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山水象喻文学批评
潘殊闲[1]
(西华大学人文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39)
摘 要:宋代文学批评中喜欢使用山水象喻。山的高低错落、俊秀蓊郁,水的奔泻柔韧、随物赋形,给了中国人无限的想象,也契合了文学的丰富多样性特质。在这方面,宋人多有取喻,大体可分为以长江黄河为喻,以江海湖溪为喻,以山川联喻。这些象喻批评是中国人象喻思维在文学批评中的烛照,也是中国人热爱自然、热爱山水在文学批评中的表现。通过对宋代文学批评中有关山水象喻的梳理,从一个侧面洞悉了宋人的审美心理和文学批评的特色,丰富了人们对宋人艺术生活化和生活艺术化的认识,对客观剖析和体认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话语特色有相当的助益。
关键词:宋代;山水;象喻;文学批评;审美心理
自然是中国人最崇拜、最敬畏的对象,《周易》的天地人三才观,将人融入“天地”之中,实际上就是融入自然之中,因为“天地”是自然之所在,所以,人是自然之一分子。既然人是自然之子,则自然就成为人最亲近、最喜爱、最乐道的话题。
在文学批评中,以自然作譬作喻由来已久。宋人博学尚雅,文学批评开创“诗话”体例,启后世无数法门。文学批评中以自然象喻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和常用手法,这当中山水象喻颇有意味。
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2]山水在中国人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和意义。山的高低错落、俊秀蓊郁,水的奔泻柔韧、随物赋形,给了中国人无限的想象,也契合了文学的丰富多样性特质。在这方面,宋人多有取喻。检索相关文献可知,目前学界尚无人对此问题做专门研究,笔者欲就此话题作一初探。
一 长江黄河之喻
长江黄河都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奔腾向东,浩浩荡荡,不舍昼夜。其激动人心的地方,在于它们的气势,它们的壮阔,它们的奔放,它们的多姿多态,它们的恒久,它们的变化无穷,等等。如此丰富的形象与意蕴,用之象喻大家名家及其作品,是文论者最爱使用的方法之一。
李白在宋代李杜优劣的论争中常常处于下风,但曾南丰却不这样附和,他认为:“子(指李白)之文章,杰立人上。地辟天开,云蒸雨降。播产万物,玮丽瑰奇。大巧自然,人力何施?”接着又说:“又如长河,浩浩奔放。万里一泻,末势犹壮。”[3]以黄河浩浩奔放的气势象喻李白作品,确乎是恰当的。
曾南丰评三代两汉之书,也取长江为喻:
余读三代两汉之书,至于奇辞奥旨,光辉渊澄,洞达心腑,如登高山以望长江之活流,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故诡辞诱之而不能动,淫辞迫之而不能顾,考是与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彻际涯,虽千万年之远,而若会于吾心,盖自喜其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4]
长江之壮阔气势,只有登高以望才能恍然大悟,若平视近观,则难以宏观把握和立体感知。对于已经远去的三代两汉之书,曾南丰比之为“登高山以望长江之活流”,“浩浩洋洋,波彻际涯”,因此,“虽千万年之远,而若会于吾心,盖自喜其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那种自得之喜,神悟之情,自然要溢于言表。三代两汉之书,诡辞、淫辞都无以撼动,是非黑白分明而无惑,“觉其辞源源来而不杂,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质其华。其高足以凌青云,抗太虚,而不入于诡诞;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及其事多,而忧深虑远之激扞有触于吾心,而干于吾气,故其言多而岀于无聊,读之有忧愁不忍之态,然其气要以为无伤也,于是又自喜其无入而不宜矣”[5],这是曾南丰为之动心的原因所在。
韩愈也是一位才气壮伟的文人,张戒也用大江大河喻之:“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收之则藏形匿影,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6]此端如大家风范。其实,类似的话,苏洵早已说过,他在给欧阳修的信中说:“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遑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7]
欧阳修是宋代诗文革新的领袖,卓然挺立,徐鹿卿说:“昔余读六一先生《送东阳徐先生序》,其词典以正,其意闳以深,未尝不叹君子之爱人以德也。及来横浦,司戎赵君时举,一见如旧,交间诵其为文,沛然如决川东下,虽龙门砥柱横扼其冲而不为避,噫,亦锐矣。”[8]这是取大江的浩荡奔腾,勇往直前为喻。
