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物价与生产》：对瓦尔拉斯、维克塞尔和庞巴维克的综合

（一）商业周期研究的方法问题

哈耶克在伦敦经济学院的报告是为商业周期研究“启发式的”和具有方法论意义的纲领进行理论表述，这个表述在他1929年的著作《货币理论与经济周期理论》（Geldtheorie und Konjunkturtheorie，1933a）中就已经形成。现代欧洲大陆，特别是在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涌现出一股讨论商业周期研究的范围和方法的热潮，这部著作本质上是对当时这一讨论的贡献（Löwe，1926；Lutz，1932）。回过头来看，在这些辩论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和突出的问题：

1.以经验为导向的商业周期研究的认识论状态——一个源于方法论之争且在当下的环境中尤为相关的问题；

2.用现有的均衡理论来解释商业周期的可能性。

然而，以经验为导向来研究商业周期的研究者，例如美国的W.C.米契尔，明确地拒绝了对“周期性波动的事实……如何与一般均衡理论相一致”这个主题感兴趣（1927：462），这个主题至少从庞巴维克（1898）宣称“价值理论和商业周期理论之间有‘有机’的联系”就开始了，在欧洲大陆的讨论中，这是个相对著名的主题。在这些讨论中，我们看到了对价值理论和商业周期理论之间的明显张力的一个独特的理解，其独特性在程度上和以现代盎格鲁-撒克逊为特征的讨论是绝不相同的。勒韦（Löwe，1926：193）的断言“谁坚持静止分析，谁就没有希望把握商业周期问题”（Wer am statischen system festhalt，muss das konjunkturproblem preisgeben）代表了这一讨论中的一种极具代表性的观点。

（二）瓦尔拉斯模型的问题

哈耶克大致上赞成那种占据主导的立场，即不愿意将观察到的商业周期现象和均衡的连续性结合在一起。正如他所解释的那样，价值理论——“……洛桑学派的理论经济学有最完美的表达”（1933a：24）——的主要问题是，单独的数据的变化无法

……在这个理论体系的框架内充分地解释，为什么在供给和需求之间会出现普遍的不平衡。（同上）

这是因为价值理论是以“……价格提供了供给和需求保持均衡的自动调节机制”（同上）这个假设为基础的。哈耶克隐含地把瓦尔拉斯模型的均衡具有存在性、独特性以及稳定性视为理所当然，但哈耶克还不止于此，拿出证据来证明这个观点并不难。许多当代经济学家都习惯这么做，但哈耶克还将这个模型同价格调整的快速性联系起来（例如Hayek，1933a：77，183，197）。这表明瓦尔拉斯模型不能解释“供给和需求之间的不一致”，而商业周期的经验研究证实了这种不一致的存在。换句话说，价值理论受到“与经验不一致”的威胁。当然，哈耶克并没有将波动的理论可能性从一个比如说，以对随机决定的自然状态做出连续均衡的反应为特征的体系中排除出去。^[6]他想说明的是，商业周期作为一个非常有趣的理论问题，应该在“……偏离于均衡的方向上去发展……没有任何的数据变化”这个条件下加以理解（同上：55）。故而使这样的发展“合理化”（rationalize）恰恰是理论问题。

另一方面，将价值理论应用到“更加复杂的动态现象”中，在哈耶克的商业研究计划中是不可缺少的内容（1933b：135）。但是，哈耶克的方法——对于商业周期的范围和方法的研究——有一个内在的理论问题。他“挽救”“毋庸置疑的均衡理论方法”（1933a：57）是从这一事实开始的，即既然瓦尔拉斯模型没有为非均衡现象的解释留下空间，那么对现实世界中这些现象的出现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就需要从一些纯瓦尔拉斯模型中不存在的因素入手。这些因素是货币和信用。^[7]特别地，信用的出现：

