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开落是禅机:审美视阈中的海岛民间信仰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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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舟山本土诗人的禅诗创作

至少在7000年前,先辈们就在舟山群岛生息繁衍、牧渔耕海。壮丽神奇的山海景观,独特的风土人情,滋养了舟山人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使蓬莱仙境成为文学艺术的一方沃土。舟山历代文才荟萃,诗书风流,冠以省级历史文化名城正可谓名实相符。定海文人陈庆槐是清朝舟山第一个进士,著有《借树山房诗钞》八卷,同是定海诗人的刘运坊在《〈借树山房诗钞〉题词》中写道:

君从日下袖诗还,我读题词一解颜。

多少诗中老名士,因君不敢小舟山。

“君从日下”句言陈庆槐诗人本色,风度潇洒不凡;“一解颜”言作者与之心意相同,快乐莫名。最妙的是下面两句,高度称颂陈庆槐的诗作,连众多“诗中老名士”也因为陈庆槐的才情而不敢小看舟山文人。“因君不敢小舟山”,内里自有足够的自信。而观音佛教文化乃舟山民众最重要的信仰,耳濡目染,日积月累,便沉淀为舟山文人深层次的精神基因。因此,舟山文人对佛教文化生发出持久的崇敬,并以大量的佛理诗表达人生的感悟,也便成为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舟山本土诗人的禅诗创作,主要集中于明、清两代。先来看舟山历史上唯一的状元、明代张信的《游补陀》一诗:

浮生同一梦,感慨怜我情。

文章只覆缶,铅椠总顽形。

拂兹蘅窦下,凌彼天之层。

和风洒云龙,清樾培佳程。

眷言游仙侣,趣趾成蓬瀛。

“文章”、“铅椠”皆指世俗的功名追求,平时深陷其中,到此才恍然觉悟“浮生同一梦”,从佛教之眼看,一切都是空无,官样文章不足恃,绳墨之烦徒然消耗精神,一个“怜”字道出了自惭与愧恨。那么如何超脱世俗之累呢?张信选择的是向佛与仙游,双手拂动香草,一路直上高处,沐浴着和风白云,原来解脱之路并不遥远,“趣趾”即快步行走,迅即便可到达佛国仙境。

对世俗人生的反思与校正,想寻找一条超脱之路。来源于自身的生活遭际,也正契合佛教“空幻”的原理。年少的张信况且有如此感悟,更何况阅历丰富之人?清朝史节文的《怀补陀》也有很深的体味:

其一

吾生知幻寄,浮海竟为家。

胜地邻相接,仙山路不赊。

波光凝晓日,洋水浴莲花。

但得烟霞趣,何烦入少华。

其二

阅世炎凉遍,归山老薜萝。

年高迎客少,病起读书多。

雨意添岑寂,诗材费琢磨。

日斜欣就枕,不问夜如何。

史文节就是普陀山人,原诗有注:“予家于舵岙,去山只一水耳。”作者无数次涉海营生奔忙,渐知生命之虚幻,只不过在天地间暂时寄存罢了。而自家身边正是佛国仙山,也就觉得格外亲近,大可看波光,晓日,看万朵莲花沐浴于大海,过逍遥的日子,“但得烟霞趣”,也就不必为祈求少华重来而烦忧。第二首写年老多病的生活情状,因为“阅世炎凉遍”,才下决心“归山老薜萝”。来客稀少,病中唯以读书写诗为乐,什么时候睡起都可随心所欲,毫无束缚。

对尘世生活的反思,也使一些文人产生未能及时皈依佛门的矛盾与追悔心理,如清人刘心南的《和陈江洲司马游普陀原韵》一诗:

澄波带月度慈航,彼岸初登叩佛堂。

半沼白莲滋法雨,一声梵鼓起朝阳。

清修有路追难及,尘俗为缘恨颇长。

焉得年年海氛靖,与君相约话禅房。

首句中的“澄波带月”既指朝拜时的心境,也含有佛理,“半沼白莲滋法雨,一声梵鼓起朝阳”,巧妙地将佛理与普陀山的景物融为一体。第三联是重心,表达自己的矛盾心态,清修之路之所以“追难及”,是因为自己的“尘俗”太深,不能超拔,因而悔恨不已,结局虽期望“与君相约话禅房”,但最终是否能够了断尘缘也只是一个未知数。

金士奎的《游普陀》也是:

宝筏来西竺,暗渡人鹿鹿。

为言佛教隆,我心未输服。

生平事半违,抱脚思虔祝。

因觅洛迦踪,破浪帆一幅。

琼宫峻插烟,入门容已肃。

黄面化千尊,灵迹醒食肉。

梵音石洞深,听法鲸蛇伏。

一处一奇观,古碑拨苔读。

探寻不可穷,抱云三四宿。

我未脱红尘,让僧受清福。

作者云游佛国,是由于“生平事半违”,历经蹭蹬,而向观音大士虔祝好运。作者探幽访胜,流连忘返,感受到佛法“鲸蛇伏”的无上功德,对“食肉”者的启悟之力,不过,从最初的“我心未输服”到最后的“我未脱红尘”,仍然徘徊于世俗之中而无法皈依,可见其矛盾挣扎之难,悔恨自责之深。

对人间万象“空无”的感悟也好,对尘世之累的反思导致的矛盾悔恨也罢,其主动力当然来自佛法的广大与深邃的感召力,舟山本土诗人的禅诗中也便大量涉及这一主题。先看清人余灿的《过法华禅院》一诗:

闲来独与高僧坐,洞达轩窗纳晚凉。

静境谈禅诗作偈,绿荫消暑竹侵床。

鸟窥钵饭穿云度,龙摄天花带雨香。

话到玄机真妙谛,依微星斗落山房。

诗歌写作者在“绿荫消暑竹侵床”的僧舍中乘着晚凉,与高僧对坐谈禅说偈,俗气全消,心境如水。诗作重心在于状写高僧说法的玄妙高深,表面上看,是鸟被钵饭吸引穿云飞落,带雨香的天花是龙从天空洒落,实际上是说连鸟也被高僧说法吸引也有了灵性,龙也叹服佛法而助播法雨洒遍人世。结句说高僧的说法揭示出深刻的妙谛,又充满玄机,不可道也,正如天上的星斗静默不语,却又光明永恒。

再来看武镐的《和林蕙亭游普陀原韵》:

缥缈云烟入翠微,蒙茸青草闭闲扉。

浪声远送疏钟断,蜃气轻浮宝锡飞。

满沼白莲参净境,一轮皓月透禅机。

须知佛力乾坤大,能使苍龙听法归。

云烟缥缈,翠微重叠,“闭闲扉”的自然是山中高僧在清静修为,“浪声”、“蜃气”营造出佛国的神奇脱俗,而“钟声”、“飞锡”暗示着无处不在的广大佛法,连满沼的白莲也参拜着净境,一轮皓月也透出深深禅机。作者感叹“佛力乾坤大”,连苍龙也因痴迷于听法而从茫茫大海中依约归来。

还可拿当代文人王道兴的《次韵俞律先生游普陀》一诗为证:

暂排尘事跨鱼龙,喜此因缘豁俗胸。

观海无涯心即岸,探山有相耳闻钟。

禅林宴梦妙开识,佛国径行香染踪。

人世劫波何足惧,凡身顿觉渡汹汹。

作者不忌讳自己是尘世中人,游佛国仅仅是“暂排尘事”,一豁俗胸;探寻中“耳闻钟”,“香染踪”,感悟“心即岸”,并从高僧说法中“妙开识”,于是不再惧怕人世的劫波,凡身也因有了觉悟而有勇气渡过汹险的大海到达彼岸。

这一类诗中也有不直接入题,而巧用其他事物起到暗示、隐喻的功能。如前面提到的《借树山房诗钞》作者陈庆槐,写有大量的舟山竹枝词,极具浓郁的海岛生活特色,其中也写到普陀山:

洛迦名胜海东偏,一炷香烧古佛前。

愿郎心似观音竹,愿妾颜如海印莲。

首联写舟山民众对佛法的信仰长盛不衰,后面急然转向对民间男女爱情的祝福,但选择的恰恰是“观音竹”和“海印莲”两种形象,而这两种形象又恰恰是佛国之物,也就值得玩味了。“观音竹”长年青翠,又具备慈悲之心,“海印莲”年年花开,相守有信,既可指男女对爱情的专一,也可解为佛法的广大布施,无情又有情,佛教徒追求佛法真谛的坚贞之心。

再如现代文人金性尧的《在山》一诗:

在山泉水本清幽,每听潺潺去复留。

若道辞山能作泽,也应长自向低流。

诗作是对山泉自然流动的描述,又含有佛法哲理。泉水在山当然清幽,但它必然要潺潺流去,即“出山”,只有流动才能保持鲜活;流出山外形成水泽,可以利众生。而佛教既讲“无情”,又讲“有情”,关怀一切众生,只不过也如山泉一样向低处流方能汇成水泽,佛教徒的“有情”也是取谦卑之姿,自然不做作。

类似的还有当代诗人方牧的《千年巨樟》:

千秋嘉令德,十里接芬芳。

清叶风呼雨,唐柯天摆云。

高飚谁识我?直道最怜君。

汉武今不见,嗟嗟大将军!

