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人星的乌托邦色彩
作家清醒地意识到，天狼星的确不适合担当塑造乌托邦的重任。因此，对老人星的包装就显得尤为重要。叙述者使用了种种文学手段，以达到这一目的：把老人星塑造成文学史上又一个伟大的乌托邦典型。从“太空小说”的具体叙事看，老人星帝国的乌托邦色彩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以“爱”和“诚信”对老人星进行道德包装。
老人星帝国是宇宙正义的终极代表，它的所作所为必须以“合道德”为标准。在“太空小说”的第一部《什卡斯塔》中，作者开篇就告诉读者，老人星殖民帝国对其治下的子民广施惠泽：“我曾经在许多星球执行过殖民地管理任务。我熟悉各种危机。我屡屡投身于物种濒临灭绝的紧急情况中，或者投身于一个个谨慎规划过的殖民地发展计划中。……我以自己的努力或经验去帮助人们，他们自身有潜在的发展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也是他们所梦想的，所计划的……”[31]心怀大“爱”的老人星殖民者不辞辛劳，在各个发生了紧急情况的殖民地辗转奔波，于最后关头拯救生灵，尽己所能使殖民地人民免遭危险。基于基督教义的“爱”，必须强调对敌人和邻居施以同样的爱，因此，在“太空小说”中，老人星除了爱自己的子民以外，对自己的敌人天狼星（老人星和天狼星是夙敌，彼此争战了几个世纪）也经常不计前嫌地伸出援手。这正体现了莱辛在“太空小说”中宣扬的治国之道：爱。而以爱治天下本是基督教的核心教义，在自诩为造物主的老人星殖民帝国眼里，他们的行为就是“爱”的最好诠释：
我是这个力量体系中的一个小成员，做我必须做的事情。这并不是说我没有权利说：够了！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有这个权利。不可见的、不记录于纸笔的、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我这样说。我想说，这些规定总的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爱。[32]（原小说使用大写形式LOVE强调——引者注）
除了“爱”之外，老人星还有一大美德：诚信。即使在天狼星帝国的高级统治者艾姆比恩第二的眼里，老人星帝国都是一个诚实守信的国家，“他们的行为从始到终都是诚实的”[33]。更重要的是，她认为老人星人是“万能的”[34]。这些对殖民帝国老人星的理想化描写，其本质是殖民主义思想的复活，其原因是叙述者持殖民者立场。
其次，叙述者告诉读者，从本质上讲，老人星殖民统治是“民主的”与“进步的”。
“太空小说”之三《天狼星实验》中处处以对比的形式，突出老人星殖民统治模式的“民主”与“进步”。小说主要描述天狼星殖民帝国的故事，批评天狼星帝国的殖民统治自私且脱离实际，殖民地的发展不尽如人意，而且天狼星帝国内部也由此产生了大量的社会问题。但如此叙述的真正目的是突出老人星的民主与先进，天狼星的活动给老人星的殖民活动作一个映衬，以客观地强调老人星殖民帝国存在的必要性，其殖民活动不仅可以为殖民地带来文明与发展，财富与幸福，而且可以为其他殖民帝国提供必要的帮助。老人星只是默默地帮助殖民地发展，他们从来不干涉殖民地人民对自己国家和土地的管理，正是这种民主的统治方式，使老人星取得了比天狼星更大的成就。
同是“民主”政治，老人星与天狼星的“民主”却有本质的区别。针对各殖民地行星出现的种种问题，老人星殖民地代理人克洛瑞斯的态度与方法，和天狼星殖民地代理人艾姆比恩第二不同。克洛瑞斯不急于介入殖民地事务，他先了解情况，再默默地与殖民地人民一起行动，在行动中潜移默化地进行有效的指导，并最终解决问题。这种方法，从现代政治学的角度来看，就是西方社会一直标榜的民主方式。
