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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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晋阳之围

西少阳院外的丝竹声突然变得凄厉异常,仿佛北风突然发出尖啸之声,又仿佛冰凌遇晒崩裂,刺耳难听,李晔一怔,这才听出院外是一片刀兵相交的骚乱。

李晔闻声望去,只见院子上空已有如蝗羽箭,呼啸而来,遮天蔽日。四角高耸的箭楼上,十几名神策军军士应弦坠落,破旧的院门前,一缕深红的血蛇行般流了进来,将台阶染得彤红……

“皇上,皇上!”瘦削的何皇后有些激动地从廊下跑了进来,“是救兵!有人来救我们了,皇上!”

李晔的脸上并无兴奋之情,反是陷入了焦虑不安中。

刘季述兵变,虽然出奇不意,但刘季述与王仲先二人无论兵力或声望都不足以服众,少阳院的院门迟早会有人开,只是他不知道,打开这扇门的人会是谁?

若是宰相崔胤或者晋王李克用,那长安城还在他掌握之中;如果是东平王朱全忠或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这局棋会怎么走,倒让他颇费琢磨。

战事转眼结束,院门外一片甲叶碎响、刀剑轻击,靴声拾阶而上,听得出至少有几百人前来制敌。

一个年轻豪迈的声音隔门禀报道:“陛下,臣左神策指挥使孙德昭,领崔宰相与东平王手谕除贼,臣恭请陛下出院复位,往长乐门、登宫阙晓谕百官!”

何皇后惊喜交加,双泪长流,走到院门处,颤声道:“孙将军辛苦了!可曾杀了刘季述那贼?”

孙德昭道:“神策军已合围清思殿,不久必杀刘贼。娘娘受苦了,臣这就开锁请皇上和娘娘出来。”

李晔惊疑未定。

宰相崔胤确是忠臣,可东平王朱全忠一向与刘季述交好,刘季述已经私下谋划欲拥朱全忠登基,怎么一夜之间,朱全忠会与崔胤联手,反诛刘季述?

李晔不能置信,听得孙德昭手下用剑砍门之声甚急,越发惶恐,喝道:“孙将军住手!朕问你,既是你领命除贼,刘季述没抓到,那王仲先呢?王仲先杀了没有?”

刘季述与王仲先分为神策军左右中尉,本有虎符在手,如今又持玉玺,俨然长安之主。

“禀报陛下,王仲先已被臣除了!”

“朕不信,朕要亲眼看到他的首级,再准你开门!”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通”的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隔着院门丢了进来,在少阳院的乱草丛中滚动着,吓得满院嫔妃惊叫连连。

“陛下,王仲先首级在此,请陛下过目!”

李晔半信半疑地走出门外,审视着野草丛中那颗血迹未干的人头,果然是神策军右中尉王仲先。新元之日,这老贼竟还染了头发、插了玉簪,却连清思殿的门都没走进去、贺岁的新歌舞都没看上一眼,就在伏兵中送了性命。

两年之后,李晔才明白,作为一个无兵无勇的大唐天子,他的黑夜永远看不到尽头。

比起朔冬的凤翔城,朔冬的少阳院已经算是福地。

刘季述、王仲先被除后,内枢密使郭全诲趁宰相崔胤不备,带兵挟持着李晔与六宫、公卿们,前去投奔凤翔李茂贞。

郭全诲与李茂贞来往密切,知道李茂贞禅代为帝之心甚是急切,抢先给他送去了傀儡皇上。东平王朱全忠闻讯大怒,紧跟着就派汴州军兵困凤翔。城中食困,李茂贞甚至给李晔送上人肉汤当御膳,李晔无奈,每日亲自磨豆浆充饥,嫔妃皇子们个个面带菜色。

被围数月,后援不至,李茂贞自知不敌,只得杀了郭全诲等人,交出李晔。

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时隔两年后,李晔重返长安,走入阔别已久的大明宫,跟随他入宫的,还有衣甲鲜明、人马雄壮的汴州军。

第四次出逃归来的李晔,欲哭无泪。

安史之乱、奉天之难、甘露之变,祖宗们虽经多方战乱宫变,却总算护得大唐社稷有惊无险,独有他,一生勤勉,却最终回天无力。

“救驾”而来的朱全忠,举动言语毫无臣子礼数,分明已有逼禅之心。

一回到长安,朱全忠就以内官干政谋逆之罪,将大明宫上下一应有权柄的首领太监七百多人都赶到内侍省杀了个干净,血染宫禁,皇上身边只留下一些执事打杂的小太监。

朱全忠早已是中原强镇,近两年又以勤王之名,吞并河中,进击关陇,雄霸一方,兵力最为雄厚,不但歧王李茂贞不是他的对手,晋王李克用亦无力与其争锋。

清思院外,鱼藻池水面无边,平整的石径边大树参天,院内花木葱茏。

身材肥胖的东平王朱全忠,带着长子朱友裕、次子朱友文、三子朱友珪穿行在清思院廊庑间时,发觉此地比其他遭劫宫室保存得更为完好。

涂金装银的正殿前一带开阔花园,西头是僖宗皇帝二十年前夯地油筑的马球场,东头是穆宗皇帝八十年前精心构建的角抵戏台和假山花树,在遍地瓦砾的长安城里,这里仿佛是一片悠然静土。

