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度春宵 (6)
6
后来火车在衢州遇到泥石流被阻,其他多条线路也被迫停运,徐来下车后才发现站着的凉宫樱子比自己还要高一个头,看起来像自己姐姐,或许是因为她蹬了一双高跟鞋。两人沿着月台边走又边说了一些话,她性格讨喜又善于洞察人心——看来这二者并不矛盾。
“徐桑,你的行李呢?”
“我,我没有行李……”
“嗯,你该不会是被人抢了吧?”
“哈哈。”徐来无可奈何一笑。
临别前樱子改称他一声“徐君”,徐来也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微妙区别,他还厚着脸皮找她借了点路费,因为彼此没有问对方的目的地,此生怕是有借无还。
赶到金华时,徐来在火车站里一个老乞丐的瓷碗前蹲了很久,六月天里,老乞丐穿着破花棉袄,棉絮从袖子的一个洞里探出,蠢蠢欲动,迎风便要起舞。老乞丐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她怎么也不肯抬起头让众人看清她的脸。但她的左耳垂上有一个黑色的痣,这颗痣,很像母亲的痣。
直到候车室里响起列车员喊剪票的标准声音,徐来才徐徐起身,把自己身上剩下的钱都拿出来,数了数,135块人民币,如数交到老乞丐的手里。
三十个小时后,徐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WZ市水头镇,找到“海信皮革厂”五个鎏金大字,看着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徐来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眼角不争气地滚下两滴热泪。
徐来借着入厂的机会一边赚回家的路费一边打探母亲的消息。可惜收获不大,连曾经同机床的女工都只能描绘说是吴影一下子就没了,像那断线的风筝,像那没抓住的氢气球,飘向河流,飘向山脉,飘向云端,没个定论。
吴影不仅在湖山突然消失了,在水头也突然消失了,下班的午后,徐来漫步在水头镇的各条街道,甚至他还去了金华火车站,再没有看到她曾施舍过的那个老乞丐,他在心里默念希望是自己被骗了……但风里明明还有她的影子,风不会说谎。
从火车站回来的当晚,平地起水,大雨下了一整夜,导致水位暴涨,直接爬上了地面一层的楼梯。凌晨五点多得时候,整个宿舍的员工都被叫醒起来去抢水,徐来一个翻身直接淌进水里,抢险持续到天大亮,他看着商店里漂浮着的各种罐头盒与香烟,看着在街头汪洋里露头的名贵轿车,看着不知从什么角落冲出来的木棒与各种泡沫浮渣……什么都出来了,就是看不到妈的影子。陈茕茕和吴影,这两个在徐来生命中最为珍贵的女人,以这种诡异而直白的方式彻彻底底地告别了徐来,一声招呼,一声提示统统没有。
洪水消去,大地一片凌乱,徐来提起一根还没来得及烧尽的炭棒,在湿漉漉的墙上写道:
身在温州心在湖
想起昔人已泪目!
若非千里寻无影
老子岂能来水头?
徐来写完这二十八个字,胳膊抡圆,把那支“笔”扔得远远的,看天边斜阳,也像浸了水一样,仿佛一用手去拧,就会哗啦啦地往下滴。
回头徐来找那天给他登记的老张结工,说:“我不想干了,您看给点回家钱。”
老张神神秘秘地对他讲:“小伙子,你那两笔字不错!要不要考虑留下来当个文书?”
“走了,出来这么久我该回去看看了!”
徐来坐在返乡列车上时,李如斯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开头仍然是脏话:“徐来,你他妈去哪儿了?班主任讲就我俩没填志愿了,明天截止,你填什么啊?要不要我帮你?”
徐来随口一答:“渝州大学。”
“就一个?”
“剩下填跟你一样的。”
独自莫还乡,还乡需断肠。徐来不知道大词人韦庄是否也有自己这一番类似经历,然后才施施然写出这一句,在离故乡越来越近之时,徐来觉得自己白发滋生,心态衰老将近十岁。“咣当”一声,火车靠站,盯着那块熟悉的“湖山火车站”站牌,眼神发直,脚底生根,再也走不动了。
这时候徐来脑子里的亢奋因子就生效了。
它像儿时伴他的那条土狗“小灰狼”或是“黑二”,指引着他回家的路,它疯跑,他也疯跑,它狺狺不止,他也跟着它狂欢,它撒尿做记号,他也找棵腰粗的柏树,翘着一只腿摆摆Pose。有人目睹了徐来的行为,只道他是疯癫了,心潮澎湃,附了魔。
忽而土狗窜进了一片齐腰深的野草,徐来纠结要不要继续跟进,但土狗还在持续呼号,
像在同步自己的心跳。徐来拗不过,一步步靠近,发现这里居然是徐家的祖坟。很久没打扫了,地上残留着去年的鞭炮,坟头长的绿茅仿佛海草,随风飘摇。有个别的坟脊还被狸子踩了个洞,雨水倒灌,睡在里面的前辈曾给父亲托梦,要他记得带一把油纸伞。最边上一座孤坟崭新如亮,坟头引魂幡犹在,尚未立碑,这又是谁?
“这埋的是你父亲的骨灰啊!”“红脸”讲,“你这一走,把你父亲给气死了!”
“死了?就这么没了?全走了呀!”徐来忽觉天旋地转,晕倒在地,“红脸”掐他人中,他爬起来后又哭又笑,口中念念有词。等他看到一个姑娘穿花度柳而来,终于记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妹妹,上前一把抱住,道:“徐念,现在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徐念哭哭啼啼地回答:“哥!我现在不叫徐念了,我叫陈念……爹自知大去之期已近,怕我孤苦无依,临死前就把我许给陈家了……”
“噗!”一口黑血定格在徐来眼前蒙太奇似的剪辑影像上。
天亮的时候,徐来醒过来,惊觉自己浑身的汗水把床单溻出个人形坑。窗外边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潮汐,温柔地涌上沙地一次一次,像海浪,断断续续地拍打着礁石,像齐嫣,正在她耳畔呢喃着情语。
徐来扭头看到了坐在书案边的齐嫣,正对着一面小圆镜梳理着自己那一头云鬓,光滑的脖颈倒像是一方玉玺、还没有刻字上去的时候,白净得没有一点瑕疵。这具诱人的胴体,在几块布料的拼接之下半遮半掩,遮的是他多年皎洁的欲望,掩的是被历史尘封的真相,还埋葬着他那未能如愿的纯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