苏轼的诗是所谓“宋调”的创立者,加之苏轼才情纵横,一生坎坷多辛,故其诗作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屡有新变。人们在仰望的同时,也多有訾议,典型的如严沧浪:“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又说:“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可谓不幸也。”[9]此虽并非尽指苏轼,但有苏轼的影子在。郭绍虞先生在注释这段话时有云:“则山谷亦反对以骂詈为诗者,惟东坡好以时事为讥诮,故《后山诗话》称‘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沧浪所言当指此。”[10]但许却有自己的看法:“东坡诗,不可指摘轻议,词源如长江大河,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鹢,皆随流矣。珍泉幽涧,澄泽灵沼,可爱可喜,无一点尘滓,只是体不似江河,读者幸以此意求之。”[11]因为苏诗似长江大河,所以,浩荡奔腾,沙沫、槎薪、舟鹢,皆随其流,其博大与壮观,当然是那些珍泉幽涧、澄泽灵沼所无法比拟的。这种象喻对于苏轼这样的大家来说,是非常贴切的。这不是许一个人的看法,王十朋在《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序》中也有类似的观点:
况东坡先生之英才绝识,卓冠一世,平生斟酌经传,贯穿子史,下至小说、杂记、佛经、道书、古诗、方言,莫不毕究,故虽天地之造化,古今之兴替,风俗之消长,与夫山川、草木、禽兽、鳞介、昆虫之属,亦皆洞其机而贯其妙,积而为胸中之文,不啻如长江大河,汪洋闳肆,变化万状,则凡波澜于一吟一咏之间者,讵可以一二人之学而窥其涯涘哉![12]
长江大河,汪洋闳肆,变化万状,以之象喻苏轼,就在于前面所说的胸中累积的浩瀚知识与绝世智慧。
宋人楼昉评李清臣《议兵策中》:“文字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略无间断,考究精详而序事实融化,用字、精神皆当学。”[13]评苏轼《徐州上皇帝书》则是:“思虑精密,利害周尽,肝胆呈露,而笔力亦随之。决江河而注之海,未足以喻其势也。”[14]
宋人陈模评论东坡文“似《战国策》者,不特是善捭阖,说利益似之,至如起头便惊人处亦似之。如《海外论武王》起句云‘武王非圣人’之类是也。此乃文字一浪一波处,譬如长江大河滚起,一波方下,又一浪起,盖其起伏处气势大”[15]。
不仅大家名家可喻为长江大河,一般的文人似也不大区分这样的界线。譬如,姚勉在宋代至多算一个三流作家,但方逢辰在为其《雪坡集》所做的《序》中却说:“成一(按:指姚勉,成一为其字)初第,见其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16]这当然有随口而出的套话的嫌疑。
除有所指向的作家外,江河之喻还可以泛指,如:“文字须浑成而不断续,滔滔如江河,斯为极妙。”[17]
学文与为文,究竟需不需要好奇?奇与好奇有何区别?方岳曾以长江大河为喻:
某故尝以为:“易奇而法”,昌黎之言也。“好奇自是文章一病”,山谷之言也。然则学者将何从?秋崖曰:奇,可也;好奇,不可也。夫人而好奇也,夫人而不能奇也。长江大河滔滔沄沄,此岂有意于奇哉?而奇在是矣。至其绝吕梁、冲砥柱,则堰;而风雷喷薄,鱼龙悲啸,又有不得而不奇者。若夫激沟渎之顽石,而落之为犇放,舒之为沦涟,不谓不奇;而与夫长江大河之滔滔沄沄,忽然而绝吕梁、冲底柱之奇,则有间矣。执事以为何如?[18]
这段话告诉我们,为文需要“奇”,但不能为了“奇”而“奇”,而应发之自然,就如同长江大河之“滔滔沄沄”,自在自奇自美,绝无雕刻矫饰。
二 江海湖溪之喻
地球上的水域形式多样,在中国,除了两条伟大的母亲河外,众多的江、海、湖、溪、涧、泉、瀑布等,也以各自的形貌、特性,广泛受到文论家的关注和取喻。
周必大认为文章,特别是诗歌,需有天分,有人力:“才高者语新,气和者韵胜,此天分也。学广则理畅,时习则句熟,此人力也。二者全则工,偏则不工。工则传,不工则不传,古今一也。”他称赞他的同年杨谨仲“家世文儒,才高而气和,于书无不读,于名胜无不师慕之,嗜古如嗜色,为文昼夜不休……尤喜为诗。本原乎六义,沉酣乎风骚。自魏晋隋唐,及乎本朝,凡以是名家者,往往窥其籓篱,泝其源流,大要则学杜少陵、苏文忠公。故其下笔,初而丽,中而雅,晚而闳肆。长篇如江河之澎湃,浩不可当;短章如溪涧之涟漪,清而可爱。间与宾客酬唱,愈多愈奇。非所谓天分人力全而不偏者耶”[19]。长篇对应于江河,短章对应于溪涧,均取其各自之形貌与特性。
庐山瀑布因李白《望庐山瀑布》而驰名天下,但人们很少知道有人以其喻诗:“《诗》惟《生民》一篇,如庐山瀑布泉,一气输泻直下,略无回顾;自‘厥初生民’至‘以迄于今’只是一意。”[20]《生民》是后稷的传颂,从姜嫄“履帝武敏歆”,到“诞弥厥月”;从“诞寘之隘巷”,到“诞实匍匐”;从“诞后稷之穑”,到“诞降嘉种”;从“诞我祀如何”,到“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确乎一气呵成,用庐山瀑布喻之,形象得当。正如《毛诗序》所云:“《生民》,尊祖也。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21]
