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争执
1993年，春。
“铃铃……”
仪表厂的铃声响起，吴曼青抬起头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正是下班的时间了。
她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柜子，脱下蓝色的工作服和袖套，一径锁上。然后换上一身已经用肥皂水洗的发了黄的衬衫，不厌其烦地扣着细琐的扣子。
扣到最后一颗颗扣子，吴曼青下意识地抚触了下圆滚滚的肚子，如今已经快满八个多月了，胎动也跟着频繁了起来。
回到家中，曼青将就着吃了一些稀饭，就在床上歇息。可是她翻来覆去几个小时，总是睡不着。
她真是觉得心里烦躁极了，血管里的血也像她脑海里的思潮一般，翻腾迸沸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因为孕妇本身怕热的缘故，还是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她总觉得浑身发热，还有点虚。太阳穴的筋掣掣地跳动着，总有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意思了。
门口响起了一阵窸窣的换鞋声，“吱呀”一声，有人开门进来了。门口的灯紧跟着亮了起来，吴曼青知道，这是她的丈夫胡卫国回来了。
胡卫国一到家里，就先拿起印着“锦县仪表厂”字样的搪瓷杯，“咕嘟，咕嘟”将里头的凉水给一口喝光了。
他抹了把嘴，然后尽量垫着脚，走到屋角的床边。他看见吴曼青的被褥跟着转动了一下，便问了一声：“曼青，还没睡着呢？晚饭好好吃了么？”
吴曼青咬了咬下唇，索性将枕头靠在墙上，然后就坐直起了身来，拉亮了床头柜上碧绿色的台灯：“这几天没什么胃口，总有些吃不下呢。晚上就随便吃了点梅菜干和粥，填过肚子就好了。”
胡卫国一面脱下打着补丁的棉袜，一面走到床头坐下：“怎么好好的会没胃口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又？”
他说着就伸出手来，要去探吴曼青的额头。
吴曼青摇了摇头，避开了丈夫的手：“卫国，你今天找你们主任谈了么？分房子的事情，你们厂里安排的怎么样了？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是这房子还没着落，我这心里总觉得搁着事呢。”
胡卫国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今天有点忙呀，都没时间去主任的办公室问呢。过两天吧，过两天等我有时间了，就去问问。”
胡卫国的回答，倒是在吴曼青的意料之中。他一贯怕事，脸皮又薄，叫他去问主任分房子的事情，恐怕他心下也是极其不情愿的。
眼看着吴曼青的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起来，胡卫国又补充了一句：“这厂里吧，分房子是从资历老的同志开始的，就算这一次没我的名额，下一次，按着顺序，我想总是能轮到的。再说了，我进厂时间确实还不长，虽然现在也算是个副科长了吧，可是总还要历练历练的，也不好抢在他们前头，闹着要分房子吧？这样做事不太好，我们还是要发扬发扬尊重谦让的传统嘛。”
吴曼青的眉梢倏地一下就跟着挂了下来：“老同志要尊重，那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用管了是么？你看看我们现在住的宿舍，这么小，总共就十几平方米，以后多了个孩子，转个身都困难，更别提怎么养大了。你想谦让，我不是不支持，可是你总得分时间，分场合吧？我自己苦也就算了，可是你要孩子将来也跟着你吃苦头么？哪里有你这样做爸的！”
“好了！不要说了！房子！房子！你满脑子资产阶级糟粕，每天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也太狭隘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胡卫国没忍住，一下就把心里头的话都给倒了出来。
可是他到底记着自家媳妇还怀着孩子，是不好情绪波动的。因而这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于是他连忙上前，握住吴曼青的手道：“曼青，是我着急了，你别同我计较。我其实是想说，我们结婚时候，就这一张木板床而已，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下来了？你看啊，这屋子里的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哪一样不是咱们一起一件件积攒起来的？所以我想啊，这房子，咱们将来有能力了，总还是会有的。而且，我们俩每个月工资就那么一点，五万块钱的房款，又能从哪里来呢？”