……消除了“封闭”的均衡体系中僵化的相互依赖和自给自足，使得该体系中不可能出现的运动有可能出现。（同上：44）

换句话说，作为一个纯逻辑问题，商业周期理论必须货币化。哈耶克参考了维克塞尔的积累过程，尤其是米塞斯（1912：396-404）关于维克塞尔积累过程的真实效应的介绍，并以此为绝佳的研究起点。维克塞尔从来没想过他的积累过程可以用来解释商业周期。通过一系列限制性的假设（1936：136-138），^[8]维克塞尔实际上有效地排除了货币变动对真实数量有任何影响的可能性；它们在事后和在事前是一样的。

哈耶克对商业周期的研究（当然也包括米塞斯的研究）可以被理解为是对维克塞尔的内在批判。更准确地说，这是试图去阐明并回答以下问题：当维克塞尔的限制性假设放宽的时候，维克塞尔的积累过程中的数量会发生什么变化？根据哈耶克的观点，对这些问题的分析需要在庞巴维克的一般均衡体系的边界内进行，利用“静态分析的方法，因为这是经济理论唯一可利用的工具”（Hayek，1933a：197）。

（三）《物价与生产》

正是在《物价与生产》中，哈耶克的商业周期研究纲领才有了它理论上的表达；正是在这部著作里，前面提到的“概念的实验”（conceptual experiment）实际上才得到了实施。哈耶克对“触发机制”和“传导机制”之间的区别，即对使周期得以发生的原因和使其延续的原因之间的区别[一般都把这种区别归功于维克塞尔和拉格纳·弗里希（Ragnar Frisch）]有很明确的了解。除了对“引起周期性波动的货币因素”有提纲挈领性的关注之外，《物价与生产》还关注“构成了那些波动的实际生产结构的连续改变”（1933a：17），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区别构成哈耶克（1933a）商业周期研究的标志性特征。

哈耶克的出发点是庞巴维克的《资本实证论》（1891：403-424）中的静态一般均衡，而且他基本上采纳了庞巴维克所有的基本假设。^[9]沿着庞巴维克的思路，哈耶克利用一个三角形的图形结构（所谓的“哈耶克三角”），把“使用资本的经济”描述为由多个的和连续的阶段构成的生产（PP：39）。生产的结构——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之为里昂惕夫投入系数矩阵——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顶端确定了应用“非生产出来的”（nonproduced）投入（劳动和土地）生产资本品的第一级。因此，资本品被哈耶克视为“贮存的劳动和贮存的土地的结合”。沿着三角形向下，在连续地使用“非生产出来的”投入之后，在三角形的底部就得到了消费品（对比Böhm-Bawerk，1891：106）。

同时，这是对给定的技术和偏好下的整个社会的生产活动和资源的跨期配置的一个大致描述。在模型中，三角形区域代表资本品的总数量，而这个区域和消费品的产出（都以价值计算）之间的比率代表社会生产过程的资本密集度（用哈耶克的话说，它等于平均生产时期）。在静态均衡中，要素支付和利润率（“价格差”）在整个生产过程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相同的。而且，为了货币均衡的适用，在信贷市场中利润率必须与贷款利率相同。这个框架现在被哈耶克运用到两个不同的情境（scenarios）中。

（四）储蓄情境

在第一个，也就是笔者所谓的“储蓄情境”中，哈耶克阐述了一个对家庭跨期偏好的变化作出响应的完全协调体系。在储蓄倾向提高的情况下，理性的反应是延长平均生产周期，意味着在对应的新的静态均衡里有更多的实际消费。而且，与维克塞尔效应一致，真实工资上涨而利润率下降。当然，庞巴维克（1891：104-118）和维克塞尔进行了相似的试验，虽然是在更加总体的层面上，并且是比较静态的角度。正如希尔（Hill，1933：607）所说：“‘转变的经济学’（economics of transitions）在庞巴维克的体系中是找不到一席之地的。”但哈耶克有更多话要说。与他的先辈们相比，他的分析方法的创新点在于把他1928年提出的分析工具，即跨期均衡，应用到跨期偏好变化引起的价格和数量的准序列（quasi-sequential）分析中。^[10]在分析跨期偏好的变动对相对价格和数量产生的影响时，哈耶克被认为是给“维克塞尔效应”（Wicksell-effect）提供了一个更加微观经济的、更加动态的分析基础。