瀑布可以喻诗,山泉当然也可以喻诗。王应麟评论舒岳祥则以山泉为喻:“其文如泉出山,达乎大川而放诸海,有本者如是。何谓本,大节之特立也。”[22]
诗歌作为文学作品,见仁见智,难以确解。王楙深悟此理,以水泉为喻,有云:
东坡曰:“渊明《归去来辞》:‘缾无储粟。’使缾有储粟,亦无几。此翁只于缾中见粟。”欧公曰:“孟郊诗‘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就令织得,能几何?二公戏言之耳!非真讥之也。”仆谓诗固言志,然才人志士,笔端造化,抑扬高下,不可以一律观。譬之水泉,扬之可以滔天,抑之不过涓涓于沟洫间尔,文章亦犹是。且如乐天诗句,率多优游不迫,至言穷苦无聊之状,则曰:“尘埃常满甑,钱帛少盈囊。侍衣甚篮缕,妻愁不出房。”乐天之窘,岂至是邪?则知诗人一时之言,不可便以为信。其托讽之意,盖亦有在,正与宋玉《大言小言赋》之意同。[23]
以水泉之随物赋形与抑扬变幻喻诗意之解析颖悟,是很有趣的,也有相当的说服力。同样地,赵孟坚在泛论诗之体格时,也以水之随地赋形为喻:“诗非一艺也,德之章,心之声也。其寓之篇什,随体赋格,亦犹水之随地赋形。然其有浅有深,有小有大,概虽不同,要之同主忠厚,而同归于正。”[24]而诗人之所以壮伟奇拔,也如洪源巨川:
文以气为主,诗亦然。诗者,所以发越情思而播于声歌者也。是气也,不抑则不张,不激则不扬。惟夫颠顿困阻,沈阨郁积,而其中所存英华果锐,不与以俱靡,则奋而为辞,琦玮卓绝,夐出寻俗,而足以传远。屈之《骚》,宋之《九辨》,荀卿子之《成相》《佹》诗,贾太傅之吊湘、赋,皆是物也。故少陵之间关转徙,而蜀中之咏益工;老坡之摈斥寥落,而海外之篇愈伟。其他未易枚举,莫不以是得之。譬之水,平波缓流,溶溶洩洩,未见其奇也;洪源巨川,风挠石击,洄潏震荡,而水之奇斯见。诗犹是也。[25]
平波缓流,固是一种美,诚如欧阳守道评刘相岩诗:“思致幽洁,如在山平水远,鸟啼花落间,不见酒酣气张,悲愤激扬之态。”[26]但这样的诗难称奇伟,只有遭受颠顿困阻,沈厄郁积,才可能激扬奋厉,发而为奇辞,恰如洪源巨川,风挠石击,洄潏震荡,才有波涛巨澜之奇观。
当然,江河之百态,与其随遇之山谷有关,与此相似,为文之好奇,也应如是。张镃的《仕学规范》有论述,曰:“庄、荀皆文士而有学者,其《说剑》《成相》《赋篇》与屈《骚》何异?扬子云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词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唯好奇,故不能奇也。”[27]也就是说,应该因事而造文,不可为文而造文,譬之如水之因势利导,自然而然,不矫揉造作。
水的特性之一是流动变化,可增可减,而各有其形貌意蕴。苏轼在回复李廌的信中就曾用“川之方增”鼓励之:“惠示古赋近诗,词气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喜也。但微伤冗,后当稍收敛之,今未可也。足下之文正如川之方增,当极其所至,霜降水落,自见涯涘,然不可不知也。”[28]类似的话,也有人自述:“龙溪翰林汪公尝叹其文若川增条达,莫见其止。”[29]
同样是对学生,同时又是外甥,黄庭坚也用四渎之水教喻洪刍:“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绳墨耳,可更熟读司马子长、韩退之文章。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终始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30]所谓“四渎”,《尔雅·释水》解释为“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卷七)。可见,“四渎”是古人对四条独流入海的大川——江(长江)、河(黄河)、淮、济的总称。黄庭坚借“四渎”告诫外甥为文要有开有阖,有始有终,有宗有趣。类似的还有曾子固作《苏明允哀词》称其文“其雄壮隽伟,若决江河而下也”[31]。宋人楼昉评苏轼《徐州上皇帝书》:“思虑精密,利害周尽,肝胆呈露,而笔力亦随之。决江河而注之海,未足以喻其势也。”[32]
黄庭坚还以“江出汶川”为喻,教导学生何静翁:“所寄诗,醇淡而有句法。所论史事,不随世许可取明于己者;而论古人,语约而意深。文章之法度盖当如此。如足下之所已得者,而能充其所未至,生乎千载之下,可以见千载之人也。然江出汶山,水力才能泛觞;沟渠所并,大川三百、小川三千,然后往而与洞庭、彭蠡同波下,而与南溟、北海同味。今足下之学,诚汶山有源之水也。大川三百,足下其求之师;小川三千,足下其求之友;方将观足下之水波,能偏与诸生为德也。”[33]长江之所以成为长江,是因为它海纳百川,这是它从仅能浮觞的涓涓溪流汇成浩瀚大江的奥秘之所在。人之学习成长创作,何尝不是如此?黄庭坚的比喻形象生动,非常具有说服力。
姜夔论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34]清潭见底,见出幽微,姜夔称为“想高妙”。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诗言志、诗缘情之说,但宋人胡穉认为诗却是性情之溪,并以川流为喻,论述陈与义:
诗者,性情之溪也,有所感发,则轶入之,不可遏也。其正始之源,出于《风》《骚》,达于陶、谢,放于孟、王,流于韦、柳,而集于今简斋陈公。故公之诗,势如川流,滔滔汩汩,靡然东注,非激石而旋,束峡而逸,则静正平易之态常自若也。特其用意深隐,不露鳞角,凡采撷诸史百子以资笔端者,莫不如自其己出。是以人惟见其冲瀜滉瀁、深博无涯涘而已矣。若夫蜲蛇蜿蜒之怪,交舞于后先,有不能遍识也。[35]
诗是性情,并无新意,类似的话,《毛诗大序》早就说过:“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胡穉的发明在于以溪比诗之性情,实则是人之性情。而陈与义的诗则是大江东注,滔滔汩汩,冲瀜滉瀁,深博无涯涘。
其他以水为喻的还有不少,如,在居简眼里,李杜韩柳“际天涛澜,注于五字七字,不渗涓滴,铿畏佳,尽掩众作”[36]。在李复眼里,“子美波澜浩荡,处处可到,词气高古,浑然不见斤凿,此不待言而众所知也”[37]。等等。
三 山川之喻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山水往往一体。宋人文学批评象喻,也喜欢山水连用并喻。
以苏轼为代表的“三苏”,在宋代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毛滂的这则评论可谓相当准确:
以文章耸动搢绅之伍者,天下最知有欧阳文忠公。中间先生父子兄弟(指三苏父子)怀才抱道,吐秀发奇,又相鸣于翰墨之囿,如长江大河,浩无畔岸;崇岩峭壁,万仞崛起。此天下所以目骇耳回而披靡于下风也。[38]
长江大河与崇岩峭壁,一喻其浩瀚无涯,一喻其高峻耸立,就三苏,特别是苏轼的道德文章与海内外影响言,此乃识微之论,并非一时的溢美之词。
山与水,一刚一柔,一向上一向下,以之喻作家作品,各有擅胜。而且,水有各种形态,山亦各有形貌,于文论而言,千变万化。如:
在何梦桂眼里,“少陵诗如泰山乔岳,不可攀跻”[39]。而“学古人诗如登高山,始莫不急足疾走,暨绝顶在咫尺,则跬步不能进”[40]。
在黄庭坚的眼里:“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最为儒者之末事,然须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41]“泰山之崇崛”与“沧江八月之涛”对举,一喻其高,一喻其雄壮。
黄庭坚以泰山与沧江对举,而谢尧仁则以大海与泰山对举:“于湖先生天人也。其文章如大海之起涛澜,泰山之腾云气,倐散倐聚,倐明倐暗,虽千变万化,未易诘其端而寻其所穷,然从其大者目之,是亦以天才胜者也。故观先生之文者,亦但当取其斡旋之大用,而不在于苛责于纤末琐碎之微。先生气吞百代,而中犹未慊,盖尚有凌轹坡仙之意。”[42]对比张孝祥之创作,此段论述似有过誉之词,但其所用大海之波澜与泰山之云气作比,倒是非常生动形象。同样以山海象喻的还有释契嵩对李白的评论:“观其诗,体势才思,如山耸海振,巍巍浩浩,不可穷极。苟当时得预圣人之删,可参二《雅》,宜与《国风》传之于无穷,而《离骚》《子虚》不足相比。”[43]这在宋人扬杜抑李的浪潮中,的确是相当高调的。
这种山川之比,当然远不能限于泰山与江海:
盖公之文如三辰五星,森丽天汉,昭昭乎可观而不可穷;如泰、华乔岳,蓄泄云雨,岩岩乎莫测其巅际;如九江百川,波澜荡潏,渊渊乎不见其涯涘。人徒睹其英华发越之盛,而不知其本有在也。[44]
这是真德秀对楼钥《攻媿集》所做的《序》中的话。三辰五星、泰华乔岳、九江百川,集中象喻的是其莫测高深和博大富赡。
宋人谢枋得评韩愈《送孟东野序》,认为“此篇凡六百二十余字,‘鸣’字四十,读者不觉其繁,何也?句法变化凡二十九样。有顿挫,有升降,有起伏,有抑扬,如层峰叠峦,如惊涛怒浪,无一句懈怠,无一字尘埃,愈读愈可喜。”[45]层峰叠峦与惊涛怒浪,呈现出的都是变幻,也就是谢枋得所说的顿挫、升降、起伏、抑扬。文章能做到如此,自然是“愈读愈可喜”。
宋人欧阳起鸣将文章分为头、项、心、腹、腰、尾,并分别论述。在论述文之腰时,有云:“变态极多,大凡转一转,发尽本题余意,或譬喻,或经句,或借反意相形,或立说断题,如平洋寸草中突出一小峰,则耸人耳目。到此处文字,要得苍而健,耸而新。若有腹无腰,竟转尾,则文字直了,殊觉意味浅促。”[46]平洋寸草中之突兀小峰,给人的视觉感受就是“耸人耳目”。文章在煞尾之前,出现这样的小山峰,实则是一个小高潮,否则,文字一滑而过,也即“文字直了”,则“殊觉意味浅促”。
宋人赵夔在为《东坡诗集注》所作的《序》中讲述了他三十年读苏注苏悟苏的历程:
东坡先生读书数十万卷,学术文章之妙,若泰山北斗,百世尊仰,未易可窥测藩篱,况堂奥乎!然仆自幼岁诵其诗文,手不暂释,其初如涉大海,浩无津涯,孰辨淄渑泾渭,而鱼龙异状,莫识其名,既穷山海变怪,然后了然无有疑者。[47]
泰山与大海,在崇高与广阔间,赵夔最后能“穷山海变怪”,与其所下功夫紧密相关:“崇宁年间,仆年志于学,逮今三十年,一句一字,推究来历,必欲见其用事之处。经史子传,僻书小说,图经碑刻,古今诗集,本朝故事,无所不览;又于道释二藏经文,亦尝遍观抄节,及询访耆旧老成间,其一时见闻之事,有得既已多矣。顷者赴调京师,继复守官,累与小坡叔党游从至熟,叩其所未知者,叔党亦能为仆言之。”[48]由此观之,赵夔之言,是有相当根底的。