染满水气的东风将一阵阵曲声送入朱全忠耳中,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朱全忠不喜欢皇上,皇上太聪明又太能忍耐,无数次被藩镇之兵挟持软禁,兄弟被杀,妻儿受辱,皇上却仍然兴兴头头地活着,既不打算愤恨而死,又不打算畏缩苟活,至今在朱全忠面前端着皇帝的架势,仿佛随时随地打算卧薪尝胆、卷土重来,暗中还勾结李克用和李茂贞,永远不放弃他恢复皇权、重振朝纲的梦想。

大明宫上空,人字雁行不急不徐、展翼而过。

已不知多少次失而复得的大明宫,依旧在龙首原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令人难以逼视。

朱全忠漠然地扫视着那些残破屋顶上烧不尽的琉璃瓦与黄金顶,他也不喜欢奢华壮观的大明宫,三百年来,大唐皇帝在这里活得一个比一个晦气,长安城已六次被乱军攻破,大明宫更不知多少次陷入火海与兵变。

黄巢的六十万乱军,河朔关陇各镇的铁骑,田令孜的新旧神策军,都在丹凤门前撒过野、含元殿上放过火。

大唐天子在内受制于家奴,在外受制于藩镇骄兵,与庙堂上的神像木偶无异,难以令他敬畏。

殿前,箫声悠扬,是《菩萨蛮》的如水苍凉。李晔自少年起受尽颠沛流离,脸上不露戚容,内心的苦涩无奈,却尽情倾吐在词曲里。

戏台上乐官们箫管合奏,昭仪李渐荣正曼声吟唱着李晔的旧作: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安得有英雄?”即将走出侧廓的朱全忠回过头来,恼怒地叹道,“孤水里火里救了皇上数次,他全不感念,只当孤逗留长安不走,是有意逼他退位,言里语外还盼人来搭救他,把孤当贼防着,着实忘恩负义。哼,英雄?孤一统中原,威震陇右,还有谁敢再和孤一竞雄长?”

“回禀父王,皇上这首词,是六年前被幽禁华州时,为晋王李克用而填。”朱全忠的次子朱友文,其实是个养子,比庶长子朱友裕小了十来岁。

他是个温和秀雅、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比兄弟们显得更为斯文稳重,平日里也多喜欢与儒生来往、热衷读经史,没人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王府中曾有人传说他是黄巢的遗腹子,但私下传话的老媪当天晚上就被丽妃下令割了舌头。

“哦?”朱全忠粗黑杂乱的双眉一扬,“皇上还惦记着那沙陀胡狗?独眼贼大势已去,这个月他女婿王珂的河中守地被我连番攻打,绛州、晋州失守,独眼贼都不敢发兵救援,还遣人送礼说和,谄词令色,求孤罢兵。”

“没想到独眼贼也有今天,父王会否答应议和?”三子朱友珪感兴趣地问道。

朱友珪与大哥朱友裕都是庶出,他其貌不扬,瘦削精悍,独有一双眼睛神采飞扬,显出内心的能谋善断。

朱友珪生母出身低微,养成了他善于察言观色的性子。

朱全忠生性好色,率军过亳州时曾召宿地一营妓过夜,第二年,那营妓托人送信告诉他已生一子,朱全忠十分高兴,为儿子起名遥喜,不久征得正室张夫人同意,将母子二人接到身边。朱友珪长大后,面貌与父兄迥然不同,背后常惹人议论,但此子心性狡猾、计谋多端,朱全忠反赞他大有父风。

“议和?”朱全忠冷笑一声,“去岁以来,我大军兵锋锐不可当,攻晋州、下绛州、定汾州,河中王珂已束手待擒,独有河东顽抗。杨师厚率军深入河东,连连得胜,独眼贼的晋阳城已成孤城,这沙陀胡狗的性命只在孤指掌之中,就算是此刻全境投降,孤也不饶他性命,还妄想与孤罢兵议和?做他娘的千秋大梦!”

听朱全忠口气豪迈、有必胜之心,朱友裕与朱友珪兄弟都喜动颜色。

长子朱友裕笑道:“独眼贼老矣!当年黄巢之乱,我随父王在军中,还记得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从雁门关外请来李克用助阵,鸦儿军浑身黑衣黑甲、箭术无敌,骑兵过处,叛军望风披靡,虽只有一万多人,气势之盛,令人胆寒,真有传说中太宗‘玄甲军’之风采。如今二十年过去,独眼贼的军力地盘已是当年十倍,却不复往日神勇。”

朱全忠没有回答,朱友裕的话,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光复长安的情景。

那时朱全忠还叫朱温,年方三十,本是黄巢手下大将,因孤兵无援,归降朝廷,僖宗皇上惊喜万分,亲赐“朱全忠”之名,望他攻克长安、早迎帝驾回銮。

而朱全忠与神策军、河朔强镇合兵一处,围城半年,也没攻下驻有六十万乱军的长安,僖宗只得下旨恕去李克用叛乱罪名,请沙陀军入雁门关。

李克用兵力虽少,膝下十三太保却均勇悍过人,接连攻克潼关、长安,立下光复首功,从此与朱全忠在御前并驾齐驱,多年来也让他头疼不已。

戏台下摆满案几,半醉的皇上轻叩酒案,沉浸曲中。

自凤翔归来后,李晔日日纵酒听歌,一改从前的清明,也许,是他已经无望地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拼搏、怎么努力、怎么折腾,都挽救不了这摇摇欲坠的大唐王朝。

