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面楚歌
燕地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耶律阿保机的二十万大军应约而至。
首战选在幽州镇,先夺平州、再破涿州,没有按云州结盟时换的战书,直奔雁门关,南伐朱晃。
夺了二州,契丹军将城中掳掠一空,残破的涿州城中,烟火从城的四角升腾起来,到处都有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嘶吼声,城外牛车马车挨挨挤挤,契丹军只管将涿州百姓家中的金银财宝装车往漠北拉去。
前来联军的云州刺史李存武再也按捺不住,入耶律阿保机的大帐跪禀道:“见过大王!”
耶律阿保机对面前这个冷静过人、神射出众的年轻将军一直颇为欣赏,帐中刚刚置酒,忙招呼李存武同饮道:“来来,李将军,今天晚上要下大雪,快来喝点酒御寒。”
李存武仰脸望着耶律阿保机,并不起身,郑重其事地道:“大王当日在云州与我父王结盟,共兴义军,可如今晋军与契丹军联兵一处,已破平州、涿州,大王的手下入城后尽日劫掠,放火杀人,哪里还算是仁义之师?”
这些年来,每次攻破城池,耶律阿保机总是纵兵大掠,以此犒劳三军。契丹是新兴部落,族人向来贫苦,所以耶律阿保机此举深得军心,令他在契丹八部受人拥戴。
耶律阿保机满面笑容道:“我契丹人久居苦寒之地,入冬后粮草皆绝,常常匮乏无食,多年来都靠到处劫掠粮食为生,化外蛮族,只知道吃饭喝酒是大事,还不懂得仁义之道,请李将军不要怪罪。明天我便下令让他们不要烧杀抢劫,也就是了。”
李存武见耶律阿保机如此狡猾无赖,越发郁闷。
平州、涿州的百姓何辜?他们河东军打下城池后,只是派军驻守,不会纵火扰民。如今河东军五万,契丹军二十万,在幽州镇到处扫荡,自己好似成了引贼入关、为虎作伥的奸徒,有违去年结盟复唐的本意。
“末将还想请问大王,大王约盟南伐朱晃,至今仍屯兵幽州镇,不知何日能兴兵入雁门关?”李存武追问着。
“入雁门关?”耶律阿保机低头沉吟片刻,道,“好,李将军,我们契丹军夺的粮草已足,后天一早,迭剌部人马便随你一同前往云州,直入雁门关。”
见耶律阿保机愿意守信,李存武高兴地施礼道:“多谢大王!大王信守盟约、义助河东,大唐匡复有望,万民感激,必定名垂青史。”
耶律阿保机举起面前的酒爵,痛饮满杯,兴奋地点了点头。
涿州离李存武驻守的云州不远,西过武州后均为河东节度使所辖地面,得知契丹军即将入关南伐,李嗣源便率五万左军先归晋阳。左军将校在幽州镇征伐一月,死伤惨重,听得能回晋阳休整,心中欣慰,冒雪而归。
时近腊月,江南刚刚叶尽寒生,张家口外,千山飞雪,朔风凛冽,正是李白诗中“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北国寒门景致。
云州驻军见长城积雪难行,特地迎至得胜口关前。
契丹军旧日扰边时,虽也曾数次入关,但都是小股队伍来了又去,只有这次大军锋镝如林、铁衣带雪,如长龙般向云州蜿蜒而至。
日近黄昏,云州城墙在望,李存武纵马上前,拱手道:“大王,这里是云州城外驻马之地,请大王下令停军,就地建帐休息,末将已派人在云州准备好牛酒,我这就回城安排好酒水粮草木炭,让大王手下好好安歇。”
耶律阿保机还没答话,他身后的大弟弟耶律剌葛一勒坐骑,举起手中长矛高喝道:“击鼓传令,火速进军云州!”
李存武大吃一惊,耳听得身后军鼓轰鸣,响彻荒原,登时将行军令传了下去。契丹二十万骑兵疾行往云州城下,一个个全副戎装、神色惕然,显然耶律阿保机早就密授部下要取云州,并非临时起意。
“大王!”李存武纵马而前,横槊拦住耶律阿保机,痛心地叹道,“云州之盟,墨迹未干,大王就要叛盟攻晋了吗?大王即将受命为契丹部大可汗,如此言而无信,何以号令三军?”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灼亮深黑的眼睛注视着李存武,道:“我契丹大军如此强盛,却只能辗转漠北苦寒之地,子民年年饥馑,你们河东军何德何能,尽有晋阳、燕云之地?不越过太行山,我们契丹人就永远只能逐草而居、在漠北世代流浪……来人,将云州刺史拿下!”