关于文章的前后关系,陈模看重的是“尾响”,而非“前响”:“文只须平平说起,至下面渐紧。只以一行看,须要重在下;以数行看,须要重在后;以一篇看,须要重在尾方是。若只起头惊人,后面无以副之,则只山涧水相似,在山关关声才震出,到前面却又泯然无声,则文字不奈看。”[49]陈模以山涧水为喻,山涧水在山关关响声很大,但一冲过山关,又泯然无声了。如果文章只是前面惊人,后面草草,便不耐读,不耐看。当然,文章前面也重要,如果文章前面便倒了读者胃口,读者已没有兴致再读下去,这样的文章即使后面再精彩,也极容易被人忽视。
四 余论
由上述引论可以窥探宋代文学批评中的山水象喻风貌。宋人文学批评如此酷爱山水,并非独有现象,它首先是中国人象喻思维在中国文学批评中的烛照,其次,它也是中国人热爱自然、热爱山水在文学批评中的表现。通过对宋代文学批评中有关山水象喻的梳理,可以从一个侧面洞悉宋人的审美心理和文学批评的特色,丰富人们对宋人艺术生活化和生活艺术化的认识,对客观剖析和体认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特色有相当的助益。当然,对该问题的开掘深拓,笔者将另文细述,此不赘言。
[1]潘殊闲(1965— ),四川眉山人,四川大学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博士后,现为西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四川省学术带头人,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及文学批评。本文系作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周易》与中华民族审美心理特色及其当代价值研究”(项目编号:13AZX024)和教育部规划项目“宋代文学批评的象喻特色研究”(项目编号:09XJA751008)的成果之一。
[2]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雍也第六》,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2页。
[3](宋)曾巩撰,陈杏诊、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三十八《代人祭李白文》,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33页。
[4](宋)曾巩撰,陈杏诊、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十一《读贾谊传》,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00页。
[5]同上书,第700—701页。
[6](宋)张戒撰:《岁寒堂诗话》卷上,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8页。
[7](宋)苏洵撰,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卷十二《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28页。
[8](宋)徐鹿卿撰:《清正存稿》卷五《赵司戎诗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诗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10]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13页。
[11](宋)许撰:《彦周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1页。
[12]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94页。
[13](宋)楼昉编:《崇古文诀》卷二十八,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00页。
[14](宋)楼昉编:《崇古文诀》卷二十四,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93页。
[15](宋)陈模撰:《怀古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15页。
[16](宋)方逢辰撰:《雪坡集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131页。
[17](宋)江端礼撰:《节孝语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宋)方岳撰:《秋崖集》卷二十七《答许教》,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宋)周必大撰:《文忠集》卷五十二《杨谨仲诗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宋)李耆卿撰:《文章精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卷一七之一,(清)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28页。
