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一 选题缘起
在历史上,扬州地区曾是遐迩蜚声的东南重镇,具有襟带淮泗、控引江南的地理优势,利尽四海、民生所系的经济地位,磅礴郁积、精光勃发的文化积淀。山川形胜,人文氤氲,其影响力赓续至清初尤为彰显:漕运,特别是盐政,使扬州成为长江南北的经济枢纽;清廷派遣任职此地的官员,大抵既稳健干练而又风流儒雅;而大批陕、晋、徽籍人士的寄寓,其亦贾亦儒的生活方式,在此鼓扬起雅俗共赏的文化高潮,他们和本土的名士雅人,成为清初诗坛一个绝不能轻忽的重心。
顺康之际是近世历史上的一段特殊时期,山飞海立,中原板荡,尤其是顺治初血腥的扬州十日屠城,成为易代之际文人心悸不已的一个历史交汇点;后来又有海警告急,郑成功、张煌言挥师直驱苏、皖腹地,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江南“科场”、“通海”、“奏销”诸大案风波迭起,这是东南局势最为动荡、江南文人最为不幸的一段岁月。置身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纠缠于夷夏、满汉、新旧、朝野等多重文化、民族、政治的冲突中,江南文人的立场、信仰、价值观、心态等复杂多样,情感体验深刻,是历史上比较突出的。
而此时的扬州,随着南明的覆亡,其战略地位已明显下降,且与当时的政治中心北京距离较远,故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另外,又与当时处于抗清前线的浙闽沿海地区近在咫尺,四周更有比较偏僻的县邑如兴化、宝应、如皋等,“这样的地理态势,不管是对有志于恢复行动的还是韬光晦迹者,都是绝好的遁世渊薮”[1]。是以四方诗学名流云集于兹,形成一个地域性诗人群体。这个诗群阵容庞大,诗人们交游唱和,操持选政,繁荣一时。这是研究顺康之际士人生存空间与心态变化的一个切入点。对于一个阶段、一个地域的文人群体的解读,对了解整个文学的演变有着重要的意义。章培恒先生说:“要从事此类研究,当然不能忽视作家流派的个案,但地域性的研究更为重要。因为过去和现在虽然都有特立独行之士,能与其置身的环境相抗衡,而绝大多数人都不能不顺应环境;而在交通相对不发达的时期,不同地区的差异极为明显,地域对个人的影响几乎是决定性的……所以,通过文化(包括文学)的地域性研究,我们可以看出在同一历史阶段的社会的不同世相;当这样的研究广泛、深入展开的时候,我们才能对我国近世时期的社会、文化有具体的把握。”[2]可谓是对地域文学重要性的精到把握,给予了地域文学极高的评价。本书研究对象的选择正体现了地域文学的这一重要功能。
清初扬州诗群的地域性特征很明显,它与同时代其他地域的诗学活动联系密切,对于扬州其后的诗坛也有很大影响。但是,清初扬州诗群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地域诗群,它具有与其他地域性群体不同的一些特殊性。首先,清初扬州诗群并非扬州一域之人,他们有土著、有侨寓、有邻邑、有宦游、有过客。其次,诗人的身份地位也不尽相同,有遗民、有新贵、有贰臣、有布衣。他们的情感是复杂的,有国破家亡,有易代兴衰,也有儿女情长、新愁旧怨。他们的表现也是不同的,有慷慨悲歌,也有浅斟低唱。因此,扬州诗坛的风格也不尽相同,有清远蕴藉,更有性情贯注、真气淋漓。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清初扬州诗群并没有形成一个诗学流派,但他们彼此之间有神气相通之处,他们的集会唱和与选政之操,更是明清诗风交接转化期的一个极重要的标志。由于集中了四方诗学精英,而不是局限于一方,不同的诗风、流派在摩荡、扬弃、融汇中发生着嬗变,故它具有一般地域性流派所缺少的开放性和包容性,正是这种开放性与包容性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有清一代为“中国古代诗史集大成的总结时期”[3]的历史进程。
清初扬州诗群的研究,亦非纯粹的文学层面的研究。它的形成和发展,在清初文学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文学中,都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顺康之际,由于特殊的社会环境,文人之间的聚会、酬唱十分普遍,他们之间多有集体登览、友朋送迎、文酒之会、寓所夜话、书信往来。扬州诗坛几乎囊括了这一时期江南所有知名的诗人。研究扬州诗坛,不可能回避顺康之际特殊的社会时局、士人复杂的心理、知识分子的处境、思想史的发展等问题,其意义并不限于文学方面。他们的诗学活动,不仅是清诗发展的重要一隅,也是清初社会文化的一个维度,具有特殊的历史文化意义。
孙枝蔚在清初大江南北影响极大:选刊时人诗集,诗坛群彦争相与之交结,当时诗坛大家、名家几乎都与他有交游唱和;许多重要的文人雅集活动中也经常活跃着他的身影;他本人的诗歌创作成就也非常大。故以他为纽带,以其交游圈为切入点来考察扬州诗群,具有典型意义。本书选取清初以孙枝蔚及其交游圈为主的扬州诗群为研究考察对象,这是一个非常的历史阶段,一个特殊的空间视域和特定的诗人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