在老人星统治下的殖民地星球上，殖民地人民生活在民主的政治气氛中，殖民者一般不干涉殖民地人民的生活与生产活动，即使指导与教育殖民地人民，也是有分寸地进行，“殖民者生活于与土著完全隔绝的定居点中。……那些殖民者并不在土著身边停留，当他们向土著传授信息时，只是拜访他们一会儿；然后就返回他们自己的地方，不久，他们又回到土著那儿去看他们传授的知识被接受得怎么样。他们从来没有打算把土著当作奴隶使用的想法”[35]。殖民者与土著的关系不仅“民主”，还非常良好，他们不仅是土著的教导者，还是他们的保护者：“巨人（老人星的移民，亦即殖民者——引者注）和土著之间关系良好。……只有他们感到土著将从他们的建议或教育中受益时，巨人才会造访土著。巨人们生活的地方，离他们的被保护人从来不到一百里。”[36]有危险时，这些殖民者（巨人）总是奋不顾身地冲在最前面，主动为土著排忧解难。
假如殖民地人民太落后、太原始，为了能让他们真正走向文明与进步，老人星殖民者也会对他们进行管理和统治。比如，在老人星殖民者进行统治之前，殖民地利南罗斯（Lelanos）非常原始，“他们被认为甚至比罗目比人更低级”[37]，因此，老人星高级殖民地代理人纳撒（也可以说是克洛瑞斯）化身为女王罗蒂亚对这个殖民地进行直接统治。毫无疑问，她是人民选举出来的，因为这儿实施一种“民主选举制度”[38]。这个殖民地的民主制度具体表现如下：
利南罗斯用了三个安全措施。第一个是管理体制本身，它制定法律。这是通过大众投票选举出来的，每个达到十六岁的人都具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每个公务人员必须把他的或她的生活公之于众，以接受一个单独选举出来的公民团体的检查。这种严密检查制度是为了防止任何人利用公务之便自肥，在她或者他初次出现任何不称职的现象时，就能够解除其职务。[39]
莱辛形容说，老人星殖民活动的目的是促进殖民地人民与环境的互利共生，“老人星曾经告诉我们，他们的计划是小心的、有控制的、科学的发展——为了那种‘共生关系’”[40]。虽然老人星代表也承认，老人星也能从殖民活动中获利，但是莱辛没有在文本中表现老人星获得了什么利益，相反，她非常详实地叙述了殖民地星球从老人星的统治中获得了大量非受殖则不能获得的利益：“土著已经进步了，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各种老人星殖民者曾经传授给他们的技艺了。”[41]在这些有意的叙述策略中，老人星殖民帝国的神圣性与正义性也获得了丰满的血肉，终于成为上帝或神圣的同义词。一旦读者能够理解到莱辛在描绘老人星的形象时，有意识地使用了一些策略，则莱辛的意图也就不言自明了：为殖民主义活动寻找正义性与神圣性，从而洗清历史上英国殖民者所犯下的罪恶，并进一步地为她的殖民主义理想打上了人类共同进步的光荣标签。“土著正在被传授如何和老人星——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扶持者、他们的朋友，他们称之为上帝、神圣——时刻保持联系的科学……这些罗汉达的渺小的居民，他们不过就像跑得很快的猴子，在树林里进进出出，半隐半显，他们身上很少老人星的本质，——当老人星离开他们、共生的工作完成时，这些动物有望变成人，掌握自己和世界。”[42]老人星与殖民地的关系是：老人星是母亲，扶持者，朋友，上帝，神圣，与之相应的是，殖民地人民是猴子，在殖民者的帮助下，才进化为人。法农曾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指出，在白人的各种理论中隐藏着殖民主义思想的主要脉络，“这些理论想使黑人慢慢地从猴变成人”[43]。为了给殖民活动寻找依据与正当性，必须美化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必须美化殖民帝国与殖民地的关系。对殖民活动与殖民统治的美化，从欧洲国家开始殖民时就已经成为一种政治策略，得到了各方面的论证与维护。在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早就找出古希腊作为殖民统治的政治楷模，认为殖民统治增进了殖民地的福利，从而也促进了人类的发展与进步。[44]
无论莱辛如何美化殖民活动、殖民统治与殖民帝国，无论她如何宣称殖民活动的原则是以殖民地人民的幸福为出发点与归依点，然而，殖民活动之非利他性，早已有许多学者指出。法国哲学家孟德斯鸠在《法意》中明确写道：“殖民之宗旨，在于取得最优惠之贸易条件。……此事道理甚明，盖因设立殖民机构之目的原为扩张贸易，非为建立城镇或新王国也。”[45]
