
顺沱沱河、通天河而下,入金沙江,便进入贵州、四川界。这里是中央部署的大三线基地。毛泽东不愧为伟大的战略家,他从战争中走来,总担心天下不稳,国家遭殃。在原子弹研制成功后,他又力主在长江、黄河的上游,建设一个可以支持原子战争的大三线基地。他还把自己的老战友、新冤家彭德怀派来任基地三把手。
毛彭关系,可以说是合不来又离不开。历史上许多关系到党的命运和毛的威信的大战、硬战,都是彭帮毛来打。最关键的有三次,红军长征出发过湘江、解放战争时的转战陕北和新中国刚成立时的朝鲜战争。尤其是出兵朝鲜,中央议而不决,彭从西北赶回,投了支持毛的关键一票,而在林彪不愿挂帅出征的情况下,彭又挺身而出,实现了毛的战略。但是自从进城之后,毛彭之间渐渐生分。战争时期,大家都称毛为“老毛”,进了北京,渐渐改称“主席”。有一天,彭突然发现中南海里只有他一人还在叫“老毛”,便很不好意思,也悄悄改口。这最后一位称“老毛”的角色由彭来扮演,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交往之深和彭性格的纯真率直。
但一九五九年在庐山上,两个战友终于翻脸。其时毛正醉心于“大跃进”“人民公社”,雄心勃勃,自以为找到了迈向共产主义的好办法。彭却发现农村公共食堂里农民吃不饱,老百姓在饿肚子,大跃进破坏了生产力。“谷撒地,禾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他要为民鼓与呼。这场争论其实是空想与实事求是之争。结果是彭被打为“右倾机会主义”,并又扩大为“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全国大反右倾,株连五百多万人。后来黄克诚说:“这件事对我国历史的发展影响巨大深远,从此党内失去了敢言之士,而迁就逢迎之风日盛。”但是,直到下山时毛还说,我要写一篇大文章《人民公社万岁》,向全世界宣布中国的成就。并已让《人民日报》和新华社为他准备材料。但还不到年底,农村就败象渐露,这篇文章也就胎死腹中。一九六五年九月,毛对彭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便派他到三线来工作。
未想,两位生死之交的战友,庐山翻脸,北京一别,今日却相会在金沙江畔,在这个三十年前长征经过的地方,多少话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明月夜,青灯旁,白头搔更短,往事情却长。毛泽东盖世英雄,向来敢翻脸也敢认错。他在延安整风时对“抢救运动”中被错整的人脱帽道歉;一九五九年感谢陈云、周恩来在经济工作方面的冷静,说“家贫思贤妻,国难识英雄”;一九六二年在七千人大会上对大跃进的错误认错。现在毛经三年来的沿河考察,深入民间,所见所闻,许多争论已为历史所印证,他也许会说一声:“老彭,看来是你对了!”
行至四川境内,毛还会想起另一个人,即他的秘书田家英。庐山会议前,毛提倡调查研究,便派身边的人下去了解情况,田家英被派到四川。田回京后给他带去一份农民吃不饱、农业衰退的实情报告,他心有不悦。加之四川省委投毛之好又反告田一状,田在庐山上也受到了批评,从此就再不受信任(“文革”一起,田即自杀)。这时他一定会想起田家英为他拟的那篇很著名的中共“八大”开幕词:“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不觉怅然若失。看来自己过去确实是有点好大喜功,下面也就报喜不报忧,以致造成许多失误。长夜静思,山风阵阵,江水隆隆。他推窗望月,金沙水拍云崖暖,惊忆往事心犹寒。
新中国成立后毛出京工作,少在北方,多在南方,所以许多做出重要决策的、在党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会议多在长江一线。如一九五八年三月毛坚持“大跃进”,周恩来、陈云被迫做检讨的成都会议;四月再次确立了“大跃进”思路的武汉会议;一九五九年四月检讨“大跃进”的上海会议(就是在这次会上,他第一次提出骑马走两河);一九五九年七月“反右倾”的庐山会议,一九六一年纠正“左”的错误的第二次庐山会议等。总的来讲,这些会议上都是毛说了算,反面意见听得很少。