曼青咬了咬牙，她丈夫的性子，恐怕是这辈子都难改了。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有一毛钱，过一毛钱的生活，从来也不晓得什么是未雨绸缪，什么是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益。
按照厂里的规定，这双职工家庭的住房本来是优先分配的。可是同等条件下，又得按照工龄来排等待的次序，这一点上，他们并没有优势。因而曼青便想着，这件事情，或许还要胡卫国去尽力争取一下才行。
“卫国，我们如今每个月工资加起来，也就是三百来块钱，还要养孩子、过日子，怕是难熬呢。自己委屈倒是不算什么，，我也实在是因为不想孩子被房子的事情牵累，跟着我们一起吃苦头。四弟前几天从新加坡来信了，他现在在工厂里帮忙，工资很高的。一个月怎么就有两千块钱呢！他说他存了一些积蓄，如果我们将来需要用钱，可以寄过来，给我们周转一段时间。我想，万一要是这单位的房子分不成，我们就跟四弟借个一两万块钱，剩下的，再跟其他亲戚朋友凑一凑，我想这就算是要买外面的独栋房子，也不成问题了。”
曼青并非只会动嘴皮子而已，她一面说，一面就拿了一张废弃了的质检单，然后在上头写上了借钱的明细安排，在胡卫国眼前晃了晃，要他好好看看。
胡卫国胡乱瞥了一眼，起初就坐在床沿边上没有坑声。
屋子里的气氛渐渐跟着尴尬了起来，隐隐只能听见两个人局促的呼吸声。
曼青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又是不乐意，于是便道：“我只是想要一个稳妥的退路，咱们也不至于到时候有个突发情况，被逼得无路可走。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你去行政科的赵科长那里先争取到一套房子可分。借钱去外面买房，只是我们最后保底的选择，你明白么？”
胡卫国立起身来，在狭小的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后才开口道：“你妈本来就瞧不起我，觉得我家里穷。如今你口气倒不小，张嘴就要去买外面的独栋房子，还要叫你四弟帮忙？这！这算个什么事嘛！你叫我今后去你家里，脸往哪儿搁？甭说这房子能不能争取到配额了，就算是没争取到，我也不许你找四弟借钱去外头买房！”
“你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曼青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得朝着胡卫国吼了一声。
“啪”的一声，胡卫国涨红了眼睛，颤着手，当即就甩了吴曼青一个巴掌。
曼青先是一愣，简直不可置信的望着旁人嘴里老实巴交的胡卫国。屋子里静谧了约莫有一分钟，而后就是吴曼青止不住的哭声响起：“好你个胡卫国，出息了你！”
胡卫国有些丧气地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心，又看看眼前这个哭得不能自己的吴曼青，那种无力感一下就包围了他全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打了媳妇一巴掌。下意识的，他知道这件事情是自己不对，可是他到底还是觉得有着一股气憋在胸口那里出不来，心里边真是矛盾极了。
“曼青……我……”胡卫国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嗓子眼，他心下那种自尊心就不断在作祟着，总归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曼青扭过头去，扯了手绢过来，抹了抹眼角，喉咙里好像掺了沙子，鼻音也很重：“胡卫国，你竟然下这样重的手，我也算是看得明白了。我现在收拾东西就走，回娘家去住。我看我们各自冷静冷静，如果真的不合适，大不了就离婚！”
“不是，吴曼青，你什么意思？我们就吵个嘴，你就闹着回娘家，这不是要我更下不来台么？”胡卫国跟着抱怨了一句。
曼青冷哼了一声：“你下不下的来台，我再也不会去想了。你既然觉得面子最重要，那么你就自己过日子去，我就是一个人带孩子，想来也能过得很好！”
她一面说，一面就把结婚时候从娘家带来的人造革箱子从衣柜里扯了出来。她打开铜扣，然后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往箱子里塞。
胡卫国挠着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曼青，你冷静一点啊，你这样是做什么呢？都半夜三更了，你一个孕妇，提着箱子从宿舍走，这楼上楼下都是一个单位的熟人，大家看见你这样的话，都怎么想我们呢？你别这样，真的影响不好！”
曼青利落的将铜扣按上，皮扣扣好，提起就往门外走：“胡卫国，你就抱着你的面子，自己过日子去吧。我真的是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