“陛下!”朱全忠带着三子同时跪拜施礼。

“爱卿请起!”李晔的面庞还是那么清癯,他眯着双眼,打量着面前这个粗豪肥胖的汉子。

和大多数藩镇不同,朱全忠并非世代将门,而是宋州农家子弟,看上去虽然粗鲁不文,其实心细如发、事事透着机谋权变,也因着这份宁可负尽天下人的诡诈,朱全忠才能由一个黄巢旧部成为今天的东平王,横扫中原、势吞天下。

朱全忠没有回避皇上的目光,面前的李晔,同样心术过人、反复无常,多番在李茂贞、李克用与他之间拉拢制衡,害得他们几家人马打得头破血流,倘若不是大唐皇家的兵权少得可怜,或许连朱全忠也不是他的对手。

李晔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微微一笑道:“来人,换上朕昨天连夜为东平王填的《杨柳词》,东平王征伐河中、河东,连连获胜,特加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之衔,任太尉、诸道兵马副元帅,进爵‘梁王’!”

朱全忠心里听得不耐烦,脸上却波澜不惊,再次拜谢道:“臣谢皇上厚赐,愿尽肱股之能、报效皇家!”

箫声再扬,已是颂军威、扬军功的《杨柳词》:

塞外红旗冻不翻,将军引弓掣剑还。

白马金甲拥万骑,黑漠青山过千峦……

朱全忠无心再听这些歌功颂德的轻吟浅唱,高声又道:“陛下,臣今日入宫,恭请陛下发旨,召天下兵马合击晋王李克用!”

李晔倒吸一口冷气,如今天下藩镇,还肯认他这个皇上的,怕只剩李克用了,正是孤掌难鸣、独木难撑之际,他怎能亲自下旨,定李克用叛国之名、亲手除去这个心心念念以重振唐纲为使命的老将?岂不令忠臣义士心寒?

“师出务须有名,以梁王之意,朕当如何声讨李克用?”李晔的声音有些阴沉,他招了招手,不远处,一个矮小官员端着酒壶飞跃而来。

这官员头顶二梁进贤冠,身着绯色五品官服,腰系鱼袋,双手递杯,举止有礼,可细看之下,它尖嘴毛腮,原是李晔平素饲喂的猴子。

这只猴子从小由李晔养大,深有灵性,李晔教会了它施礼和取物,平时也常让它穿官服、排班上朝,还下旨赐了官职,宫中上下呼其为“孙供奉”。朱全忠有时候觉得,说不定,李晔是在拿这猴子暗讽藩镇大臣们全都是“沐猴而冠”的畜生。

“李克用顽劣不驯,十六岁便起兵作乱、对抗朝廷,当年懿宗皇帝曾下旨悬赏捉拿他,先帝僖宗发八州军马驱逐他出雁门关,本就是我大唐的钦犯。如今他坐拥河东多年,不听朝廷号令,意在谋反。皇上英明,只有除去李克用,大唐的江山才能稳固!”朱全忠朗声回禀道。

李晔接过“孙供奉”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突然间仰天狂笑起来。

朱全忠静静地等他笑完,这才站起身来,态度强硬地说道:“请皇上下旨!”

“好,朕这就下旨!”李晔的神情有些悲愤,“朕的宗庙社稷,是爱卿再造;朕与后宫百官的性命,是爱卿再生。从今而后,天下听梁王之命,如朕亲旨!别说爱卿只要朕征讨晋王,就算爱卿要讨伐朕的手足、朕的亲生儿子,朕也绝无怨言!”

朱全忠听出李晔的不满,脸色一肃,顿时眼露凶暴之色。

朱友裕会意,将手按在腰间长剑上,朱全忠向他轻轻摇头,仍和颜悦色地道:“陛下圣明!臣当竭力讨伐河东,以安社稷!”

晋阳城外,隐约可以看见汴州军的旗号,在城外的干涸河床上延绵着,直到天边。

李克用没有想到,梁王朱全忠的军队,会奔袭得这么快捷,攻打得这么凶悍。

过去,朱全忠从不是他的对手,无论兵力、将领还是地盘,都在李克用之下,所以朱全忠才费尽心思算计他、陷害他,不敢正面对决。

二十年前,长安光复后,黄巢带着残部,在汴州围城攻打朱全忠,李克用带兵连夜驰去,解了汴州之围。而朱全忠报答他的,却是将李克用与手下将领灌醉后困在上源驿馆里锁门纵火,幸得天降大雨,得刘夫人与李存孝等太保死战相救,从此二人仇深似海。

十三年前,朱全忠买通当朝宰相张浚,说服皇上李晔下旨征讨李克用,五藩伐晋,却折戟河东,张浚三战三败、溃不成军,被鸦儿军直追出一千多里。皇上亲自下旨安抚,并归罪张浚,罢相求和,李克用才肯罢休,朱全忠也吓得多次送礼写信、极尽谦卑。

什么时候起,这昔日的手下败将,居然能连战皆捷,铁蹄在他的河东地盘上肆意践踏起来?

是从存孝离开之后吗?

酷暑火热的风从他的脸旁掠过,摇振着他浑身的甲叶,存孝……李克用闭起眼睛,似乎又看见那个清秀瘦削、永远神情冷漠的少年。

他还记得见到存孝最后一面,是在邢州的城头。

那时李存孝已经带兵叛变,盘据邢州多年,屡次击退河东军马,蕃汉马步都校李存信虽然带重兵围城,却根本奈何不了李存孝。

这膂力如天神的少年,平生从无败战,人们传说,开唐以来,无人能及李存孝的将威,哪怕秦琼尉迟恭重生、哥舒翰起自地下,也都不是李存孝的对手。

何止如此?