但有一次毛是认真听了不同意见,并听了进去。这就是关于建三峡水库的争论。自孙中山时,就有修三峡的设想,毛也曾畅想“高峡出平湖”,但到底是否可行,毛十分慎重。一九五八年一月,他曾在南宁组织了后来被称为“御前辩论”的两派大对决,也就在这次会议上他很欣赏反对派李锐,当场点名要李做他的秘书。毛曾在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自重庆上船,仔细考察了长江三峡,至四月一日到武汉上岸。他对修三峡一直持慎重态度,他说:“最后下决心准备修建及何时修建,要待各个方面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之后,才能做出决定。”这次毛骑马从陆路过三峡一定会联想到那个当年轻易上马,现已沙淤库满的三门峡水库。幸亏当时听了不同意见,三峡才成为大跃进中唯一没有头脑发热、轻易上马的大工程。现在想来都有点后怕。看来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二十四年后,一九九二年四月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兴建三峡工程的决议。在这个长过程中因为有反对意见,才有无数次的反复论证,人们说三峡工程上马,反对派的功劳比支持派还大。)
毛从四川入湖北,过宜昌到武汉。这次因是带着马队出行,当然不住上次毛住过的东湖宾馆,他就选一依山靠水之处安营扎寨,这倒有了一点饮马长江的味道。毛不禁想起他一九五六年在这里写的诗作:“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又想起一九五八年四月在这里召开的武汉会议,在鼓动“大跃进”的同时,毛给那些很兴奋的省委书记们也泼了一点冷水。但全党的狂热已被鼓动起来,想再压下去已不容易。他想,那时的心态要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再从容一点,继续给他们降降温,后果也许会好一点。
离开湖北进入江西不久就到了庐山。这庐山堪称是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一个坐标点。一八八六年英国传教士李德立在这里首先买地盖房,开发庐山。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四七年,前后二十年,蒋介石在这里指挥“剿共”、抗日。一九二七年,瞿秋白在这里起草“八一”起义提纲。一九三七年卢沟桥枪声骤响,正在山上举办的国民党庐山军官训练团提前结业,直接奔赴抗日前线。一九四八年蒋介石败退大陆,泪别庐山。蒋离去十年后,一九五九年毛第一次登上庐山,住在蒋介石和宋美龄住过的美庐别墅,看见工人正要凿掉“美庐”二字,忙上前制止,说这是历史。就是这一次在山上召开了给党留下巨大伤痛的庐山会议。一九六一年,毛欲补前会之错,又上山召开第二次庐山会议。他借用《礼记》里的一句话“未有先学养子而后嫁者也”,痛感革命事业不可能有人先给你准备好成熟的经验。这一次毛在山上说,他此生有三愿:一是下放,搞一年工业,一年农业,半年商业;二是骑马走一次长江、黄河;三是写一本书,把自己的缺点、错误统统写入,让世人评说。他认为自己好坏七三开就满足了。一九七〇年,毛又三上庐山召开九届二中全会,敲山震虎,与林彪已初显裂痕。还有一件事少有人知,蒋介石去台多年,自知反攻无望,愿意谈判回归。一九六五年七月已初步达成六项协议,其中有一条:蒋回大陆后所选的“汤沐之地”(封地)就是庐山。惜“文革”一起,此事告吹。
到了庐山,毛的两河之行已完成四分之三。他决定在这里休整数日,一上山便放马林间,让小白马也去自由自在地轻松几日。他还住美庐,饭后乘着月色散步在牯岭小街上,不远处就是当年庐山会议时彭德怀、黄克诚合住的一七六号别墅,往西三十米是张闻天的别墅,再远处是周小舟的别墅,所谓“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在此方寸之地,却曾矗立过中共党史上的几位巨人。除周小舟资格稍差外,彭、黄、张都是井冈山时期和毛一起的“绿林好汉”,想不到掌权之后他们又到这座山上来吵架。毛忆想那次论争,虽然剑拔弩张,却也热诚感人,大家讲的都是真话。他自己也实在有点盛气压人。现在人去楼空,唯余这些石头房子,门窗紧闭,苔痕满墙,好一种历史的空茫。如果当时这庐山之争也能像三峡工程之争一样,允许发表一点不同意见,后果也不会这样。后来虽有一九六一年二次庐山会议的补救之举,但创痛实深,今天想来,他心中生起一种隐隐的自责。回到美庐,刚点燃一支烟,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九五九年他一上庐山时写的那首豪迈诗作: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他在自己的这幅放大的手迹前伫立良久,光阴似箭,不觉就是十年啊。他沉思片刻口中轻轻吟道:
安得倚天转斗柄,挽回银河洗旧怨。