李存武遣走左军之后,手下不过上千人马,但这支亲兵是他训练多年的折冲都弩手,个个身强力壮、背负长弓,见耶律阿保机要计赚云州,李存武一声号令,折冲都疾驰而前,一字排开,挡在了云州壕沟之前,二十万契丹军见前有阻挡,未得耶律阿保机之令,竟然都停了下来。
“耶律阿保机,你曾在云州杀牛祭天,与晋王结为兄弟,将此地改名怀仁,如今背信无义,擅侵义兄疆土,神灵在上,天必殛之!”李存武怒吼一声,引弓对着耶律阿保机的王旗。
黑色的三角大纛上,绣着契丹人的图腾——白马青牛。
契丹人口口传说,当年天宫上有个仙女,驾青牛车与乘白马的神人在西拉木伦河畔相遇,其时天降花雨、地生灵芝,二人结为夫妻,是契丹人的先祖。几百年来,契丹人在漠北到处游牧为生,人数稀少,到处臣服大国,并不引人注目,直到耶律阿保机成为夷离堇,百战百胜,这白马青牛之旗,才终于插到了云州城前。
耶律阿保机并不在意,去年他从云州退兵,是因为张承业等人早准备了火攻之计,他见河东兵多将勇、谋士众多,这才跟李克用结拜兄弟,意在蒙蔽河东将校。此番他有备而来,云州城却空无军备,草野积雪,难用火攻,二十万铁蹄急驰而至,不但云州,就是不远处的雁门关和忻州,也足可以踏平。
“李将军,”耶律阿保机抚须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作‘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我爱惜你一身武艺、志气过人,如今大唐倾覆,晋王无力回天,大势已去,我契丹兵雄马壮,足可抵御汴州朱晃。倘若你愿改投我帐下,我封你为契丹舍利,领十万雄兵,将来我登位为汗,你为王侯,辅我在这燕云大地建功立业,我耶律阿保机就是为契丹开国的刘邦,你,就是本王的韩信。”
李存武更不答话,举起右手一招,身后的弩手递上一只黑鸽,李存武从腰上取出鱼符,放入鸽脚上拴着的小铁筒,他放手纵开黑鸽,鸽子展翼向云州城头飞去。
耶律阿保机见他竟以信鸽传递军情,冷笑一声,道:“放鹰!”
鹰奴放出耶律阿保机心爱的两只雪白海东青,两只巨鹰如电闪而起,往黑鸽飞翔方向扑去。
李存武长弓拉满,三箭连发,一枝雕翎狼牙箭射穿前面那只白鹰的前胸,白鹰惨叫一声,来不及收翼便坠落雪原,接着两枝长箭射入后面那只白鹰的双翼,海东青惨叫连声,挣扎翻滚一圈,像一片巨大的雪花般飘扬空中,被北风卷走。
耶律阿保机大吃一惊,还不及发令,李存武再次引弓,三箭齐发。耶律剌葛断喝一声,一百名盾牌手持重盾护住耶律阿保机。
三枝雕翎狼牙箭越过耶律阿保机头顶,射断了他身后的“白马青牛”三角王旗,王旗顿时被狂风卷远,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耶律阿保机脸色剧变,喝道:“李存武不识时务,速速拿下!”
他器重李存武的箭术与忠诚,仍想生擒李存武,录为己用。李存武一声令下,身后折冲都弩手立于原地,取箭疾射。
此时天色昏黄,代替李存武守城的十太保李存仁本准备带人打开城门,突见城下骚乱,不明就里,索性立于城头静观。
黑鸽逃过了两只巨鹰的扑击,停在了李存仁的手中。李存仁打开鸽脚拴的铁筒,见筒内放着李存武从不离身的云州刺史黄金鱼符,登时明白李存武死战之心,热泪滚滚,落了满腮。
折冲都的兵卒是晋军中的高明弩手,紧急之中,不失条理,三百重盾立于李存武身前,围成一圈,三百弩手坐在马上急射,箭如飞蝗,逼退耶律阿保机身边的皮室亲兵,三百弩手拉开十张巨大的八牛弩,往耶律阿保机马前射来,雪地上顿时鲜血飞溅、草尘扬起,述律平、耶律倍等人护着耶律阿保机逃离阵前。
八牛弩上放置的是标枪长短的重箭,疾飞可至七百步外,契丹军猝不及防,不少冲锋在前的将领都被射落马下,惊得契丹前队连连后退。
耶律剌葛怒不可遏,喝令皮室军向前,标枪兵、大斧兵骑重甲马,往李存武身边冲锋。
折冲都虽然箭法如神,可架不过契丹军人多势众,不片刻,便被标枪穿透重盾,阵形散乱。耶律剌葛带着步兵冲上前去,长矛攒刺,将折冲都杀得血流成河,阵前晋军死尸累累,李存武及残余的几个手下也被团团围住。
“李将军,”胜负已分,数百名皮室亲兵陪着耶律阿保机重新来到阵前,耶律阿保机和蔼地笑道,“你英勇善战、胆识出众,年纪轻轻的,何必非要愚忠于风烛残年的晋王?只要你叫开城门,本王不但饶你一命,还会于阵前封你为代北王,云州、朔州,尽归你所有。”
李存武冷冷一笑,鲜血淋漓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骄傲之色,他放下手中长弓和空空如也的箭袋,道:“大王所言当真?”