李克用在雉墙边闭着眼睛,努力捕捉回忆中那张日渐模糊的脸庞。就算是光武帝的云台二十八将、杨坚的开隋九老、李世民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复生,一对一地马上对垒较量,也都比不得他孩儿的神威。

可存孝一看到他单骑出现在邢州城下的身影,便掷了手中大槊长剑,呜咽着在城头上跪下,悲呼道:“父王!孩儿的性命功名,都是父王给的,孩儿的这一身本事,只想着报效父王。就算父王要我的命,孩儿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父王不信我,听了存信的谗言,疑我谋反,断粮削职,将孩儿视为叛逆……父王,孩儿自知罪无可恕,可只要今夜能在父王面前再舞一次剑,再得父王夸一声‘好儿子’,再看一眼父王脸上的笑颜……孩儿虽死无怨!”

他没给存孝这个机会。

那日李存信拿到他面前的信件,让李克用气得浑身发抖。不孝子!通敌叛变也就算了,他竟然在给东平王朱全忠、赵王王瑢的密信里破口大骂李克用为“独眼贼”,骂李克用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

十三太保中,数李存孝出身最低,从小无父无母,在代北牧羊为生,是他识英雄于风尘,不但亲传了这孩儿一身武艺,还让刘夫人教其读书识字,多年来视李存孝为自己传位之人,爱如性命。

当年五藩伐晋,兵锋直指晋阳,前线接连战败,可他知道李存孝重病在身,便严令手下不得让存孝知晓军情,他宁肯断送了自己的河东,也不想存孝有个闪失……只因一次官职未升,存孝便忤逆如此,实在让他失望。

风声突然变成长箭的尖啸声,晋阳城墙下,深垒对面,三矢连发,如流星追赶,三角镞在烈日下闪着火焰般的光芒,直奔李克用面门。

李克用却一动没动,毫不避让面前的箭枝,任身后的李存信与李存颢同时出手,用手中的长槊击去急发而至的三枝穿甲利箭。

一个金盔金甲的青年将领随箭驰来,马疾如风,他举起手中的青铜胎鹿筋长弓,在晋阳城下仰面大笑道:“晋王殿下,一别二十载,小侄无时不挂念在怀。侄儿手中这张长弓,乃殿下当年在长安大营中亲手所赐,侄儿出入沙场,从不离身,时常盼望亲至晋阳城下,拉弓引箭,为殿下演射,今日得偿心愿,实乃平生一大快事!”

“多谢友裕贤侄惦念,孤老矣,难敌贤侄英雄少年,只是以孤观来,这二十年中,贤侄的箭术恐未长进。”李克用神色不惊,淡然答道。

“待侄儿进了晋阳城,再恭请殿下当面指教。”朱友裕仍是满面笑容,恭敬有加。

其实在朱全忠诸子中,李克用倒最为欣赏城下这个骑射俱佳的“镇国节度使”。朱友裕是庶长子,深得朱全忠原配张妃器重,眼下俨然已被军中视为朱全忠世子,朱全忠一旦称帝,必会立他为太子。

此子骁勇善战,遇士卒有礼,攻克河中后,河东之地也大半是他亲取,虽是死敌之子,李克用仍然颇为爱惜敬重他的勇力。

李克用知他有意激自己发怒,强自按捺,笑道:“孤虽老矣,十三太保犹在,晋阳城下岂容你们汴州军马逞强?听闻友裕贤侄刚刚逃过杀身大祸,千万不能再有个三长两短,将梁王世子之位拱手送人。”

朱友裕不禁脸色一变。

半个月前,因为他督战不力,让泰宁节度使朱瑾逃出重围,三弟朱友珪指使五弟朱友恭在朱全忠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了他一状。朱全忠为人多疑,对亲生儿子也不例外,误以为朱友裕纵敌自重,大怒之下收了朱友裕兵权,降为闲职。

朱友裕知道父王为人心狠手辣,凡降职者必会处死,吓得连夜带亲兵逃进深山,还是张妃派人找他回来,又伏地哭劝朱全忠,才好不容易保住他性命。朱全忠命他带兵攻打晋阳城,将功补过。

晋阳城是大唐北都,与长安、洛阳并称三京,地理险要。而李克用的沙陀部落曾是朔方六胡人州最勇猛者,城坚兵勇,自李克用驻马以来,从无人敢围攻晋阳。

为了戴罪立功,朱友裕无奈,硬着头皮前来。

幸好当年的晋军第一虎将李存孝已经身故,不然的话,这晋阳城下多半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朱友裕回想起二十年前在长安城下看到李存孝初次上阵的场面,犹自心惊。

李存孝并无悍将之相,瘦削身材,毫不起眼,但膂力惊人,所使兵器重逾百斤、披六十斤铁甲,座骑常不耐沉重,每次上阵,他均以两个马奴牵黑马相随,随时换马。每次出阵,李存孝右手持一百多斤的禹王长槊,左手持五十多斤的玄铁飞虎杖,冲锋之际,右槊猛刺,左杖击扬,在黄巢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初次对阵黄巢大军,便生擒黄巢军中猛将孟绝海与邓天王,震慑长安。

定长安、战河阳、破潞州、卫太原,有李存孝在,从无人敢去掠河东鸦儿军的虎须。

“晋王殿下果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朱友裕微微一笑,勒马在晋阳城下盘旋着,举长枪指着李克用道,“我父王知人善用,所以能明我冤屈、化解前愆。晋王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当年倘不是殿下自毁长城,将李存孝车裂而死,又怎会让我们汴州军马如入无人之境?你十三太保犹在,可他们加在一起,也比不得李存孝的半分豪雄!功高不赏、任人不明、滥杀无辜,殿下今日成了笼中困兽,全是咎由自取!”