诗作吟诵的是普陀山的千年樟树,历尽风雨磨难,依然“接芬芳”,“风呼雨”,林干高耸入云,活力不衰;“高飚”通“高标”,表面是言巨樟之高,骨子里是说巨樟的品格,即“令德”,与自然相契,荣辱不惊,超然看世。当然,谁都看得出,作者采用的是拟人手法,从千年巨樟中正可见出高僧的形象,苦守心志,凡尘不染,德被后世,因而卓尔不凡,为人敬仰。

“心闲地自偏”。普陀山本来就是偏静之地,而出家人精神上最可珍视出的就是“心闲”。许多禅诗着力描绘了佛国僧人悠然出世的闲适与洒脱:

荷锸归来乍掩关,禅心千古白云闲。

愁城苦海人如许,尘攀何曾到此间。

——陈庆槐《息耒院》

“息耒院”的名称大有禅意,表面上是说劳作归来放下农具,实指人生必须及时放下一切不必要的负累,解除精神上的困厄。陈庆槐此诗也是从这里生发开来:“荷锸”说明高僧刚在山野间劳作,体现出百丈怀海所说的“一日不作则一日不食”的禅林传统,“乍掩关”则指高僧无一日不修为,在入定中“禅心千古”如白云样悠闲自由;“愁城苦海”则指红尘世界,人们为名为利熙攘不息,而这些与老僧毫无关系,真正超脱世俗了。

邱逸夫两首诗对此有很生动的描述,一是《普陀寺》:

环山皆海水,山晓梵宫开。

大士修真处,潮音逐日来。

慈云垂紫竹,甘露散苍苔。

有老于斯子,安禅坐石台。

佛国置于茫茫大海,正适合清静修炼,“潮音逐日来”既是写景,也暗示着高僧修炼时日之久,不疲不怠;“慈云”、“甘露”一联对仗工整而有深意,佛法无处不在,滋润生灵,慈悲有情;尾联是一个特写镜头:高高石台上,那僧人闭目垂眉,入禅已深,就这样度完一生了。

二是《游普陀》:

暂泊轻舟入此山,步随云影造禅关。

天晴愈觉峦光好,地远深容物性闲。

僻径时逢孤兽过,危巢暮见众禽还。

老僧莫怪忘归棹,亦拟栖神水石间。

诗作将一个个镜头自然连接起来:轻舟、云影、天晴、地远,构成一个闲适的天地;而“孤兽过”与“众禽还”则静中有动,生机跃然,自由自在。最后连“我”也忘了归棹,“栖神”于水石之间。不直接说僧人,而是巧妙地说“老僧莫怪”,可见老僧之精神也正游荡于如此美妙的自然境界中。全诗处处写“物性闲”,自然也包括了僧人的神采风姿。

普陀佛国以海山兼胜名闻天下,诗作自然涉及到海山胜境的描述。试举两例:

环海青山皆未了,竟说补陀山色好。

补陀山灵境溟渤,圆峤仿佛拟蓬岛。

……

始游洞天继绝壁,历尽陂陀三百级。

芒鞋踏破海南云,玲珑怪石迎人揖。

峰峦蕴藉有奇姿,楼台半露瓦参差。

三分树色二分竹,浓青淡绿衬相宜。

……

山僧引我入松寮,松风镇日听萧萧。

烧茶爇篆栖息处,别有名花香六朝。

——(清)王庆年《游补陀》

诗作列举了普陀山的洞天、绝壁、怪石、云海、楼台、树色、松风、佛茶、名花等,营构出一个奇丽幽深、美不胜收的蓬岛仙境,让人叹为观止。

汤浚的《普陀纪游》更为详尽,只引上半部分:

我本山中人,夙具游山癖。

况有竹林贤,左右相提掖。

言作南海游,海岸录幽僻。

补恒洛迦山,形胜昭往昔。

未登梅仙岑,先访短姑道。

怪石青鼓青,小山寻华白。

金沙千步平,无风亦渹渚。

法华一洞幽,岩扉两分擘。

梵音与潮音,朝暮吼潮汐。

奔涛若怒雷,惊心又动魄。

最高菩萨顶,去天仅咫尺。

置身云雾中,异境想天劈。

诗作以游踪为线索,涉及了梅仙岑、短姑道头、千步沙、法华洞、梵音洞、潮音洞等诸多佳境,叙述平实,又夹以描述,亦颇生动有趣。

观音道场,高僧大德,又是如此引人入胜之妙境,也就引得人们心驰神往,流连忘返了:

