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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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中国文学如同长江黄河一般奔流不息,卷起千堆雪,激起万重浪。从《诗经》《楚辞》到《论语》《史记》,从《老子》《庄子》到《汉书》《左传》,从唐诗宋词到元曲明剧,从《红楼》《三国》到《西游》《水浒》,从屈原、李白、杜甫到曹(雪芹) 罗(贯中)吴(承恩)施(耐庵),从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到“得意”莫言……写实的和浪漫的交相更替,传统的和现代的杂糅混搭,林林主张纷至沓来,总总流派风情万千,汇成了中华文学的整体谱系。

在文学的进程中,每一次文学远行,莫不在与往圣的对话中,呈现其潮流之方向;每一代著名作家,也都在对先贤的回应中,追寻其美学之梦想。中国文学因之而具有了自己作为一民族的文化延续性,具有了“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文学不可逆性。

中国的当代文学,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有着明显的特殊性。时代的快速转型使当下文学充满了喧哗与躁动。城头时不时地变换大王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承受着“西学东渐”的风气之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缺乏耐心等待三两个“新标识”,以厚重之作去印证日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了一项大奖一次大赛而心理失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重文学快餐而跟随时尚哗众取宠;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浮躁地豪言:我们30年走过了世界文学100年的路程。

变得太多了,步履太快了,应当让灵魂停一停。停一停,是为了回望、审视、反思。

此时此刻,我们自然会想起90年前闻一多先生的那一声呐喊:“一变而矫枉过正,到了如今,一味的时髦是鹜,似乎又把‘此地’两字忘到踪影不见了。现在的新诗中有的是‘德谟克拉西’,有的是泰果尔,亚坡罗,有的是‘心弦’‘洗礼’等洋名词。但是,我们的中国在哪里?我们四千年的华胄在哪里?哪里是我们的大江,黄河,昆仑,泰山,洞庭,西子?又哪里是我们的《三百篇》,《楚骚》,李,杜,苏,陆?”闻先生进而力主纠偏:“一桩,当恢复我们对于旧文学底信仰,因为我们不能开天辟地(事实与理论上是万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够并且应当在旧的基础上建设新的房屋。二桩,我们更应了解我们东方底文化。东方的文化是绝对美的,是韵雅的。东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类所有的最彻底的文化。哦!我们不要被叫嚣犷野的西人吓倒了!”[1]

每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都承认自己是华夏子孙。同理,每一个中国当代的写手,也都承认中国古典诗文化作涓涓清泉浸润心田。古典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本,为当代文学之源。因为当代作家对本土传统文学精神和审美心理的认同与承继,当代文学创作才会“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2]

当然,对古典文学之继承,是去粗取精、有选择性的继承,是汲古润今、拥有文化资源的继承。我们不必全盘继承古典的结构、章法、叙事方式和语言风格——因为从古代文言到现代白话,毕竟是两个有所呼应却又不同的语言谱系;我们也不必从古典文学中索求什么天文地理、人情世故、谋事策略等的知识——因为知识在一代又一代的更新,一如“嫦娥奔月”是神话而“神舟”宇航是新知。对古典的承继,更多的不是“实用”而是“虚”的东西。这个“虚”的东西,是形而上的,文化心理的,审美趣味的,气质情性的。不论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的词,还是曹雪芹、蒲松龄的小说,主要是有雅洁的、特异的审美情趣在里边,有超凡脱俗的精神内核在里边,足可以让当代作家温故知新,鸣凤藻耀,借古典而增色,凭心性而流芬。

令人慨叹的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有些作家还在讨论所谓“未完成的现代性”,讨论是否可能以及如何被“西方”“现代性”“后殖民”进一步格式化。然而,这种以“青春中国”的姿态在“现代”的跑道上追逐“西方”的论调,貌似尊重追梦人“永不落伍”的大脑,其实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束缚。参差多态是今日世界文学得以存在的理由,也是中国文学得以继续书写的条件。这种继续书写,无疑是对中国自身的文史经脉的接通,是风神的绵延,是智慧的传承,是古老的谣曲跃上当代新鲜的唇舌,是更苛刻地对待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表述,以审视是否在守护几千年来形成的文化符号系统。事实上,文学中的“中国”,艺术中的“古典”,是一头无法被“西方”驯服的雄狮。尽管现代以来大多数中国作家奉行“拿来主义”,但“拿来”并不意味着从事搬运工的活计。相反,中国文学的古典传统一直在不屈不挠地改变着“一路向西”的方向。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是,现当代的作家们对古典文学不同文类的重新书写和从中汲取养分从未中断过,如鲁迅之于神话,沈从文之于唐传奇,废名之于汉赋、六朝散文和唐人绝句,汪曾祺之于明代小品,“红色传奇”(如《林海雪原》《烈火金钢》)之于章回体,自由诗人频频写作古典诗词,乃至被讥为“文化守成主义”“反现代写作”的陈忠实、贾平凹,等等,都始终隐秘地在向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回溯。也恰恰是对传统的接续、对古典的回响和对现代的通灵,成就了他们守正创新的艺术风貌,以富有新鲜感、隐喻性、想象力和开放性的符号系统,发出率真的声音,盘活了应有的艺术冲击力。

看来,中国当代文学要独辟自主,要成就“特色”,需要的是集古典之传统和当代之创造的能量于一己,做出涵今茹古义的积极回响。

这“回响”是什么?

它可能是让纯美与庄重跃入视野,以乐易恬性和、以探原辟理霖的反复轮回。

它可能是以人极安苦营,以笃实辉德新,不断重复的悲喜剧。

它可能是让天籁掠过耳畔,得句于暮鼓晨钟,在两种文化碰撞中产生张力,并发越于面向未来的人生绝唱。

它可能是以温软的手指,触摸坚硬化石又疗救心理创伤的灵魂的矿工。

它也可能是“古代”与“当代”以及“民国”与“共和”之间文风经脉的接应二传。

它更可能是高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精神火炬手。

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化秘密的发动机。坚持古典回响,不断探索未知,没有别的选择——我们走自己的路。


[1]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创造周报》第5号,1923年6月10日。

[2]朱熹:《观书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