耶律阿保机听他出言询问,大喜过望,道:“当真!本王绝不妄言。李将军,只要你愿意归顺我帐下,我今日收你为义儿,从此父子相称。”
李存武环视着苍茫暮色里的云州城外,他在此地驻防十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那样熟悉。
雪落长城,雪飞云州,雪满弓刀,雪填山河,这苦寒的塞北,是晋阳城的北方防线,也是李存武世代生长的家园……他是代北人,李克用的同乡,少年投军,凭着箭术高强、战功卓著得到李克用赏识,成为晋阳太保、云州刺史,十年来,浴血百战,他从来没让成德军、幽州兵、魏博军的一兵一卒进入过云州。
见李存武跪地大礼参拜,耶律阿保机喜不自禁,忙下马伸出双手,欲将李存武扶起,却见李存武刹那间取出腰剑,往耶律阿保机胸前便刺,耶律阿保机身材高大,这一剑刺中他腰间皮甲,寻隙而入,直往耶律阿保机小腹插去。
皮室军侍卫长见状有异,一声令下,几十把长矛往李存武身上攒刺,穿甲而过。
鲜血泉涌般顺着李存武残破的玄铁鱼鳞甲叶淌下,他握住穿胸而过的长矛,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面对云州城头,眺望着雉墙后呆立的李存仁,大声吼道:“十哥!放箭!”
李存仁泪流满面,没想到耶律阿保机如此狡诈,竟然以盟约骗取晋王信任,要诈取云州。十一弟驻守云州多年,他宁死,也不会为背信无义的契丹人打开城门。
“放箭!向我放箭!”李存武嘶吼着。此时契丹军中已点起松明,大军蜿蜒向无边无际的雪原远方,长如巨龙,令人惊畏。
李存仁拭去腮边快要冻凝的冷泪,断喝一声:“放箭!”
万箭齐发,射向门户大开的李存仁和耶律阿保机,还有皮室军的侍卫们,松明照耀下,李存仁清楚地看见,浑身插满矛箭、状如刺猬的李存武仍屹然站立,眺望城门,嘴角最后泛出一丝微笑。
他们二人年龄相仿,几乎同时成为了李克用的义子,一个擅长射箭,一个擅长擒拿格斗,都痴于武艺,常常在一起喝酒切磋,李存武是个厚道人,对好胜的李存仁每每谦让,多年相处下来,李存仁早已视他为真正的手足。
而今天,他却亲自下令将自己的兄弟射死在城下。
李存仁浑身发软,慢慢跪倒在雉墙之后,痛哭失声。
狼烟在长城上迭相传递,直至雁门关,再入晋阳,河东监军张承业闻讯大惊,命李存勖带李嗣源等人出雁门关星夜来救。
大军还没到,契丹兵已盟退意,天寒地冻,耶律阿保机中了剑伤之后先行离开。李存仁见城下营帐散乱不成阵,趁夜出奇兵,在契丹大营前后放火,最后的三万兵马也不久退走。将李存武棺木带回晋阳厚葬后,李存勖的心情越发沉重。
十一太保李存武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除了神射术惊人外,其余时候他并不引人注目。可他把守云州十年,从未出过差错。
云州是李克用少年起兵的地方,也是他最后的大本营。
李克用曾经当着左右军大将们的面说过,一旦中原争战失利,就准备出雁门关到云州死守,可没想到晋军这最后的退守之地,却被契丹铁骑数次包围合击,已成险地。
天祐三年(公元906年),新年刚过,汴州兵与契丹军合盟,葛从周得耶律阿保机之助,前往幽州,急攻卢龙节度使刘仁恭所领的燕军。
晋阳宫宣光殿上,李克用听过幽州使臣韩延徽带来的求救信,禁不住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诞不经的故事,笑声未歇,他掷剑于地道:“韩参军,你回去把孤的话带给你们刘节帅,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义之人,终有报应!这把剑,你带给刘仁恭,这是当年他向孤效忠发誓时所赠宝剑,等幽州城破之日,就让刘仁恭用这把剑自裁谢罪罢!”
韩延徽中等身材,一表人才、长相斯文,是顺州刺史韩梦殷之子,李存勖看他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站在宣光殿的左右军大将之间,却意态从容、不卑不亢,倒觉得此人颇不寻常。
韩延徽见李克用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并不着恼,而是弯腰拾起了宝剑,轻轻拉开剑鞘,露出半尺雪亮的剑锋,道声“好剑”,细细端详片刻,才郑重收起。韩延徽收好李克用赐剑,又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恭恭敬敬递上前来,道:“谢晋王殿下赐剑,下官也有剑相赠。”
李克用不解其意,愕然问道:“韩参军,你这是何意?”
韩延徽不慌不忙地道:“晋王殿下,朱贼舍晋攻燕,无非是因为我们幽州地狭兵少、易于攻取罢了。天下人皆知,朱贼视晋王为生死大敌,下官深为担心,我们刘节帅落入重围,用这把剑自杀之后,河东孤掌难鸣,必为朱贼攻取。到时候殿下缓急之刻,没有佩剑自杀,会为敌所辱。还请殿下笑纳!”
