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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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士祯词学文献考

《倚声初集》是清初一部具有重要文献价值和理论价值的词选。夏承焘先生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曾称是选为“清词人最善之选本”,严迪昌先生也说《倚声初集》是“关系到总结明词、开启一代清词的重要文献”。[3]然而学界对这部词选的研究却颇显不足,其中的很多问题都还有待于深入探讨,其编选权、编选时间都还有进一步考证的必要。

(一)《倚声初集》的编选权

《倚声初集》署名“邹祗谟、王士祯”,为邹、王二人共同编选,其编选权看似非常明确,然而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五中却剥夺了王士祯的编选权:

词格纤靡,实始于康熙中。《倚声》一集,有以启之。集中所录小慧侧艳之词,十居八九。王阮亭、邹程村同操选政,程村实主之,引阮亭为重云尔。

况周颐言下之意甚为明确,即认为《倚声初集》名义上虽为王士祯、邹祗谟同操选政,实际上却是由邹祗谟主持,王士祯只是因其位高望重,挂个名号为词选增添分量而已。

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检视清初文献,我们发现许多人在当时都只将《倚声初集》归于邹祗谟名下,如:

昔东江先生与余札云:“兰思词精思殊采,不愧淮海、屯田,惜不令程村见之。”今沈先生宿草矣,而遹声词益进,使东江读是编,其击节又当何如?(洪昇《兰思词评》,刘辉辑《洪升集·集外集》)

本朝词学,近复益盛,实始于武进邹进士程村《倚声集》一选。同时休宁孙无言复有《三家诗余》之选,由是广为六家,又十家,今且十六家,势不百家不已,岂不与毛氏争雄长哉!(康熙十六年,汪懋麟为梁清标作《棠村词序》)

往邹子程村选《倚声》词,恨未见予全稿。乙巳(1665)春同客骥沙,从箧衍搜得之,激赏不置。(尤侗《西堂杂俎》三集卷四《香草亭词序》)

向读彭子羡门与王子阮亭无题唱和,叹其淫思古意,两玉一时。阮亭既官扬州,羡门有客信宿。会邹子程村初集《倚声》,于是《延露》之词成焉。(留松阁刊本《国朝名家诗余·延露词》尤侗序)

人文蔚起,名制若林。近披朱竹垞《词综》、毛驰黄《词谱》、邹程村《倚声集》、蒋京少《瑶华集》,家玑人璧,评者纷如。得与柳塘沈子,稽古证今,赞成是书。再愿考校定谱,公之天下,惟翼名篇典论之惠教耳。(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下卷》江尚质语)

以上材料都只云邹祗谟《倚声初集》,而没有只言片语提及王士祯。而上面文献所提到的沈谦(1620—1670)、汪懋麟(1640—1688)、尤侗、江尚质诸人,与邹祗谟(1627—1670)、王士祯(1634—1711)均为同时代人。可见,在当时许多人的观念里,《倚声初集》由邹祗谟编选而成,与王士祯关系不大。

如果王士祯并未参加编选,为何又要署名《倚声初集》呢?况周颐说是“引阮亭为重”,这种解释有其合理性。因为凡要成就一件事,“有力”和喜好是缺一不可的。欧阳修就曾说:“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易,有不能致之……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4]这其实也是中国的传统,瞿源洙云:

盖古未有以穷而在下者操文柄也。自汉唐及宋明,以文章名世者或为执政或为侍从贵近之臣,或司封疆千里之任。其即遭贬斥不得志,然未尝不光显于朝,譬如登高而呼,故能转移好尚,以一人开风气之先。[5]

因此,要想使《倚声初集》传播久远,必须得有大力者负之以趋,王士祯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三《精华录十卷提要》曾云:

当康熙中,其声望奔走天下,凡刊刻诗集,无不称渔洋山人评点者,无不冠以渔洋山人序者。下至委巷小说,如《聊斋志异》之类,士祯偶批数语于行间,亦大书王阮亭先生鉴定一行,弁于卷首,刊诸梨枣以为荣。

《倚声初集》编成于顺治末康熙初,王士祯此时的声望虽然还不足以奔走天下,但于政坛、文坛都已崭露头角,将《倚声初集》与他扯上关系,前景自然看好。所以况周颐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以上所云究属一面之词,将《倚声初集》著作权归属于邹祗谟,完全撇开王士祯,王士祯恐怕不会答应,这对他也不公平。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主要还得看当事人提供给我们的信息。从另外一些文献中,我们发现王士祯对《倚声初集》的编撰成书也有很大的贡献。

首先就编选而言,王士祯自己就透露曾参与过编选工作,他在《倚声初集序》中说:

《花庵》博而未洽,《尊前》约而多疏,《词统》一编,稍撮诸家之胜,然亦详于隆万略于启祯,邹子与予常叹之,因网罗五十年来荐绅隐逸宫闺之制,汇为一书,以续《花间》、《草堂》之后,使夫声音之道不至湮没而无传,亦犹尼父歌弦之意也。书成,邹子命曰《倚声》。