朱友裕深知李克用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盛怒中下令杀了李存孝,故意出言相激。果然,他话音未落,李克用已经头晕目眩、口中一阵甜腻,他身边的大太保李存颢赶紧上前扶住,连声唤道:“父王!父王!休听贼将胡言乱语!父王!”

城头一阵乱箭射走了汴州军马,李克用晕倒在李存颢怀中,嘴角渐渐沁出一丝血迹。

他定神的双眼直视着天边彤红如血的晚霞,那里暮云涌动,仿佛正幻出一个右手持禹王槊、左手持玄铁杖的猛将身影。是你吗,存孝?你故去之后,一定还是心衔晋阳,所以魂魄归来,渴望帮父王解得今日之围……朱友裕说得没错,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父王是咎由自取。

九年了,存孝,父王想得你好苦!你离去后的这九年,父王才知道你是多么的孝顺能干,没有你的每一天,对父王都是煎熬。

孤的太原郡主在河中受困,再没有人能出奇兵帮她解围,以致让太原郡主落入朱友裕手中。

河中的晋州、绛州,孤的汾州、邢州,在梁军的如林枪戟前纷纷陷落,河东所有的城池,都成了你手下败将朱全忠的地盘,晋阳城眼下看来也撑不了几天……

父王对不住你,自有了亲生儿子存勖以后,孤对你便不再有父子之情,孤怕你、疑你、厌你,所以才会故意不赏你的战功、不升你的官职,孤害怕你将来会争抢存勖的王位和兵权……是父王错了,你一见到孤,便束手而死、毫不抵抗,父王如今已明白了你心中的委屈,可一切都已成空,孤的功名事业、孤的复唐梦想、孤想要留给存勖的河东,全都要变成幻影,沦陷在朱全忠父子手中……

李克用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李存勖蹑手蹑脚地伏在建始殿的后廊下,候到大太保李存颢、二太保李嗣源离开,才起身来到建始殿后厢的书房门前。

建始殿是李克用的寝宫,此刻落在一片深沉的宁静中,廊前夏虫轻吟,竹影深深,月光被筛落一地,斑驳如关陇地形图。书房内孤灯犹明,李存勖命门外值守的亲兵开了房门,轻轻走了进去。

他前夜宿醉,到今晨方醒,而汴军已经驻马晋阳城下,城内流言四起、人人心惊。看见父王被扶入建始殿时的惨白脸色,李存勖才惊出了一背冷汗。

这两年,他的日子实在过得太放荡不羁了,任母妃刘夫人大杖痛责、生母曹夫人含泪恳求,任监军张承业良言苦劝、一起长大的伊明贞借诗讽谏,他都没有悔改之意,可今天,看到父王向来坚强挺拔的身姿变得伛偻,看到父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凄凉苦楚,李存勖才感到心如刀割。

他自幼受尽家中千般宠爱,虽有刘夫人严厉约束,可父王、生母上下人等的千依百顺,还是把他娇纵成了一个顽劣不驯的少年。

生长锦绣丛中,又自小出入行伍,他不但有纨绔子弟的习气,甚至还沾染了兵痞的癖好,自十二岁起,李存勖便常常出入晋阳城的酒馆宝局,一掷千金,捧戏子、喝花酒、扔骰子、斗樗蒲无不精通,常常宿醉不归,讨赌债的人甚至告状告到了晋王府中。

入门处是一扇屏风,屏风上抄着韩偓《乾宁三年丙辰在奉天重围作》:

仗剑夜巡城,衣襟满霜霰。

贼火遍郊坰,飞焰侵星汉。

积雪似空江,长林如断岸。

独凭女墙头,思家起长叹。

这首诗是中书舍人韩偓七年前所作,写的是李茂贞带兵犯阙、进逼长安之事。那是李克用继平定黄巢之乱后,第二次兴起勤王之师。

屏风后蜡烛半残,李克用穿一件半旧的黑色绣金战袍,站在一套玄铁铠甲前,呆呆出神。他今年四十八岁,背影颇为宽阔,带着几分将帅的气概,只是征伐多年,形容憔悴、发已半苍。

李存勖知道书房里这套旧甲是当年李存孝穿用的战甲,心下酸楚,知道父王又在惦念着惨死的十三哥李存孝。

李存孝当年屡受八太保李存信排挤,而父王又并不为他做主,反夺了他兵权、降了他官职,一气之下,李存孝据邢州叛乱自立。邢州是代北孤城,紧挨着成德节度使王瑢的地盘,李存孝为自保,给王瑢和朱全忠都写了投诚信,信中破口大骂李克用。

李存信围攻邢州一年不能克,还是刘夫人说降了李存孝,李克用看到李存信带来的密信,气头上将李存孝车裂而死。

李存勖当时还小,后来曾听得大太保李存颢说,李克用本有意饶李存孝一命,盼望诸将为李存孝说情,可李存孝战无不胜、宠遇太隆、为人冷傲,平时得罪的人不少,那日在晋阳大营中的将领,竟无一人愿为他说情,倒是李克用在李存孝死后,伤心得好几天没吃饭。

李存勖不知这事是真是假,他从不敢当面询问父王,但只要看父王凝视李存孝旧甲的神情,他就知道九年来父王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李克用并没有回头,望着墙上年轻健硕的影子,淡淡招呼道:“亚子!”