李克用勃然大怒,喝道:“韩延徽,你如此无礼,不要怪孤不念当年与你父亲的交情!来人,将韩延徽斩首示众,在汾河边挖个坑,将幽州使者全都活埋了!”
韩延徽不为所动,深施一礼道:“河朔百姓纷纷传说晋王李克用忠义过人,有‘忠不顾难,死义如己’之名。今日下官才知道,晋王心胸狭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李克用冷笑道:“你一个后生晚辈,怎知孤与刘仁恭当年恩怨?刘仁恭老贼,忘恩负义,神人共愤。他当初被人追杀,逃到孤的晋阳城避难,孤待他如手足兄弟。可他后来不但骗了孤的河东大军去为他攻打幽州、争夺卢龙节度使之位,还设伏陷孤于重围,险些让孤中伏身亡。刘仁恭的燕地九郡,孤当年六战而定,河东军远途跋涉、死伤累累。可孤不及旋踵,刘仁恭便与孤反目为仇。这些年更是罔念旧恩,另改门庭,与朱晃老贼暗中勾结,还多番出兵骚扰云州。他以为自己远在燕地,地盘与朱贼不相邻,就会安然无恙,想坐看孤晋阳失守、身败名裂,哼,想不到朱贼竟然舍晋攻燕,这才厚着脸皮向孤讨要援兵。背义之人,死有余辜,孤要坐看燕亡,刘家父子在幽州城头战死,才会发兵出雁门关迎战汴州兵!”
韩延徽叹道:“如今天下纷乱如战国,朱晃骄横跋扈,有如当年的强秦。殿下本应以河东与河朔三镇结盟,效仿当年六国合纵,以御强秦,可惜啊……”
“可惜什么?”李克用瞪大独眼问道。
“可惜殿下心怀旧怨,意气用事,以致被朱贼所乘!燕地九郡,与河东唇齿相依、祸福与共。唇亡齿寒,燕亡之后,河东还能长久吗?”韩延徽痛心地叹道。
李克用不禁沉吟,望着已被飞虎侍卫抓住双臂往殿外推去的韩延徽,他心中有些犹豫。
李存勖连忙走上前去,奏道:“父王,韩参军言之有理,刘仁恭虽是不义之人,却是河东的北方屏障。如今朱贼积威之下,朔北只有我们河东晋军与幽州燕军仅存。成德节度使王镕被朱贼手下葛从周围困,已与我们晋阳断绝旧好,还与朱贼结为儿女亲家、献子为质。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依附朱贼,手下牙兵全被屠戮,六州皆乱,成了杨师厚的驻兵之处。河朔三镇只剩下幽州镇没有归降朱贼。朱贼手下大将葛从周、杨师厚,今年均带重兵屯扎河朔,用意其实不在幽州,而在我们河东,一旦幽州被破,我们河东腹背受敌、危乎殆哉。”
李克用老于军伍,李存勖微一提点,他心里便已洞明。
朱晃这次派大兵扫荡河朔,并不是为了争夺幽州镇那几个贫瘠的荒城,而是为了彻底断绝他退往河北的道路。
所以刘仁恭他必须救,发援兵助阵幽州,绝不仅是为了帮助刘仁恭,也是为了不让朱晃切断自己的后路。
李克用疲惫地挥了挥手,喝道:“把韩延徽带回来!”
朝服被扯、穿着素袍的韩延徽神情镇定,谢恩道:“殿下从谏如流,下官敬佩。”
李克用神色倦怠,道:“韩参军,援兵之事,你与世子商议即可。孤不要刘仁恭的礼物,也不想看他的信。”
李存勖将韩延徽请到嘉福宫中,让左右军十几员大将共议幽州军情,看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韩参军从容冷静、应对如流,心下佩服,道:“韩参军,听说刘家父子兄弟不和、内乱多年,就算朱贼退兵,幽州只怕以后也不太平,不如你就留在晋阳城助我一臂之力。我早闻韩兄之名,誉之者夸你有宰相之才,今日一见,确非谬赞。”
韩延徽见李存勖当众如此赞誉,心中自也感动,但他知道李存勖视为左右手的记室参军王缄、也是自己的幽州同乡并无容人之量,遂辞谢道:“世子过奖。刘家父子虽然声誉不佳,可韩家父子仕燕多年,受恩深重,难以背弃。将来世子征逐中原之日,韩某愿受驱驰。”
李存勖也不勉强,叹道:“韩兄适才说得很是,河东势孤,一半是咎由自取。我父王虽有忠义之心,但躁急性直,不懂屈伸宛转,只要有人稍加违逆,便大发雷霆甚至当场军法从事。前年我叔父李克修因军容不整,被我父王当众诟骂鞭打,回去后便气病身亡。倘若不是河东监军张承业和检校左仆射盖寓二人在旁相助多年,父王得罪的人还要更多。血勇之人,不懂怀柔之道,正因如此,父王只能逞孤勇,不能平天下。”
韩延徽见他受教,笑道:“世子敏慧过人,而今本是乱世,哪里有多少忠臣猛士?河中、河朔的各路小藩镇,夹在汴州与晋阳之间,本来就是事大生存的墙头草。晋王殿下四处攻伐,从不手软,也因此到处树敌,从无真心相助的盟友。就如当年的十三太保李存孝,在邢州投降认罪之后,老殿下若肯恕他一命、留镇代北,抵得了多少汴州兵马?又岂畏杨师厚与葛从周之师?愿世子今后能以审时度势、远交近攻之策,怀恩宽柔,则天下归心!”