再次，叙述者宣称老人星殖民的目的是“传播文明”。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老人星与殖民地的关系是单向的扶持与帮助：老人星向殖民地人民提供大量无私的物质和知识援助，促进殖民地土著的进化，“因为锁，他们的智力提高了许多”[46]。莱辛对老人星的殖民活动极为欣赏，她认为老人星的殖民活动既是“必需的”，而其方法又是民主的，可以说实现了人类的最高理想，达到了乌托邦的境界。在她的笔下，老人星作为殖民宗主国，与殖民地并不是剥削与压迫的关系，而是有如母子般的关心与爱护的关系。所以，即使老人星的殖民地发展缓慢，人民的文明程度极低，他们照样能快乐地生活。“我们必须承认这些关于老人星在北部工作的事实。被我们抓获的土著们是如此快乐地生活在山脚下，尽管他们总是处于我们的视线下，但他们并没有感到压力。”[47]小说《八号行星代表履职记》中，通过殖民地人民的自我表白，叙述者雄辩地证明了老人星殖民帝国进行殖民活动是传播文明的伟大善举：“在这些令人愉快的拜访中——因为我们总是很期待他们来拜访，他们给我们提建议，向我们演示怎样做可以更有效地利用我们星球的资源，向我们建议制造某些器具的方法和技术。”[48]殖民者不仅传授给殖民地人民一些实用的技术与方法，而且还教会殖民地人民正确的思考问题的方法：“我们知道岩石如水一样，有岩石流。老人星人教我们如此思考。坚固，不动，永恒——这是我们八号行星的人用来看事物的眼光。老人星说，没有任何地方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在我们银河系，甚至在宇宙里，都没有这样的这方。”[49]这一段话，揭示了莱辛的成见：由于落后总是与闭塞相联系，因此落后地方的人民思想相对封闭、固化，他们不能认识到事物总是处于不停的变化中这一简单真理。而落后与闭塞总是殖民地的专利，正如先进与开放总是殖民者的特权。叙述者告诉读者，老人星在各殖民地进行活动不是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而是为了促进殖民地的经济与文化的发展，他们不仅对殖民地的物质财富无所猎取，反而为殖民地人民输送了文明与民主。“老人星的实验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土著人种”[50]，叙述者暗示读者，这种改变是良性的。因为在这五部系列作品中，土著人种无一例外，全都野蛮、落后，尽管有些土著人种不邪恶。是老人星的殖民活动使他们“一夜之间成为文明人”[51]，使他们快乐地生活，彻底告别殖民活动前的野蛮痛苦的生活。因此，《八号行星代表履职记》出现了这样的场景：虽然老人星殖民帝国没有实现诺言拯救八号行星，但是，当八号行星的人们最终因饥寒交迫而死去，化为飘浮于八号行星上空的幽灵时，他们依然要奔向殖民者，以聆听教诲，接受教育：“我们所有代表，作为一个同一的整体，来到这儿。在这儿，老人星人将照料我们，保卫我们，指导我们。”[52]先进的管理文化与经营理念使老人星的殖民地发展呈现一种良性可持续性，莱辛笔下的老人星已经进步并发展到一种完美的境界：他们在各殖民地修建的城市不仅具有功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具有灵魂，能与人、与动植物和谐共存，对自然是一种有力的补充。“这些城市被修建得相当杰出，外形呈几何形。它们各不相同。巨人族和土著人现在生活在一起。城市的不同不仅在于外形与规模，而且在于它的本质。”[53]这些完美的城市，就是老人星传播文明的证明。