[22](宋)王应麟撰:《阆风集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312页。
[23](宋)王楙撰:《野客丛书》卷九《缾粟鬓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宋)赵孟坚撰:《彝斋文编》卷三《赵竹潭诗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宋)卫宗武撰:《秋声集》卷五《赵帅幹在莒吟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宋)欧阳守道撰:《巽斋文集》卷十二《刘相岩诗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宋)张镃撰:《仕学规范》卷三十三,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3页。
[28](宋)苏轼撰,明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四十九《答李方叔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31页。
[29](宋)傅伯寿撰:《云庄集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355页。
[30](宋)张镃撰:《仕学规范》卷三十三,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2页。
[31](宋)王正德撰:《余师录》卷一,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2页。
[32](宋)楼昉编:《崇古文诀》卷二十四,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93页。
[33](宋)黄庭坚撰:《山谷集》卷十九《答何静翁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宋)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页。
[35](宋)胡穉撰:《简斋诗笺题识》,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97页。
[36](宋)释居简撰:《北集》卷七《跋卧云楼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7](宋)李复撰:《潏水集》卷五《与侯谟秀才》,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8](宋)毛滂撰:《东堂集》卷六《上苏内翰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宋)何梦桂撰:《潜斋集》卷六《杜学正竹处诗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0](宋)何梦桂撰:《潜斋集》卷六《王菊山诗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宋)张镃撰:《仕学规范》卷三十三,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2页。
[42](宋)谢尧仁:《张于湖先生集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520页。
[43](宋)释契嵩撰:《镡津集》卷十六《书李翰林集后》,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4](宋)真德秀撰:《攻媿集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25页。
[45](宋)谢枋得编:《文章轨范》卷七,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9页。
[46](宋)魏天应编:《论学绳尺·论诀》,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88页。
[47](宋)赵夔撰:《类注东坡先生诗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92页。
[48](宋)赵夔撰:《类注东坡先生诗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92页。
[49](宋)陈模撰:《怀古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