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俗讲与讲经文
第一节 俗讲的基础——六朝的唱导活动
和尚在宣讲经义时,并不完全按照佛经原文的顺序,而是随时根据听众的口味,增加其中的故事情节,这种讲经就叫“俗讲”。俗讲是从寺院的“讲经”活动衍生出来的。佛教进入中国后,为了扩大影响,在笔译佛经的同时,还经常举行大型的讲经活动。但由于佛经中大部分是韵散结合的说唱形式,而印度和中土的语言表达方式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因此在口语表达上遇到了麻烦,恰如慧皎《高僧传》卷十三《经师》所说:“自大教东流,乃译文者众,而传声盖寡。良由梵音重复,汉语单奇,若用梵音以咏汉语,则声繁而偈迫;若用汉曲以咏梵文,则韵短而辞长。是故金言有译,梵响无授。”[1]要把印度佛经顺利地传授给中土的信众,单靠笔译肯定是不行的,因为大量的信众是不读书、不识字的引车卖浆者流。印度佛经韵散结合、口语相传的模式,规定了僧人在中土传播时也要尽量保持“原样”,他们从民间自先秦以来就有的韵文歌谣中找到了对应的模式,发明了“转读”和“梵呗”,利用“三、三、七”句式、韵散结合的唱经模式来宣扬佛法。但慧皎又云:“然东国之歌也,则结韵以成咏;西方之赞也,则作偈以和声。虽复歌赞为殊,而并以协谐钟律,符靡宫商,方乃奥妙。故奏歌以金石,则谓之以为乐;赞法于管弦,则称之以为呗。”[2]也就是说,不论东方之歌,还是西方之赞,都是要配乐来唱,“协谐钟律,符靡宫商”,才能收到好的效果,讲经实际上也是与音乐结合很紧密的一种演唱活动。因此所谓的“转读”、“梵呗”即是以声韵与音调的协调来诵经的一种唱经方式。《高僧传·经师篇总论》:“然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音。昔诸天赞呗,皆以韵入弦管。”[3]
“转读”又叫唱经,是指在讲经时要使音调抑扬顿挫,用悦耳动听的声腔乐调来感化听众。具体说来就是以七字句、十字句徒吟、徒歌,不配乐,是一种“有声调不入曲”的歌唱法,当时称之为“三位七声”。据传是曹植所创,《高僧传》卷十三《经师》云:“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4]传说未必可靠,但转读具有中土的神韵则无疑。魏晋的和尚们以善转读为荣,往往为此苦练不已。晋朝的高僧如帛法桥、支籥、法平,南朝的高僧道慧、智宗、昙智、昙迁、僧辩等都善转读。《高僧传》卷十三《经师》记载:
《晋中山帛法桥僧扶》:帛法桥,中山人。少乐转读而乏声,每以不畅为慨。于是绝粒忏悔七日七夕,稽首观音,以祈现报。同学苦谏,誓而不改。至第七日觉喉内豁然……于是作三契,经声彻里许,远近惊嗟,悉来观听。[5]
《宋谢寺释智宗》:释智宗,姓周,建康人。出家止谢寺。博学多闻,尤长转读。声至清而爽快,若乃八开长夕。中宵之后,四众低昂,睡蛇交至,宗则升座一转,梵响干云。莫不开神畅体,豁然醒悟。[6]
如果说转读重在节奏和音量,那么,梵呗就是比较注重音乐性的唱经方式了。“奉歌于金石,则谓之庞以为乐,设赞于管弦,则称之以为呗。”六朝高僧对于梵呗的设置下了不少功夫,他们把天竺梵音的节奏与中土的音韵很好地结合起来,创制了“泥洹呗”、“觅历呗”、“六言梵呗”和“西凉呗”等,这些梵呗有着强烈的地方色彩和时代色彩,又由于经师所唱都是口口相传,所以很容易因时间和地域的变化而变化或者流失。隋唐时期,梵呗与时代流行音乐的结合尤为紧密,呈现出比较浓重的俗文化特色。《续高僧传·杂科声德篇总论》:“颂赞之设,其流实繁,江淮之境,偏饶此玩,雕饰文绮,糅以声华,随卷称扬,任契便构,然其声多艳逸,翳覆文词,听者但闻飞弄,竟迷是何筌目”、“郑卫珍流,以哀婉为入神,用腾掷为轻举,致使淫音婉变,娇弄颇繁,世重同迷,甚少宗为得,未晓闻者悟迷,且贵一时倾耳……宗匠者希,昔演三千,今无一契”。无论是唱经还是歌赞,都“俯就时声,同于郑卫之音,转经至此,已与散乐无别。盖不唯末流趋时附好,亦古调失传,知音者稀,故遂以俗声传写,流荡不返也”。与流行音乐结合的结果,就是使寺院传统的“转读”和“梵呗”等“古调失传”,即便有也是“知音者稀”,为了拉拢信众,不得不“以俗声传写”,如此恶性循环,和尚讲经的威仪渐渐消弭殆尽,讲经活动越来越世俗化。