李存勖点了点头,反复回味着韩延徽的进谏。
春色渐深,晋阳城中到处都蔓延着新绿。李存勖巡城已毕,不知不觉便纵马来到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府第。
这是伊明贞家的旧宅,自伊明贞接受耶律倍聘礼后,为回避李存勖,便搬回了伊家的旧居。
这处府第前后只有两进,原是伊家父子到晋阳城议事所住的刺史别邸,颇为简陋,多年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墙头瓦当破碎、乱草丛生,只是院前院后都种满了高大的银杏树,扇形绿叶在院落上空被夜风一吹,叶声轻喧如雨,显出几分公侯之家的幽深气象。
正屋是一个三开间两层楼带廊庑的房间,子时已至,楼上孤灯仍明,李存勖眺望着那扇窗户,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这狠心的女子,就算契丹人已经背盟,她与耶律倍的婚约形同作废,她也没有搬回晋阳宫的打算。
这半年来,每到巡城之后,李存勖常会徘徊伊府后院,在夜深人静的巷落里,寻找着伊明贞的气息和身影。
虽是仲春,夜色仍凉,李存勖勒马怔立良久,正要离去,却听巷后马蹄声响,是左军的折冲指挥使李存仁带了几个人巡营路过。
李存仁相貌出众,长圆脸庞,丹凤眼、樱桃口,带着几分阴柔秀美,与李存勖在宫中排戏时常扮坤角,唱作入木三分,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为其文弱腼腆,其实他武艺出众,斩将杀敌之时往往一招毙命,排兵布阵又诡谲难测,十分心狠手辣。
他对李存勖这段心事最是知情,看李存勖甲衣上凝满夜露、中宵独立、惆怅不已,大是同情,笑道:“世子深情如斯,相思入骨,愁损形容,却不愿佳人知晓,岂非劳而无功?来人,叫开伊府大门。”
他也不待李存勖阻止,带头大喊道:“世子深夜来访,请伊姑娘开门相见,以慰相思!”
他的手下也多年轻好事,齐声大喊道:“世子亲至,请伊姑娘开门相见!”
李存勖苦笑一声,正要勒马离去,忽听得黑漆大门“吱呀”一声,一名中年侍妇持灯推门道:“世子阁下,伊姑娘有请。”
李存勖又惊又喜,下马扔了缰绳,随那侍妇走进伊府小院。
这里多年无人居住,到处深苔荒草,栏杆倾颓,后院里灯火隐隐。
李存勖跨入后院,却见正厅上点着两枝白蜡烛,一个修长俏丽的影子背身而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伊明贞。
本来有满腔的思念,等见到她之后,却又变成了满怀的怨气。
那晋阳宫中两小无猜的少年岁月,那细密无言的互相照料,那诗词相和的心心相照,那“比翼连枝”的隐秘心事,她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她真的曾深爱过自己吗?她心中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一念至此,李存勖不能无怨。
又走上几级生满青苔的断阶,却见正厅上并无桌椅,只有一条香案,案前的白木台上高高低低放满黑木灵位。
案上青铜香炉里插着三根点燃的檀香,香炉旁一只开封的酒坛,坛边整整齐齐放了几十只酒碗,碗中注满清酒。
李存勖走到伊明贞身旁,并肩而立,闻见她鬓上轻香,还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模样、熟悉的感觉,多少年来,一走近她的身边,他便觉得心中清静安定、若有所恃。而这个曾经让他以为会生死相依的女人,竟然一夜之间改变心意,接下耶律倍的聘礼,从去年冬天以来就刻意疏远着自己。
正厅门扇半开,冷风吹来,烛焰昏昏欲灭。
李存勖走到香案前,看当中一块最大的神主上,写着“太子太保南充郡王伊慎”,他从香案上端起一个酒碗,对着神主道:“伊太保,你讨平哥舒晃、战败李希烈、围剿吴少诚,南征北伐,纵横中原几十年,亚子敬你这碗酒,英灵地下有知,助亚子败朱晃、入中原、安天下、复大唐!”
他举起酒碗,一口气喝了干净,又端起一碗酒,对着“忻州刺史伊广”的神主道:“伊刺史,你为救我父王,血战成安寨重围,浑身受创数十,仍酣战未止。忠贞之士,气撼天地,亚子敬你这碗酒,愿承英杰之志,保河东、匡社稷!”
