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钱锺书对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考论与拓展
钱锺书在辨析章学诚、袁枚治学思想同异时,引述了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史学例议序》“古有史无经”之说:
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25]
钱锺书下断语说,袁枚此说即“《文史通义》‘六经皆史’之说也”[26]。在钱锺书看来,章学诚虽然“痛诋子才,不遗余力”,但前者之“论学大义”与后者之“说诗要指”,常常“不谋自合”。[27]两人皆持“六经皆史”观,即是例证。
对于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渊源,钱锺书论述道:
按“六经皆史”之说,刘道原《通鉴外纪序》实未了了。……王阳明《传习录》卷一、王元美《艺苑卮言》卷一、胡元瑞《少室山房笔丛》卷二、顾亭林《日知录》卷三,皆先言之。而阳明之说最为明切。略谓:“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庖牺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即三代史,五经亦即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存其迹以示法”云云。“《春秋》亦经”,暗合董子《春秋繁露》之绪:“五经亦史”,明开实斋《易教》上之说。[28]
钱锺书又指出,王阳明的“五经亦史”之说与程、朱之论,则“如炭投冰”[29]:
《程氏遗书》卷二上云:“《诗》《书》载道之文,《春秋》圣人之用。五经之有《春秋》,犹法律之有断例。《诗》《书》如药方,《春秋》如用药治疾。”《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云:“或问《左传》疑义。曰:公不求之六经《语》《孟》之中,而用功于《左传》;《左传》纵有道理,能几何。吕伯恭爱与学者说《左传》,尝戒之曰:《语》《孟》六经多少道理不说,恰限说这个;纵那上有些零碎道理,济得甚事。”《语类》卷一百十六训渊、卷一百十八斥郑子上、卷一百二十答器远等均申此意。盖以经与史界判鸿沟也。[30]
这段引文的着落点在“盖以经与史界判鸿沟也”这一断语。照程、朱的立场,《春秋》与作为其传文的《左传》有等级之别,《春秋》为“圣人之用”,蕴含着“多少道理”,《左传》里只是些“零碎道理”,“济得甚事”。这和章学诚既着眼于消弭经史鸿沟,又着眼于提升史学地位的以经为史的立场,的确势如冰炭。
在梳理了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渊源,辨析了其与程朱尊经轻史的立场之别后,钱锺书进而指出:
程子亦以史为存迹示法,而异于阳明者:存迹示法,法非即迹,记事着道,事非即道。阳明之意若谓:经史所载虽异,而作用归于训戒,故是一是二。说殊浅陋。且存迹示法云云,只说得事即道,史可作经看;未说明经亦是史,道亦即事,示法者亦只存迹也。尝试言之。道乃百世常新之经,事为一时已陈之迹。《庄子·天运》篇记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天道》篇记,桓公读圣人之书,轮扁谓书乃古人糟粕,道之精微,不可得传。《三国志·荀彧传》注引何劭为《荀粲传》,记粲谓:“孔子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粃”云云。是则以六经为存迹之书,乃道家之常言。六经皆史之旨,实肇端于此。[31]
这段话首先指出,程颐与王阳明虽然都把史书看作“存迹示法”的载体,但程颐认为,“法非即迹,事非即道”,王阳明却认为,“经史所载虽异,而作用归于训戒,故是一是二”。也就是说,对程颐来说,经史之别,是法与迹之别,道与事之别,两者界限清晰,等级分明;但对王阳明来说,“事即道,道即事”,“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经”,经史之用,同归于“训诫”,两者浑然一体,不可判然两分。钱锺书认为,王阳明的说法殊为“浅陋”,而且他的“史以存迹示法”说,只证明了“得事即道,史可作经看”,未能说明“道亦即事,经亦是史”。钱锺书为其补充论证说,“道乃百世常新之经,事为一时已陈之迹”,并援引《庄子》“天道”、“天运”二篇中“六经乃先王陈迹”、“圣人之书乃古人糟粕”,荀粲“六籍固圣人之糠粃”之说指出,“以六经为存迹之书,乃道家之常言”,并下断语说,“六经皆史之旨,实肇端于此”。此论既申经史不二之旨,又寓横通经子之意,既将“六经皆史”说的思想依据,从儒家横向扩展到了道家,又把“六经皆史”说的思想源流,纵向上推到了《庄子》,持论通脱,发人深省。
钱锺书最后阐发己意说:
夫言不孤立,托境方生;道不虚明,有为而发。先圣后圣,作者述者,言外有人,人外有世。典章制度,可本以见一时之政事;六经义理,九流道术,征文考献,亦足窥一时之风气。道心之微,而历代人心之危著焉。故不读儒老名法之著,而徒据相斫之书,不能知七国;不究元祐庆元之学,而徒据系年之录,不能知两宋。龚定庵《汉朝儒生行》云:“后世读书者,毋向兰台寻。兰台能书汉朝事,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断章取义,可资佐证。阳明仅知经之可以示法,实斋仅识经之为政典,龚定庵《古史钩沉论》仅道诸子之出于史,概不知若经若子若集皆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征存,综一代典,莫非史焉,岂特六经而已哉。[32]
这段总结语力排众议,独抒己见,兼具史识哲思,是钱锺书对“六经皆史”说以及类似观点的“大判断”[33],颇有横扫千军、一洗万古之势。从内在逻辑来看,这段话可以区分为三个层次:首先,钱锺书从“言”与“境”的关系——言论著述与时代环境的关系——的角度指出,从“六经”等典籍及三教九流的著述中,可以“见一时之政事”,“窥一时之风气”;其次,钱锺书从“道心”与“人心”的关系的角度指出,道心的幽微难明,恰恰彰显了历代人心的凶险难测,因此,不读诸子百家儒老名法的著述,只看记录战事与兵法的“相斫书”,就不能深刻理解战国时代,不深究元祐党争、庆元党禁以及与此相关的理念之争,只看系年的史书(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之类),就不能真正理解两宋;最后,钱锺书在历数王阳明、章学诚、龚自珍的偏失后指出,经史子集都是“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征存”,因此,“综一代典,莫非史焉,岂特六经而已”。
钱锺书之说显然是以孟子“知人论世”之说及《伪古文尚书·大禹谟》“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之说为依托,但他又自出机杼,大胆提出了“经子集皆心史”这样的观点,从而极大拓展了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观念。按照钱锺书的思路,经、子、集虽非史部之书,却是“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征存”,从中可以窥见“历代人心”,如果仅仅依据史官对历史事件的记录考察历史,而忽视了政典、哲学、文学中所折射出的时代心声,就不能深入把握一朝一代之真精神,也不能尽窥历代人的内心世界。龚自珍所谓“兰台能书汉朝事,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正可以形象地诠释钱锺书读史入心、四部皆史的观念。这种观念既和陈寅恪视其著述为“所南心史”(即宋遗民郑思肖的诗文集)的心路相呼应,又和西方的心态史学灵犀相通。心态史学“重视历史上各种类型人物的欲望、动机和价值观念,重视历史上各种社会集团、各种阶层的精神风貌,重视平静年代人们的精神活动和激荡岁月中人们的精神变化,重视上述这些因素对历史进程所产生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34],这种新史学的理念与方法为钱锺书的“经、子、集皆心史”说提供了更有力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