蕙风送客到南天,舟子呼登彼岸边。

后寺地连前寺净,在家人结出家缘。

得诗偏是观山海,有酒何须辨俗仙。

甚欲步成归去赋,老僧且复强留船。

——(清)韩廷峨《夏日游普陀》

作者直言自己是“在家人”,登临佛国结了“出家缘”,游佛寺、观山海而多有诗作,有酒则畅饮不辨俗仙,不失为诗人本色;最感人的是当诗人欲归,“老僧且复强留船”,老僧也是有情之人,可见双方的友谊之深。

作者的另一首《重游普陀》则是游历佛国后的怀念与追想:

抛却红尘佛国游,曾经两宿白华楼。

老僧相识仍如旧,明月多情又到秋。

睡起云看巢岭角,梦残风听荡潮头。

者番酣意题难了,莫与蒲帆挂去舟。

诗人多次游普陀山,碰面相识的老僧依旧身体健朗,明月如此多情,“多情”既因是佛国之月,又因了与老僧之谊不变;“睡起”、“梦残”一联状写身心的随意自由;诗人诗兴又起,颇伤脑筋,干脆不再写了,且挂云帆驶向茫茫的大海。佛国的一切已成了诗人最美好的记忆。

说到舟山本土诗人的禅诗,当然要提到白华山人厉志。厉志是岱山县秀山乡人,善书画,又工诗,诗品甚高,有《白华山人诗钞》十八卷行世,在清道光年间名动四方,康有为称其诗“超绝清诗谢尘埃”,读来“如嚼冰雪,如见高僧,如在奇松怪石灵岩古洞间”。厉志一生淡泊名利,喜作四方云游,到过许多寺院,与佛颇有缘,涉及佛教题材的诗多达三十余首,如《过古观音院》、《梅子真祠》、《万峰庵》、《僧窗》、《经三塔寺》等,这里只举出两首与普陀山有关的诗作,其一为《洛迦寺月夜观白莲花》:

澄潭玉莲池,远凿瀛海中。

翠盖积茂叶,渌水浮群峰。

峰峰合影抱落日,花花侧萼摇清风。

我方寂坐澹尘虑,东隅皓魄升珠宫。

晶光照耀殊色相,湛露滴淅滋华容。

银盘昨放堕轻瓣,玉瓯刚拆含纤蓬。

芳馨袭衣久不散,薰蒸换骨良有功。

上方钟鼓夜深绝,沙渚烟冷无鸣虫。

此时人间若异世,岂来海上还尘踪。

沧洲花木四时好,快睹宝相无终穷。

诗作先描绘莲花生长的玉莲池环境,四周大海,群峰叠翠,绿水荡漾,落日在山,花萼摇风,是极为幽静所在。而重心在描述月出之后的白莲花:诗人在莲花池边独坐,尘虑全消,而皓月从海上升起,晶光照耀,与露水一起滋润花容,更显姿色不凡,“银盘”、“玉瓯”都是形容莲花的皎洁,发出的芳香经久不散。然后镜头推开去:钟鼓传来,夜更深绝,沙渚烟冷,虫鸣已息,恍若异世。全诗笼罩着一层清寂而朦胧的意绪,迷离、幽美,而莲花本是佛教中的重要意象,孤傲自赏,香气四袭,高标不俗。诗人咏吟月光下的白莲花,正表达了身处佛国,一洗尘虑的欢愉之情。

二是《佛顶观海》:

群峰欲东尽,杰阁自孤蹲。

俯瞰沧波涌,中当白日翻。

平生信漂泊,此水见根源。

回首大千界,芸芸徒尔繁。

诗作先从宏观角度描述山海景色,“孤蹲”一词既写寺庙所处地位高峻,又暗示与尘世隔离而卓尔不凡;“沧波涌”与“白日翻”气势宏大,豁人心胸。然后诗人道出了一己体悟:自己一生漂泊四方,精神无所依傍,而今见到了佛国的波涛(也即灵泉),信仰才有了归宿。最后诗人感慨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太执着于得失荣枯,不过是空自忙碌罢了。

佛教是舟山民众最重要的宗教信仰,舟山的大小岛屿寺庙遍布,香火鼎盛,因此舟山文人的佛教题材诗数量也就极为可观,不过,涉及最多的当数佛国普陀,无论是反映的内容,还是其艺术风貌与审美境界,歌咏观音道场的禅诗无疑代表着本土诗人同类诗作的最高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