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道德会危害生命
通过对道德起源的考察,尼采已揭示出了道德的非道德性。但是,尼采认为:“道德的起源只不过是通向一个目标的许多手段之一,对于我来说,问题在于道德价值。”[22]“我们要批判道德的价值,首先必须对道德价值本身的价值提出疑问。”[23]所以,在提纲的C和D部分,尼采便立足于道德和生命的内在关联,对道德价值自身的价值进行了反省,指出在道德的统治下,生命是如何被征服、被弱化的。
尼采认为,道德对生命的弱化是通过两个环节来实现的,第一步是道德的非自然化导致道德敌视生命;第二步是非自然的道德反过来全方位地危害生命。
在尼采看来,道德本身就是对人的自然或自然的人的一种阉割。当这种道德成为人类占统治地位的价值时,也就达到了其非自然化(即理想化)的地步,而这个过程和最终目的都是对生命自身的否定。
在《权力意志》第299节,尼采列了一个简洁的道德非自然化进程的清单:
道德的非自然化步骤(即所谓“理想化”):
是通向个人幸福之路,
是认识的后果,
是绝对的命令,
是通向尊崇之路,
是对生命意志的否定。
(道德逐步敌视生命)[24]
这就是说,道德发展史实际上就是一个道德逐步敌视生命的历史。
道德价值首先把自己说成是对于个人幸福是必要的,因为人必须有一个“目标”,而要达到这个“目标”,获得“意义”,就必须克制自己那有罪的欲望。人只有在“良心”的驱使下才能达到幸福。进而,这样一种“非道德性”强制接受的道德信念,逐步内化为个人的意识,而个人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步变为了“群体本能”。于是,道德就不仅仅是某种他者或者外在的赋予,更是一种自我认识的产物,道德成了一种“自觉”。
这种“自觉”的道德进而变为一种人自己内在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来自“彼岸”的“绝对命令”,它强迫人必须遵循那些社会公认的道德原则,而且确认,遵从了这些普遍原则就是一种美德,就是“崇高”。而此时,人的生命意志本身就在这强大的道德声音面前萎缩了。道德由此从“此岸”世界走向了“彼岸”,并由“彼岸”来统辖“此岸”,完成了逐步敌视生命的“使命”。当此之时,人开始以否定自己的生命为己任:“他对一切都掷以否定:他否定自我,否定自然,否定他自身的自然性和真实性;他把从自身挖出来的东西当作一种肯定,一种可能的、真实的、生动的东西,当作上帝,当作上帝的审判,上帝的刑罚,当作彼岸世界,当作永恒、永久的折磨,当作地狱,当作永无止境的惩罚和无法后算的债务。这种心灵残酷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意志错乱:人情愿认自己是负债的,是卑鄙的,是无可救赎的;他情愿想象自己受罚,而且惩罚也不能抵消他负的债;他情愿用负债和惩罚的难题来污染和毒化事物的根基,从而永远地割断他走出这座‘偏执观念’的迷宫的退路;他情愿建立一种理想,一种‘神圣上帝’的理想,以此为依据证明他自己是毫无价值的。”[25]总之,“道德价值的非自然化,得出了要创造一个蜕化变质的人种的结论——创造‘善良的’、‘幸福的’、‘智慧的’人”[26]。生命在这种“善良”、“幸福”、“智慧”的口号和皮鞭下,变得越来越虚弱无力,变得越来越苍白无颜。
道德的知识化、统治化、普遍化的过程,同时就是非自然的过程,也就是逐步敌视生命的过程。这一过程通过柏拉图到基督教那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道德成为了彻底的“反自然的道德”。这种“反自然的道德”,也就是几乎每一种迄今为止被倡导、推崇、鼓动的道德,都是反对生命本能的。它们是对生命本能的隐蔽的或公开的、肆无忌惮的谴责”[27]。道德成了这种东西以后,又反过来危害生命。这就是尼采在提纲中所说的,当道德处于绝对统治地位即“一切生物学现象都要按照道德来衡量和裁决”时,“道德就会危害生命”。
道德对生命的危害是全方位的。尼采在提纲中列举了四个方面。
道德“危害对生命的享受,危害对生命的感激”。生命本是自然给予人的一首欢悦的歌,可道德却将其中美好的音符给消解掉,而只留下干枯的数字符号。在道德的统治下,生命的欢悦本身成了恶。人们不仅不能享受生命、感激生命,反而厌恶生命、仇恨生命,甚至逃避生命。为了做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恨不得将自己变为无欲无能无生命的人。尼采甚至将这种情况称为人的“普遍化的零本能”,因为每个人都以为,“甘心为零即美德”[28]。
道德也危害对生命的美化和崇敬。生命本是人生之源。生命的崇高性表现在,它是我们一切生存活动和创造活动之源泉和动力,我们理当在享受、感激生命之时崇敬它、美化它。可是,在道德面前,生命本身却变成了邪恶和丑陋。道德是一切行为和现象的最高标准,这一非自然化标准使人对待自然的生命不仅不崇敬、不美化,反而蔑视、丑化生命。我们不仅轻贱别人的生命甚至轻贱自己的生命。
由于道德使生命显现为“丑”和“恶”,也就遮蔽了生命的本来面目。人们看到的就只是具有“邪恶本能”和“丑陋面目”且张牙舞爪想吞噬世界的生命的假象,生命本身的欢悦性、创造性在这种遮蔽中隐退了,人们已无法认识或者说无法看见生命的本来面目了。
更为严重的是,“因为生命试图使自身的最高现象同自身分裂”(提纲D.d),即道德同生命相分裂,道德会危害生命的发展。自然生命的喷薄,在道德的严重阻压下,只能形成柏格森所说的“下降运动”了。当生命的本能无法施放其力量,而道德又把枪口对准这些本能时,生命的各种功能就会慢慢钝化。眼耳不再明聪,身体不再康健,力量不再强大。人成了有病的人,这种病就是道德,它的功能就是扼杀生命。尼采说:“我们听见的道德∶a毒害了整个世界现;b切断了认识和科学之路;c瓦解和埋葬了一切现实的本能(因为道德说教认为,该本能的来源是非道德的)。”[29]
由于道德的危害,生命萎缩了。尼采对此极而言之:“道德就是兽栏。”[30]人被禁闭在道德的铁笼里,变成了病态的、萎靡不振的,对自己心怀恶意的,对生命原动力充满仇恨的,对生命中美好的和幸运的一切充满猜疑的怪种。面对此情此景,尼采惊呼:“道德是一种反对自然,谋求达到更高的种类的反动。因为,它怀疑整个生命(因为生命的倾向被认为是非道德的)——敌视感性(因为最高等的价值被认为是与最高本能敌对的)——‘高等天性’的退化和自我毁灭,因为他们会意识到冲突。”[31]而且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说,“迄今为止,道德的发展是以牺牲下列人的利益为代价的:统治者及其特殊的本能,成功者和美丽的天性们,放荡不羁者和特权者”[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