因此，利用完全预期的跨期均衡，各种静态均衡之间的“联系”（Traverse）得到了研究（参见Hayek，1932b：245）。这使得哈耶克得以把“跨期的看不见的手”[这个贴切的术语是加里森（Garrison，1985）那里借用来的]描述为“价格差”、相对价格和数量的变动构成的复杂序列，并且它的运行是毫不困难的（PP：69，85）。因为哈耶克的庞巴维克理论框架假定资源得到充分利用，那么当资源在（暂时性地）远离靠近最后消费的生产阶段，也即趋向于（暂时性地）远离最终产出的阶段上被使用时，即意味着平均生产周期的延长。不同生产阶段的盈利能力的暂时差异诱导企业家改变产量，使之与家庭的跨期偏好的变化相一致。

哈耶克强调说，随着贷款利率的下降而向资本密集的（迂回的）投资项目的转向，并不仅仅是长期项目的贴现值的利率弹性比短期项目要高这种情况所导致的。它也是利率自身下降的结果，它发出了“归（暂时性的）不同投资项目的收益的改变”的信号（Hayek，1932a：23）。换句话说，哈耶克隐含地假定企业家对描述这个体系的经济学理论是明白的；也就是说，拥有理解这个世界的正确模型。

在新的静态均衡里，储蓄者和投资者的计划始终保持一致：家庭储蓄“连续地进行，恰好使它们能够用以构成新的生产过程”（PP：50）（中译文引自海约克：《物价与生产》，滕维藻、朱宗风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11月版，第46页——译者），而家庭要承受缩减的消费可能性，直到能带来更多的实际产出的生产过程“成熟”。调整毫无难度；这个体系连续不断地处在要素—价格的边界（或者工资—利率曲线）上并处在货币均衡状态。这就是说，对于这个体系经历的贷款利率和实际工资的所有组合来说，利润率和贷款利率是相等的。货币均衡意味着哈耶克所说的“中性货币”，而且可以被描述成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相对价格的形成似乎只受‘实际’因素的影响，而这种‘实际’因素，本是均衡经济学考虑的问题”（PP：130）（对比Wicksell，1936：103）（中译文引自海约克《物价与生产》，滕维藻、朱宗风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11月版，第103页——译者）。这表明，哈耶克对货币经济没有截然不同的理解；货币是“中性”的经济等同于没有货币的经济（对照Sraffa，1932）。

事实上，哈耶克将最终的静态均衡类比于这样一种状态，即如果“……储蓄是实物，而不是货币”（PP：50）将会出现的结果。它基本上就是庞巴维克的生活基金和“真正的储蓄（echte Sparmitteln）”思想，这种思想当时正在兴起。哈耶克较早的时候就解释说，在中性货币的情况下，假定“……企业家预期由于需求的变化产生的价格……或多或少地会与均衡价格相一致”（1933a：69）是合理的。用现代术语来说，中性货币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在其中理性预期非常接近于经济现实。

（五）危机情境

储蓄情境只是哈耶克危机理论的基准，即分析“……没有任何经济功能的跨期价格体系的干扰”（1928：99）效应。货币均衡/中性货币的任何背离都意味着这种“干扰”。例如，同斯皮特霍夫或者庇古的真实商业周期理论一致，哈耶克认为企业家预见错误是任何商业周期理论的必要部分。然而，那些强调了这些错误的真实的商业周期理论的错误在于，它们将错误归于企业家的非理性，而且它们也没有能力解释为什么价格和利率的变动不能抵消由于企业家的错误决策导致的不稳定性（Hayek，1933a：181-186）。然而，应用现在被人称为“噪音”的价格和利率信号——噪音是由“干扰性的货币影响”造成的——/bd}}可以处理这个问题。哈耶克解释说：