伊明贞泫然落泪,香案上那些高低错落的神主,都是伊家的大好男儿,不少叔伯兄弟,她依稀还记得他们笑语晏然、潇洒俊朗的模样,还记得他们纵马汾州城外、吕梁山谷的英姿,记得他们披甲上阵前的果决。
大唐战乱百年,多少将族满门英烈、无以血食,他们伊家,也只剩下她这个孤女来支撑门户,所以伊承俊今年满了十四岁,多次请缨上阵,都被她坚决阻止。倘若伊承俊再有个闪失,伊家便就此无后,她怎么对得起父亲和六位兄长?
而李克用的家族,也没有比伊家强到哪里去。
李克用兄弟四人,二弟李克让、三弟李克恭,因李克用曾起兵叛乱之故,都多年在京师为质,黄巢攻陷长安时,二人血战多日、殉城而死。更不要提李克用那些在代北战死的父祖叔伯了。
这么多的死亡与杀戮背后,王公将相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权力还是忠义?
见李存勖一一敬了过去,转眼间便喝空了十几只酒碗,伊明贞按住他再去取酒碗的手,坚定地道:“亚子,不要再喝了。”
李存勖已经半醉,在昏沉的烛光下俯视伊明贞,越发觉得她美得惊人,难怪耶律倍一见之后便念念不忘。
他轻拥住她的双肩,俯身吻了下去,伊明贞却转开了脸庞,轻声道:“亚子,你我缘份已尽。我受耶律倍聘礼,已为人妻,你不可无礼。”
“胡说!”李存勖怒道,“耶律阿保机背盟叛约,已成河东之敌。父王母妃结盟契丹的打算早已成泡影,你还强守婚约,莫不是你真的贪图契丹可敦之位?”
“不错,我嫁耶律倍,正是为了契丹可敦之位。”伊明贞平静地回答。
李存勖勃然大怒,恨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女人,你以为,河东如今内外交困、处处受人掣肘,就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了?”
伊明贞瞥了他一眼道:“亚子,你从小认识我,我是这种人吗?”
“除了贪图富贵,我想不出来你为何要嫁耶律倍!他是契丹人,与我们风俗迥异,是塞外蛮夷,你就是当了契丹可敦,也及不了这晋阳宫里的富贵气象!”李存勖有些鄙夷地责备着。
“伊明贞虽自小生长侯门,可天生清心寡欲,从无富贵之念。”伊明贞的神情一淡如水。
“那……”李存勖一时语塞,指着满墙的黑木灵主道,“那你就是心里怨恨我父王,恨我父王连年征伐,害得你父兄战死,满门……”
“世子不得妄言臆测!”伊明贞眼中陡然生出寒光,怒道,“我父祖在晋王帐下听令多年,有守疆卫土之责、讨贼伐恶之义,文死谏、武死战,可谓得其死。伊家家风代代忠烈,我倘若心存怨念,是置我先祖、亡父于何地?世子竟以为我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吗?”
“你……”李存勖心生敬意,望着面前这个外表柔弱宁静、内心却刚强不摧的女子,叹道,“既不图富贵,又不生怨恨,明贞,难道……难道你真的爱上了耶律倍?”
伊明贞眼望着面前这个曾经无比熟悉亲切的身影,退远几步,走到厅堂门前,望着满天星光,淡淡地道:“耶律阿保机已经筑都上京,建契丹国,即皇帝位,立皇后、封百官,还起用了不少汉臣,以契丹大字写诏书、传军令。契丹人拥甲六十万,又全面兴盛儒学,用大唐官制、军制,今后绝非只是塞外蛮夷。”
李存勖满腹狐疑地跟了过去,问道:“那又如何?朱晃还打算下个月在汴州登皇帝位呢。称帝,我父王不为而已。”
伊明贞仍然平静地回答着:“耶律倍尊崇中原文化,又是契丹皇太子,将来总有一天要登帝位,或有一日可以执掌契丹兵权,我嫁给他,就算不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最少也能约束契丹铁骑,不让他们踏过雁门关。”
李存勖心头大震,他早知伊明贞不是寻常女子,但此刻听得她坦吐心机,还是惊诧万分。她不惜和亲塞外,竟然是为了凭一己之力,阻挡契丹的六十万雄兵,不愿异族的铁蹄踏上中原的大地。
去年秋天,他巡视云州、邢州时,曾出过一次雁门关,那天他与诸太保在雁门山上扼腕长叹,知道契丹人越来越强大,雁门关必须加重兵把守。
雁门关是长城九塞第一关,秦汉时防御匈奴,初唐时抵挡突厥,匈奴远遁、突厥流亡,雄关天险,本已荒弃多年,成为河东内置之地,可如今契丹人兵力是河东数倍,早不把河朔三镇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他们会闯入雁门关,到河东镇烧杀抢掠……
她是存着怎样忠勇的心意,存着怎样关切的深情,才愿意远嫁上京,而他,又怎能让她忍辱负重远去漠北守护自己……望着面前纤瘦的恋人,李存勖一咬牙,斥责道:“净是胡思妄想,从今而后,我不许你再提起与耶律倍的婚约!”