“父王!”李存勖心中酸楚,含泪道,“明日一早,请父王予我三千铁骑,让我出城与朱友裕决一死战,解我晋阳之围!”

李克用转过脸来,望着自己的儿子。

李存勖是他的长子,为侧室晋国夫人曹氏所生,自幼形貌雄壮、气宇不凡,所以才得皇上亲赐“亚子”二字。

李克用深爱这个儿子,此子面貌虽和他生母曹夫人一般俊秀,但那股睥睨天下、目中无人的豪气,完全得李克用的脾性真传,所以虽然刘夫人与张承业常向他告状,说亚子近年来行径无赖、不受管束,李克用并不放在心上。

当年的飞虎子李克用,何尝不是个无法无天的少年?

李克用十六岁那年,因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克扣军饷引起军中哗变,时任云中守捉使的李克用,在康君立、李存信等义子的拥戴下,入云州(今山西大同)平乱,将段文楚凌迟处死后,又自求云州防御史之位。

懿宗皇帝虽然无力对付河朔强藩,任凭他们自封留后,却不准沙陀军擅作主张、违抗皇命,览表大怒,派太仆卿卢简方领两州人马征讨,被李克用大败。

后来僖宗皇帝召集八州军马,才将李克用逐出雁门关外,还连累李克用之父、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也一同被逐。

十六岁就是大唐叛臣,可此际,李唐天下摇摇欲坠,众藩垂涎帝位,他却成了欲独手擎天的孤臣。

只是此刻的李克用,觉得自己已然有心无力。

面前刚长成的世子李存勖,的确是个出众的少年,聪明能干、骑射出众、骁勇坚毅,可他还是太过稚嫩,又娇纵成性,及不上当年的李存孝。

“孩儿不必担心,晋阳城城坚粮多,牢不可破,急切难下。汴州军马久战困顿,围城最多一月,粮尽必然离去。”李克用温蔼地说道。

“父王不必瞒我,河东州县连连被汴军所破,晋阳几成孤城,军情如火,求父王务必让孩儿到军中效力!”李存勖一撩衣袍,跪地恳请。

李克用还要说话,门外已有人冷冷地道:“你嬉游成性、不知上进,根本不是朱友裕的对手!还不速离此地?白白耽误你父王军机!”

两个穿着华贵的中年女子随声走进门来,李存勖听出责备他的人正是晋王正室刘夫人。

李存勖抬起脸来,直视着刘夫人,诚挚地道,“兵临城下,孩儿已知昨日之非,求父王与母妃准我任先锋,领兵迎战!”

刘夫人面上仍是冷凛之色,紧盯着李存勖半天,方道:“难得你有这片孝心!你父王说得对,汴军长途奔袭,人马困顿,粮草不继,晋阳城是我大唐北都,非寻常州城可比,只要坚守不战,朱友裕便无机可乘。亚子,你若能真心改过,只要今后多多读书习武,你母妃、娘亲于愿已足,不必求战心切。”

曹夫人也笑道:“正是!亚子,沙场凶险,你身为晋王世子,金尊玉贵之体,岂能亲任前驱?”

“父王!”李存勖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面对李克用道,“亚子有十一兄、十弟,并非独裔孤苗,及冠之年,身为世子,理应为父王分忧解难。朱友裕也是梁王世子,可他攻城拔地、身先士卒,多年来为梁军建功累累,军中上下推服拥戴,名震九州,难道你们都以为孩儿及不上他?”

十八岁的李存勖站立之时足比李克用高上大半头,李克用望着自己刚刚成人的儿子,眼前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亚子还在自己的膝上牙牙学语,在自己的马背上兴奋地指点着卒伍行阵,他还在用仰视的目光崇拜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高大威猛的少年,有着俊秀飘逸的眼神,也有着他当年目空一切的狂傲。

是他太爱惜亚子,怕亚子过早陷入腥风血雨的凶险,所以才长久地把亚子留在王府后院,以致儿子整天无所事事,只能虚掷年华。

他见过亚子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身影,那宛然就是李克用当年青春的影子。

酣战之际,勇往无前,甚至不领一兵一卒,孤身冲锋,不避流矢,不避刀枪,不避重围,越是血肉横飞处,越能激发他战斗的热情,就是因为亚子如此无畏,他才刻意不给亚子冲锋陷阵的机会。

是爱惜吗?还是不信任?

为何当年对存孝,他从无如此患得患失之心?

“亚子,”李克用举起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有你这片孝心,父王已心满意足。朱友裕远胜其父朱全忠,将才出众,征伐多年,炉火纯青,亚子虽骁勇,可如今毕竟是毛头小子,初出茅庐便要对敌大将,并非明智之举。”

李存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冷光,黯然垂首。

李克用见到儿子不悦,心存怜惜,笑道:“不过,亚子已经长大成人,应当去为父的军中效力。父王授你亲兵指挥使之职,即刻听从调用!”