根据作家的出身及成长经历，可以推断她一定目睹了白人殖民者带给殖民地土著人民的巨大痛苦与伤害。但是，在由来已久的殖民主义思想的惯性作用下，她还是相信，殖民活动具有历史必然性。即使从现实看，殖民活动对殖民地造成了许多危害，但从长远来讲，殖民活动对殖民地必将产生有利的影响。这样的思想伴随着殖民活动产生，并一直得到各种学科与理论持续的声援。“欧洲国家很容易相信，凡是对欧洲有益之事必然更有益于‘土著’。欧洲人已掉入自我蒙骗的情境。不过如果有原住民拒绝欧洲文明统治的恩赐，欧洲人的反应就像约翰逊博士对美洲印第安人的评语：‘他们是犯罪种族。他们应当心存感谢，因为我们所赐让他们免于吊刑。’”[54]莱辛在小说中竭力美化殖民主义活动。对此类行径，法国学者阿尔伯·萨罗先生在其著作《殖民事业的伟大与义务》中，坦率地指出殖民主义宣称“传播文明”的虚伪性：“不必捣鬼，也不要作假，掩饰事实有什么用呢？殖民事业开始时并不是传布文明的行为，它不是为了传布文明。它是一种暴力的行为，并且是唯利是图的暴力行为。”[55]
最后，老人星殖民主义是“必需的”。
莱辛“太空小说”系列之三《天狼星实验》中，老人星殖民地代理人耶和尔明确指出，老人星所作所为完全符合自然法则，他们不创造法律，因为他们遵从宇宙的自然法则：“老人星从不创造法律。……法律不是制定出来的——它们内在于银河系的自然里，内在于宇宙的自然里。”[56]
为了突出殖民统治的神圣性并符合自然法则，莱辛在小说中宣称，与天狼星的殖民活动以自己的利益为行动的出发点不同，老人星的殖民活动是以“必需”为行动准则。“莱辛以相当理想化的形式表现了银河系帝国的殖民活动。读者对她笔下的殖民者感到陌生，因为他们经过莱辛神圣化处理：仁慈，善解人意，充满母性，宽宏大量。老人星的仁慈统治被莱辛视为殖民主义的理想化身，视为‘必需的’，这暗示了殖民主义具有正义性。”[57]他们根据各殖民地的具体情况，对不同的殖民地星球实行各不相同的统治与管理方法，给予各殖民地以最大限度的自由发展权，而他们则只是进行一些原则问题上的把握，因此，与天狼星的殖民地行星危机四伏不同，老人星的殖民地行星一直发展得生机勃勃。在小说《天狼星实验》中，天狼星的代表艾姆比恩第二是一号主人公，小说主要描写她的活动与感受，老人星的代表克洛瑞斯所费笔墨与之相比少了许多（但实际上是更为重要的主角）。艾姆比恩第二对老人星的成功感到大惑不解，对天狼星的殖民地发展情况感到非常失望。艾姆比恩第二一再地询问老人星殖民成功的原因，克洛瑞斯每次都言简意赅地回答：遵守“必需”原则是他们成功的关键。
老人星帝国的殖民活动是“必需的”，不仅为殖民者所需要，也为殖民地所需要。为了突出老人星存在的“必要性”，莱辛在小说中强调老人星签名的重要性：“我给她那个签名，告诉他们……这是来自老人星的。它就是老人星的实质，老人星的生命，必须时时刻刻受到保护，即使为此要付出生命也必须如此。”[58]《天狼星实验》描述，在老人星殖民者统治下，殖民地利南罗斯欣欣向荣，而老人星殖民者走后，利南罗斯马上堕入了邪恶的深渊，“利南罗斯已经变得和另一个地方一样恐怖”[59]。这就客观地证明了老人星的殖民统治是“必需的”。借殖民地人民的身份把她（作者本人）的意见作为客观定论，让所有殖民地人民都具有同一个欲望：崇拜殖民者的文明，心甘情愿地接受殖民统治，以走向文明和富强。在《三四五区间的联姻》中，老人星对三区的殖民相当成功，不仅给三区带来了文明和富强，而且给三区树立了一个“殖民传播文明”的典范，引发了三区殖民四区的欲望：“我们思考着，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完全以同样的方式来考虑我们与其他邻邦之间的相互影响和作用。”[60]四区的人民接受三区殖民之后，同样获得了受殖民的“好处”，他们向文明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于是，他们也想对五区进行殖民，把文明的火炬一区一区地传下去：四区国王和五区女王的联姻，从政治形态方面解读，就是一种殖民的喻象：“在这场出于战略考虑而进行的婚姻中，他并不想当一个名义上的国王，相反，他想参政，这是她根本没料到的。”[61]“他觉得这是他挣得的权利，他要坚持，同爱丽·伊斯在一起的经历让他具有了某种优越感。”[62]四区就此对五区进行殖民——殖民传播文明的链条连绵不断，形成一个文明单向流动的意义域，从而喻示了人类全体走向文明的必由之路，殖民也就转换成了完成整个人类文明进化过程中“必需的”关键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