伊明贞一撩衣角,双膝跪下,仰脸恳求道:“请世子成全!明贞此去漠北,不止是为了世子,不止是为了河东,也是为了天下!耶律阿保机贪财忘义、述律平狠辣残忍,若无人制约,必为祸华夏。中原浩劫已久,天下望安,世子心存仁念、智术过人,总有一天能击败朱贼,收复破碎河山。倘有一天,世子能复兴我煌煌大唐,黎庶承平,明贞便不负平生!”
“既然寄望我南伐复唐,就该留在我身边,陪着我征伐。难道你远去漠北,让我饱受相思之苦,我就能收复破碎河山了吗?”李存勖扶着伊明贞双臂,深情地道,“明贞,和亲不是长策,就算耶律倍对你心意不变,述律平还有迭剌部的大将们,也未必就容得了你,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伊明贞抬起脸,坚定地道:“哪怕刀山火海,我也不惧!河东早已是四面楚歌,不与契丹修好,后乱迭起,只怕还未南伐,晋阳城就被汴州人马攻陷,请世子准我出嫁!”
李存勖见她如此执拗,不由得生起气来,大声唤道:“十哥,十哥!”
李存仁闻声走了进来,笑嘻嘻道:“世子,世子妃,有何吩咐?”
李存勖拉着脸,指着还跪在地下的伊明贞道:“你调一百精卒,将伊刺史的府第前后看管起来,没我的命令,哪怕一只鸟也不许从院子里飞出去。俟幽州战事结束,伊姑娘就从这里正式嫁入晋阳宫为世子妃。”
李存仁见他动怒,忙庄容道:“是!谨遵世子军令,来人,将伊刺史前后门都锁上,日夜值守,连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
伊明贞紧紧牵着李存勖衣袍下摆,还要恳求,李存勖却用劲一夺衣服,“刺啦”一声,他的袍子下摆被撕开一角,李存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伊明贞捏着破碎的袍角,在黑暗的长廊下,突然间泪下如雨。
大唐,在天祐四年(公元907年)的四月轰然倒下,享祚289年。
虽然因藩镇和内官,李家天子早已经不能掌控天下,但曾经的长安、曾经的大明宫、曾经的盛世,曾经给中原子民带来多少自豪与辉煌,直到在百年刀兵中化为泡影。
百官上表劝进,皇上李柷下旨退位,朱晃逊谢三次,方接受帝位禅代,下令改国号大梁,升汴州为开封府,改元开平。
朱晃坐在大庆殿上,身着帝王衮冕,接受着百官跪拜,却意不能平。西蜀、陇右、河东、幽州、吴楚俱未向他称臣,湖南的马殷、两浙的钱镠、岭南的刘隐、闽越的王审知、赵地的王镕、定州的王处直虽然上表称臣,却只是口头上接受了他赐的王爵,仍然自主兵马、自收赋税,不听他差遣,最多算是藩属国。
朱晃真正的地盘,不过是河中府、河南、湖北的几十州县。
河东和幽州加在一起,便比他的地盘要大。
他这个大梁皇帝,不但比不了大汉天子、大唐天子威加四海的风光,甚至还比不了从前北朝坐拥半壁江山的那些北魏、北齐的皇上。
不但如此,李克用去年还派大军把已经落入朱晃手中的潞州重新夺走,实在是猖狂已极。
所以朱晃称帝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以十万兵马围攻河东的潞州。只要打下潞州,李克用的晋阳城便门户大开,暴露在他的兵锋之下。他必须第一个铲除掉李克用,这帝位才坐得稳当。西蜀王建、陇右李茂贞、幽州刘仁恭,虽然地盘比李克用大、兵力比李克用多,可朱晃都没放在眼里。
只有李克用才是他眼中的英雄,只有鸦儿军才是他心中的铁骑,不灭河东,大梁难安。
一群身穿紫色大团花罗袍、头戴远游三梁冠的皇子列队而拜,领头的是次子博王朱友文,后面跟着的是三子郢王朱友珪、四子均王朱友贞、六子冀王朱友谦,还有康王朱友孜等四个幼子。
“平身!”朱晃的视线,在博王朱友文与郢王朱友珪之间来回打量着,流露出一丝犹豫。
朱晃登基之后,没有及时立太子。
他心里仍然打不定主意。
张惠所生的嫡子朱友贞秉性柔弱,当此大争之乱世,绝非英主,守不住他打的江山。郢王朱友珪心机深、擅长诡道,这两年带兵打仗也有过几个胜仗,的确颇有他的心术和权谋,可是也正因为这份诡诈心术,让朱晃放心不下。
身为一代枭雄,朱晃早就清楚,想让天下归心,一靠治绩守土安民,二靠军功开疆拓地。
而朱友珪的德才均不能服众,其才不足以济德,德更不足以辅才,虽然朱晃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至少表面功夫做得不错,打起仗来更是心狠手辣、横扫中原,而朱友珪诡诈狠毒有余,将才却远远不如父亲,他梦想的只是帝位,不是治国的那份沉重……
朱晃的视线停留在温文尔雅的博王朱友文身上,这两年来,他越来越倚重朱友文。朱友文有仁心、有干才、有担当,倘若朱友文真是自己的亲生骨血,那朱晃早就毫不犹豫将他册封为太子了。
一群衣朱腰金的公卿跪拜过后,朱晃突然望见一个瘦小的身影,那人穿着浅绯色官服,极为矮小,也跟着在队列中叩拜,只是动作有点怪异。
这是谁?朱晃纳闷地想着,大唐的文臣,这两年来被他杀得差不多了。当年柳璨为相,心胸狭窄,开了一张长长的名单让他铲除异己,造成“白马驿之祸”,将洛阳公卿、衣冠清流一夕杀尽。朱晃本来就残狠过人,没有张惠约束,更是肆无忌惮,大唐九王、洛阳诸公、柳璨、蒋玄晖、何太后……洛阳亲贵被他杀得路断人稀。可这个怪物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熟悉又如此怪异?