“多谢父王!”李存勖单膝跪地,没精打采地接受了任命。

晋阳城下,一片喧哗之声。

数万汴州精卒列阵于城下的开阔河床上,一群亲兵推出一辆高车至阵前空地。

车上竖着木架,木架上是一个衣衫破碎的女子,那是晋王之女、太原郡主李存柔。此刻,她双腿双臂被牢牢绑扎在几根木梁上,口中塞着麻核,既是防她出声喝骂,更是防她咬舌自尽。

李存柔是河中节度使王珂之妻,河中陷落,王珂被杀,太原郡主也被囚禁在军中。她性子刚烈,城破后一意求死,只是朱友裕拿其幼子性命威胁,才勉强苟活。

金盔金甲的朱友裕从阵中纵马驰出,引弓架箭,向李存柔身旁射去,竟是将李存柔当成了活人箭靶,射箭取乐。他箭术颇为高明,不时射落太原郡主耳边的珰环、髻上的步摇、裙上的带钩,引得身后的汴州军纷纷哗然叫好。

汴州兵的背后,是无边的牛皮帐蓬,在晋阳城外丘陵间延绵不绝。围城半个多月,晋军却坚守不战,酷暑之下,汴军中已生疫情,朱友裕不免焦躁起来。

他希望能早日与晋军决战。

晋阳城是大唐北方门户,背倚太行山,晋水与汾河环绕,形势险胜,自古就是帝王龙兴之地,曾有“龙城”之号。

这里曾是汉文帝刘恒封藩之地,刘恒称其“龙潜”之所,东魏时为霸府,北齐时为别都,隋炀帝杨广曾封晋王,在此经营势力、夺嫡称帝,他的表哥李渊、侄子李世民也是从太原起兵反隋,建立大唐。

皇室常年在北都晋阳大兴土木,这里城坚墙高,外郭还建有四十里防御长城,高逾十丈,可藏兵十万、积粮无数。

城外汾水环绕,远处太行山、吕梁山两山对峙,中间是绵延的百丈丘陵,难以通行骑兵,西边可远眺黄河,倚为天堑。

攻晋阳,比克长安更为艰难。

朱友裕深知,眼下,晋阳是大唐皇室唯一的靠山,攻克晋阳后,父王必定会获赐九锡、改朝称帝,而他也就会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这次北伐,全因出兵神速,所以河中的晋州刺史张汉瑜、绛州刺史陶建钊兵少无援,接连开门投降梁王,导致河东的晋阳城门户大开,他才能进逼李克用的王城。

可晋王实力仍存,帐下蕃汉指挥使周德威与振武节度使李克宁带兵七八万在外,晋阳城中亦有十万大军,倘若在晋阳城下屯兵过久,周德威收复失地后,再回军夹击,朱友裕首尾难顾,会陷入险境。

二十多年来,他为父王的权位江山甘洒热血、身不离鞍,身上伤创无数,不能白白便宜了三弟朱友珪,那个满腹心机、一直窥伺世子之位的野种。

梁王朱全忠的几个儿子中,次子朱友文虽是丽妃带来的养子,可因为其母宠冠诸姬,所以朱全忠十分疼爱他;三子朱友珪亦是庶子,生母比自己生母还出身低微,但他诡诈多谋、阴狠险恶的性子颇受朱全忠欣赏;四子朱友贞只有十五岁,年轻柔弱不知世事,可朱友贞是嫡子,生母张惠是朱全忠原配,结发情深,又深明事理,朱全忠是虎狼之性,却独惧贤妃张惠的端庄柔婉,就连朱友裕自己,这次能逃过朱友珪的毒计,也是靠了张妃的计谋保全。

既无内援、又无名分,他这个庶长子,想要保住世子之位,只有不断地建功立业,让众弟心服,让诸将归心。

这些天他架起几十架抛石机、攻城车,强行攻城数次,可晋阳城远比其他州城高大坚固,每次冲锋时,晋军紧闭城门,并不出城野战,只管万弩齐发,不断将滚木礌石与热油往城下倾泻,让城下开阔河床上的梁军损失惨重。

朱友裕攻城不遂,每日骑马在城下来回驰骋,命梁军士兵齐声骂阵。

晋军二太保、横冲都指挥使李嗣源早命人选好几批伶牙俐齿的兵士,坐在城楼上乘凉喝茶,轮流与烈日下的梁军对骂,用三寸不烂之舌把朱全忠叛主求荣、好色荒淫、以怨报德、大逆不道的种种往事讨檄殆遍,又将朱友裕的祖宗八代依次辱骂,气得朱友裕命人往城头射了一阵乱箭,鸣金收兵。

无奈之下,朱友裕只得出此下策。

木架上的李存柔浑身浴血、衣服破碎,受朱友裕辱弄,诱晋军出战,心中又羞又恨,望着晋阳城头的旌旗,不禁双泪交流。

生于乱世,儿女们的亲事就是藩镇兵力间的一次次盟约。

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地盘紧挨着河东,有盐池之利,富可敌国、兵强马壮,所以她还在襁褓中就与王重荣独子王珂订婚,王珂靠着岳父的势力,在伯父王重盈死后的夺嫡大战中胜出、保住了留后之位,也忠实地为河东看守着晋州、绛州这两处门户重地,朱全忠要想进犯晋阳城,只有踏过王珂的尸体……