除了用“转读”和“梵呗”唱经之外,寺院的和尚为了把教义解释给大众,经常还要用唱导的方法来吸引听众,使佛经通俗化。所谓唱导,就是用因果报应或譬喻故事等,来通俗地讲解佛经义理。《高僧传》云:“却寻经导二伎,虽于道为末,而悟俗可崇。”可见“唱导”也是他们认为宣传佛教比较快捷的一种方式。与唱经相比较,唱导更讲究“技巧”、更注重“效果”,懂得因人制宜、因地制宜地去宣讲佛经。慧皎在《唱导篇》中说:“若能善兹回事,而适以人时,如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无常,苦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物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同时,一个好的唱导师要能够“谈无常,则令心形战栗;话地狱,则使人怖泪交零;征昔因,则如见往业;核当果,则已示来报。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戚,则洒泣含酸。于是阖众倾心,举堂恻怆。五体输席,碎首陈哀。各各弹指,人人唱佛。爰及中宵后夜,钟漏将罢,则言星河易转,胜集难留。又使惶迫怀抱,载盈恋慕”。如此的讲演效果,非口才出众、思辨超群者莫能为。因此,慧皎在《唱导篇》中强调:“夫唱导四贵,其事四焉,谓声、辩、才、博。非声则无以警众,非辩则无以适时,非才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依据。”
唱导活动自六朝以来方兴未艾,直至隋唐还有高僧说唱见诸记载。《续高僧传》记载了南朝宋、齐、梁、陈及隋唐著名唱导师的事迹:
(释慧璩)该览经论,涉猎书史,众技多闲,而尤善唱导,出口成章,动辞制作,临时采博,罄无不妙。(《宋瓦官寺释慧璩传》)
(释慧明)乃听采经论,傍寻书史,捃拾大旨,不存文句……众以明骋街[炫]唇吻机变不思,诸有唱导莫不推指,明亦自顾才力有余,随闻即举,牵引古今包括大致,能使听者欣欣恐其休矣。(《陈扬都光宅寺释慧明传》)
时江左文士多兴法会,每集名僧,连宵法集……及[释立]身之登座也,创发謦款,砰磕如雷,道俗敛襟,毛竖自整,至于谈述业缘,布列当果,泠然苦面,人怀厌勇,晚入慧日,优赠日隆,大业初年,声唱尤重,帝以声辩之功,动衷情抱。(《隋东都慧日道场释立身传》)
唐代初期僧道并举,所以道士为了拉拢信众,经常与佛家“竞技”表演。这样的场面,往往就是显示唱导师“功力”的时机。《续高僧传·智凯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场面:
隋末唐初,嘉猷渐著,每看殿会无不抑推。广诵多能罕有其类,尝于殿内佛道双严,两门导师同时各唱,道士张鼎雄辩难加,自恨声小为凯陵架,欲待言了方肆其术,语次帝德鼎延其语,凯斜目之知其度也,乃含笑广引古今皇王治乱济弱得丧铨序,言无浮重,文极铺要,鼎构既穷,凯还收绪,一代宰伯同赏标奇。
这些记载表明唱导活动在民间是很受欢迎的,而且渐渐溢出了佛教最初弘扬佛法的单纯目的,具有了一种类似百戏的竞技色彩,当然其根本的目的还是要宣扬佛经教义的。
唱导与唱经之不同在于,唱导是有演说的性质的,除了“唱”之外,还有说,其“辩才”更多地体现在“说”上。《高僧传·昙宗传》:“少而好学,博通众典,唱说之功,独步当世。”《慧重传》:“(慧重)每率众斋会,常自为唱导,如此累时,乃上闻于宋孝武,大明六年敕为新安寺出家,于是专当唱说。”《续高僧传·智凯传》:“时江夏王道宗,昔在京辇第多福会,至于唱叙无非凯通。”这里的“唱说”、“唱叙”、“唱导”都是指的一件事,可见,唱导是有说有唱的。
唱导虽然重在机变,但也是有底本的,其依据即是唱导文。唱导文多已佚失,但从现存者看,其格式也是韵散相间的说唱体。如《大唐沙州永安寺僧》唱导文中的一段:
罗汉圣僧集,香汤沐净筹,布萨度众生。诸佛弟子等谛听,此菩萨戒藏……汝等诸佛子谛听,汝等诸佛子能舍邪皈正发菩提心否?能断一切恶修一切善否?能受菩萨戒行菩萨行否?能回生净土誓愿成佛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