二十年来是与非,重来笔底化新篇。
这诗,虽是自责,却椽笔墨海,隐隐雷鸣,仍不失雄霸之气。他抽完一支烟,又翻检了一下当日收到的电报、文件,办了一会儿公,便用铅笔将这首诗抄在一张便笺上,题为《三上庐山》,放入上衣口袋,准备明天在马背上再仔细推敲,然后就上床歇息。(毛二上庐山时也写有诗,就是那首为江青所拍的仙人洞题照。)毛泽东下山后,一路过安徽,下江苏,走扬子江、黄浦江,直往长江的出海口上海市而去。
两河之行结束,大约是一九六九年的九月,正是国庆二十周年的前夕。毛泽东回顾整理了一下四年来两河调查的思绪,便将中央政治局的委员们召集到上海,开了一次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通过了三项决议。一是今后一段时间内要重点抓一下经济建设,暂不搞什么政治运动(这比后来一九七八年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党的中心工作的转移早九年);二是转变党的作风,特别戒假话、空话,加强调查研究和党内民主(这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风之后的又一次的全党思想大整顿);三是总结教训,对前几年的一些重大问题统一认识(这比一九八一年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早十二年)。三个决议通过,局面一新,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文化大革命,没有彭德怀等一批老干部的损失,也没有田家英等一批中年精英的夭折。如果再奢望一点,还可能通过一个关于党的领导干部退休的决议(这比一九八二年中央《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早十三年)。因为到这年年底毛就满七十六岁了,两河之行,四年岁月,一万里路云和月,风餐露宿,鞍马劳顿。他一定感到身体和精力大不比当年长征之时,毕竟年龄不饶人。而沿途,考察接谈,视事阅人,发现无数基层干部,有经验,有知识,朝气向上,正堪大任。要放手起用新人。这几个决议通过,全党欢呼,全民振奋。国家、民族又出现新的机遇。真如这样,历史何幸,国家何幸,民族何幸!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能重演。
四
二〇〇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万民同庆,举国欢腾。当时我在天安门阅兵庆典的观礼台上,手机响了,收到这样一条短信:
中国医学科学院成功克隆毛泽东,各项生理指标处于其五十岁水平。新闻发布后引起强烈反响。奥巴马立即声明:美国在三天之内废除与台湾关系,并撤走在亚洲的一切军事力量。日本首相于当天下令炸毁靖国神社,承认钓鱼岛是中国领土。国内二十四小时县级以上干部退缴赃款九百八十万亿,全国股市一片红,房价下跌60%;十三亿中国人民再次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祝大家节日快乐!
这是一个善意的调侃,红色的幽默,也包含着一种社会思考,一种对过去美好一面的怀念和对现在腐败一面的批判。过节了,而且不是一般的节庆,是共和国的生日,六十岁的生日啊!人们忘不了开国领袖。他老人家要是还在多好啊,这天安门城楼本来就是他当年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地方。虽然他老人家后期搞“文革”也曾犯有大错,但前期对民族确有大功,所以人们总希望他还能一如前期那样的英明。这善良的愿望,反映了人们对那个美好时代的怀念,对未竟之业的遗憾。如果斗柄能够倒转,如果历史能够重写,如果那次骑马走两河能够成行,如果毛泽东在六十年代能反思自己的错误,晚年不犯或少犯错误,这该多好。这一切当然都不可能,我们也知道这永不可能。但是后人想一想还不行吗?这样的假想,是对历史的复盘,也是对再后之人的提醒。历史不能重复,但是可以思考,在思考中寻找教训,捕捉规律,再创造新的历史。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一个犯了错误而又不知反思的民族是更悲哀的民族,一个学会在失败中思考的民族才是真正了不起的民族。不要忘了,正是“文革”浩劫之后的大思考才成就了今天的复兴。
毛泽东是一本我们永远读不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