当日晋州陷入重围,她抱着怀中的稚子,含泪写下求援信:“父王殿下:儿旦暮将为俘虏,大人何忍不救?儿日夜涕泣东望,唯愿父兄得提十万沙陀壮士,扑灭贼尘。”

而父王并未发一兵一卒,只写信劝他们找皇上调停。

当然,她知道父王那样做很明智。

梁兵堵塞晋、绛二州,阻断河中与河东,倘若晋军前来驰援河中,晋阳城会很快被朱全忠攻克,让父王失去河东的根本。

可是烽火连天中,她多想看见鸦儿军无畏的身影。

此刻,一声炮响,晋阳城吊桥放下,城门大开,当先一骑黑袍玄甲,带着数百军马咆哮而出,李存柔见兵卒的黑色战袍上均绣有飞虎,这是晋王亲兵的服色,难道是父王亲自出城救她?

鲜血与泪水迷离了她的双眼,太原郡主依稀看见飞虎军之前是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披着绣虎头黑色大氅,头戴飞虎八棱盔,身着大鱼鳞玄铁锁子甲,手持禹王大槊,威风凛凛,竟宛然就是当年的晋军大将李存孝!

朱友裕怔望着面前的来将,惊呼失声:“李存孝!李存孝还活着!”

转眼间,他便回过神来,为自己荒唐的念头而放声大笑。

李存孝就算活到如今,也不可能是面前的少年。尽管身上穿着李存孝的旧甲,手中持着李存孝的兵器,但单人独骑冲锋到朱友裕面前的少年,相貌俊美、神情傲慢,绝非当年那个瘦削冷静的十三太保李存孝。

“来将通名!”朱友裕挥了挥手,命人将绑着太原郡主的木车移走。

那少年仰望高高的木架,高喊道:“大姐,不必担心,待我斩朱友裕狗头,为你压惊!”

苦涩的泪水浸润着她脸上的伤口,也洗清了她的视线,太原郡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的兄弟李存勖,一别五年,他竟长成了如此八面威风的上将。

难道这是李克用的世子?朱友裕惊讶地上下打量着那仿佛李存孝重生的少年,这个声名狼藉的少年,飞驰之际,竟然显得如此悍勇果敢!

他早就听说过晋王世子李存勖,和他这个自幼失母的庶长子不一样,李存勖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养成一副纨绔子弟习性,挥金如土、日日游宴,从没听说建下什么像样的战功。

这少年是来阵前送死的吗?

朱友裕收起手中弓箭,讥笑道:“李亚子,你父王缩头不出,不敢与本帅决一死战,你胆气虽足,却不是本帅对手。也罢,待我先拿你祭刀,再取晋阳!”

李存勖冷冷地望着他,这个须发浓密、高大雄壮的中年汉子就是梁军的镇国指挥使朱友裕?

他也听说过朱友裕的善战名声,听说这个庶长子并不受朱全忠宠爱,颇受排挤,所以常年沙场征伐、身先士卒,就是为了不断立功保住他在汴军中的地位。

身后,城头上传来鸣金之声,带着几分惶急与催促,一定是父王发现了自己擅自出战,才迫不及待地唤他归去。

不,父王、母妃、娘亲、兄弟,今日之战,亚子不但要将这进犯晋土的敌将斩于马下,还要让你们亲眼看见我已长大成人,配得上我晋王世子的地位,配得上你们给过我的宠溺与寄望,可以为父王担辛劳、为大唐任国事……

朱友裕放下弓箭,摘下得胜钩上的烂银长枪,拨马便冲向李存勖。李存勖勒坐马上,纹丝不动,冷视来将。

朱友裕飞马已到,心中暗生嘲笑,对面这少年安静得近乎呆滞,对冲之时,竟不知兜马化力。他长枪前刺,左手拔出金锏,正要待李存勖避闪之际,一锏将李存勖打到马下,再手起一枪刺断这少年的咽喉。

双马即将迎面交错、并在一处,朱友裕嘴角微微泛起笑意,似乎已提前品尝到一击必中的痛快……

而双马擦肩的刹那,烈日下怒放出一道耀眼的黑色光芒,那少年手中的玄铁禹王槊如龙蛇暴起,黑色魅影直扑朱友裕胸前。槊起,朱友裕手中的长枪金锏同时脱手,横飞天外;槊落,朱友裕头上的黄金战盔红缨飘洒,坠下尘埃。

招式还未使老,在中原称雄二十年的梁王长子朱友裕,望着面门前带风声而至的玄铁槊尖,已慌乱得伏身马背,往本阵便逃。

李存勖紧追不放,一槊刺在朱友裕腰间,将他击下马背,接着拨马上前,正要取腰间玄铁剑割下朱友裕的首级,密如蚁聚的梁军一拥而上,将重伤的朱友裕抢回了本营。

梁王朱全忠有军法“跋队斩”,一旦主将在沙场上战死,所部士兵生还后全部斩首,所以梁军拼死也要抢回主将。

监军张承业见敌军势大,怕李存勖势单力孤,带了一万多人马出城接应。两军混战片刻,梁军群龙无首,并无斗志,接连败逃,被晋军直追出十余里外。

城头之上,李克用束甲而立。

暮色中,他坚定而苍老的身影,仿佛一头快要衰老的锦毛虎。

他眺望着城下那咆哮舞槊的李存勖,眺望着在李存勖大槊前狼奔豕突的敌军,不禁喃喃地唤道:“存孝,存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