叩拜已毕,那矮小官员抬起一张毛茸茸的脸来,一双小眼睛湛然有神,正是当年唐昭宗李晔身边伺喂过的猴子“孙供奉”。
朱晃不禁失笑,召手唤道:“孙供奉也来恭喜朕登基当皇帝了。过来过来,朕初登帝位,大赦天下,百官晋爵,也给你加官两级,封你为从二品银青光禄大夫,以后,就叫你‘孙大夫’。”
那猴子当年是李晔精心喂养并教导过礼仪的,极有灵性,见丹墀上面那个头戴垂白玉珠串十二旒、身穿十二纹章玄衣红裳的人坐着向自己招手,知道是皇上,忙跳跃而前,行大礼参拜。
朱晃望见它如此恭谨,抚须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这只猴子是郢王朱友珪特地从洛阳带来的,李晔被弑后,几只平时宠爱的猴子没人管顾,就死剩这一只,朱友珪为讨父皇欢心,这才花时间力气好好调教了一番。
“父皇今日身登帝位、易鼎革旧,实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朱友珪赶紧上前,讨好地奉承道,“不但前朝文武感沐天恩,就连这只小小的猴子也知道参拜新皇,孩儿特地把它带进殿来……”
他话还没说完,那猴子已抬起头来,眼中放出一阵凶狠的光芒,狂躁异常,它猛然跳上丹墀,跃到朱晃后背上,一只爪子紧抓住朱晃头上的白玉旒,另一只爪子狠狠在朱晃脸上抓了一把,又迅速探爪去抠朱晃的眼珠。
朱晃猝不及防,眼睛差点被抓,他惨叫一声,墀下的大臣也惊呆了,竟无一人敢上前动手。
冀王朱友谦冲上前来,拔剑将刚刚升官的“孙供奉”斩为两段,急切地问道:“父皇!父皇有没有受伤?”
朱晃满脸是血,心中怒气勃发,喝道:“郢王无礼!竟敢带着畜生入朝,难道当朕是李晔那样玩物丧志的昏君?来人,夺去朱友珪紫袍,罚俸两年!”
差一点,他就要在自己的登基之日变成河东李克用那样的独眼龙,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朱友珪这个蠢货,为了讨自己欢心,为了早点当上太子,竟如此处心积虑,连这种荒唐事都干得出来!
朱友珪伏地谢罪、抖衣而颤。
他命人将这只猴子调教了很久,还在府中设了密室,放了身穿衮冕、貌如朱晃的偶人,让“孙供奉”参拜,从未失误,更没见过“孙供奉”有过这种古怪行径。
若说它是为了忠于旧主,可它至少已参拜过与李晔面貌大异的偶人几十次,今天怎会当殿发狂?
丽妃李洛镜立在朱晃身边屏风后,眺望着朱友珪满脸的沮丧,险些失笑出声。这自作聪明的混帐东西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她只不过略施小计,便让他差点送掉性命。
她知道郢王朱友珪暗中训练“孙供奉”、欲在陛见时献礼之后,便收买了郢王府的一个侍卫,让他在训猴之余,多次以刀剑、毒物惊吓“孙供奉”,惊吓之时,总会摇响一对金铃,从此“孙供奉”一听到金铃声便吓得躁急古怪。
刚才,她一等到“孙供奉”上前,便轻轻摇响袖中金铃,果不其然,“孙供奉”狂性大发,朱晃这老东西被吓了一跳,而朱友珪则弄巧成拙、颜面扫地。
和她斗,他实在还嫩了点。
当年大明宫里,有上百位嫔妃公主、数千名内官侍女,黄巢的后宫更是女人无数,没点手腕心计,她怎么可能从长安城的血雨腥风里活到今天?
下个月,她就要被册封为大梁淑妃。
朱晃刚下部议,要追封张惠为皇后,原来的丽妃改封为淑妃,这皇后之下的三夫人之位,只有她一个人侪身其中,其他九嫔、才人都位在她下,所以,李淑妃已是事实上的后宫之首。
从大唐公主到大齐贵妃、大梁淑妃,二十年来朝代更易,她的荣华却从未动摇,朱友珪这蠢货,他怎敢随意向她下战书?怎敢与她的儿子争抢大庆殿上的座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