……可能是因为当他们（企业家）做出决策的时候，价格就已经存在了，他们对未来的看法必须以这些价格为基础，这些价格所制造的预期必将是令人失望的。（1933b：141）

这里提到的重要的价格信号指的是可观察到的贷款利率，这种利率被哈耶克笔下的企业家们视为无法观察到的自然利率可靠的代替品（1933b：141）。换句话说，贷款利率被视作家庭跨期偏好和企业实际转换率的“可靠的、精炼的”信息。贷款利率和自然利率之间的分离意味着关于真实的、潜在的决定因素的错误信息被传播。由于企业家期望是建立在企业家的“信息集”的基础上的，所以利率之间的分离会有这样的效应：产生“……关于一些社会成员未来行为的预期，而这些预期并无根据可言”（1933b：145）。

企业家接收到“错误的”信号要重新安排生产结构，以使之与家庭计划中的未来需求的变化保持一致。最初，这个动态过程是与哈耶克的基准，即“储蓄情境”相一致的：企业家启动资本密集型，耗费时间长的投资项目；资源的使用从（暂时性地）靠近消费的阶段的生产转向（暂时性地）远离最终产出的阶段的生产。但是，与储蓄情境相反，家庭跨期偏好是不变的。结合额外的信用创造所产生的越来越多的（名义上的）要素支付（Hayek，1932b：242），这就意味着市场中存在对消费品的超额需求（即“强制储蓄”）。与此同时，企业的长期投资项目对资本品和劳动力存在超额需求。在这整个过程的某个时点上，消费品的价格会有如此大幅度的提高，以至于在（暂时性地）靠近最终消费品的生产阶段上，生产的相对盈利能力会提高。^[11]这是周期顶部的转折点，在这个周期中，更加“迂回的”投资项目会终止；正如丹尼斯·罗伯特森（1934：87）所说：“新的装载工具的生产将暂停。”

在周期性的调整中，生产结构会“脱轨”（undershoot），也就是说，平均生产周期比初始的均衡状态时的要短，因为在周期顶部的转折点上，在（暂时）靠近最终消费品的生产阶段上暂时存在的利润率比初始均衡时的利润率要高。因为资本的数量——由于资本品之间的专用性和互补性——对劳动力的需求施加了限制，并不是所有的劳动力都会被新的、更短的项目吸收（“古典的失业”）。由于生产滞后，互补资本品的出现需要一定的时间，而由于技术的灵活性，人工“只有在新的更短的过程接近完成的时候，才能就业”（PP：93）。

在哈耶克的完全竞争的劳动力市场中，真实工资会下降到低于平均劳动产品，也许正是通过随之而来的收入分配函数的改变，复苏才开始，但对于复苏，哈耶克几乎没有论述。扩张的经济政策只会加剧生产结构的扭曲，使情况变得更糟，因此政策建议是“消极的”，要听任时间

……去完成一个持久性的治疗，即使生产结构缓慢地适应于可以用作资本用途的资金这一过程。（PP：99）（中译文引自海约克《物价与生产》，滕维藻、朱宗风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11月版，第80页——译者）

避免周期的唯一途径是固定总的“有效货币量”和货币周转率，这意味着连续的货币均衡和长期的通货紧缩。然而，因为货币流通速度的变化不可预测，这种情况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哈耶克也像熊彼特那样悲观地总结说，危机是技术进步的代价（PP：Lecture Ⅳ）。

总的来说，我们可以认为对于哈耶克来说，商业周期理论的建立正是以货币市场经济中的跨期协调问题为素材的。但是哈耶克关注了这个一般性的洞见并给了它独特的奥地利学派的解释（也认同瓦尔拉斯和帕累托）。特别地，他认为奥地利学派的资本理论所代表的跨期配置理论对正确理解商业周期是十分必要的。这使得他可以对商业周期中价格和数量的变动轨迹给出一个“非总和性的”（disaggregated）和确切的微观经济学的解释，并为所有相关的跨期市场力量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他也是从这个视角攻击凯恩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