王士祯在这里说明了他和邹祗谟编选是书的目的、选词范围以及命名来由,所谓“邹子与予常叹之”即点明了《倚声初集》由他们二人共同编选。后来他在《居易录》中也说:

余在扬州,与故友邹程村撰《绮声集》,起万历,讫顺治,以继卓珂月同野君《词统》之役。

也就是说,邹祗谟去世后,王士祯还在说是他和邹氏共同编选了《倚声初集》,而此时王士祯已是名满天下的诗坛盟主,他完全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说假话。另外,彭孙遹《松桂堂全集》卷十有诗《贻上索艳词入倚声之选,戏答》,所谓“贻上”即王士祯之字,“倚声之选”即《倚声初集》,这从侧面证明了王士祯曾向彭孙遹索词入选《倚声初集》。

我们再看另一个当事人邹祗谟的态度,邹祗谟《丽农词》有《戚氏》一词,词题云“辑《倚声集》将成,复得阮亭新词并简”,透露出王士祯寄词给邹祗谟,以便入选《倚声初集》。邹祗谟在《倚声初集序》中也说:“丽农子与渔洋山人纂《倚声集》成。”从邹祗谟留下来的文献看,王士祯的确曾参与过《倚声初集》的编选工作。

王士祯不但亲自参加编选工作,而且点评词作,《倚声初集》中有数百条王士祯的评语。为了推介《倚声初集》,他写了一篇颇有理论深度的序。他还将《倚声初集》作为礼物赠送他人,康熙刊本李振裕《白石山房稿》卷五《远志斋文集序》即云:“王阮亭先生邮寄《倚声初集》,程村实共其选。”可见王士祯在传播该书时的积极态度。同时,赠书给他人,一般都会是自己的得意之作,这也从侧面反映了王士祯对《倚声初集》的编选权及以之为荣的心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倚声初集》由邹祗谟与王士祯共同编选,邹祗谟起主导作用,主要的选评工作都由邹祗谟完成。虽然哪些词由邹氏所选如今已不可知晓,但从二人评语看,邹氏所评几乎是王氏的三倍,并且评语的理论价值也远高于王士祯所评。书成以后也由邹祗谟命名为《倚声集》,后来重刻时才命名为《倚声初集》。忽视邹祗谟在清代词学理论中的贡献,或是无视王士祯在《倚声初集》一书中起的作用,都有失公允。

(二)《花草蒙拾》与《倚声初集》的创作时间

关于二书的创作时间,我们可以略推大概。《花草蒙拾》一卷五十九则,内有词话云:

近日云间作者论词有云:“五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故专意小令,冀复古音,屏去宋调,庶防流失。”

友人中,陈其年工哀艳之辞,彭金粟擅清华之体,董文友善写闺襜之致,邹程村独标广大之称。

仆向与诸子游宴红桥,酒间小有酬唱,江南北颇流传之。过扬州者,多问红桥矣。

第一则词话出自沈亿年《支机集·凡例》,作于顺治九年(1652)七月,是年王士祯18岁。既云“近日”,此则词话作年当与顺治九年相去不远。第二则词话所云陈其年、彭孙遹、董以宁、邹祗谟诸人,据《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可知,王士祯与他们交往是在顺治十五年(1658)以后。第三则词话所云王士祯与诸名士修禊红桥则在康熙元年(1662)。另《花草蒙拾》前有题记云:“往读《花间》、《草堂》,偶有所触,辄以丹铅书之,积数十条。程村强刻此集(按指《倚声初集》)卷首,仆不能禁,题曰《花草蒙拾》。盖未及广为扬搉,且自愧童蒙云尔。”寻绎语气,是书亦当作于其早年。可知《花草蒙拾》并非一时之作,乃王士祯年轻时阅《花间集》、《草堂诗余》时所记。[6]大体反映了王士祯任扬州推官之前的词学思想。

王士祯、邹祗谟所作《倚声初集序》所署时间虽皆为顺治庚子(1660),然邹祗谟《丽农词》末为《戚氏》一词,词题“辑《倚声集》将成,复得阮亭新词并简”,其中段云:“此日情绪难分,竹扉高掩,寂寞困琴樽。犹自有华胥可到、玉友相亲。更衍波挥洒,十二龙宾。吾甘瓠落长贫,孔方绝交,管厅相薄,半通难绾青编。”当作于奏销案斥革(1661)后。此前赠王阮亭三十初度《三台词》,时为康熙二年(1663)。《倚声集》刻成,必在此词后矣。另《花草蒙拾》云:“仆向与诸子游宴红桥,酒间小有酬唱,江南北颇流传之。过扬州者,多问红桥矣。”王士祯与诸名士修禊红桥时在康熙元年(1662),而《倚声初集》已收录《花草蒙拾》。又,王士祯在《倚声初集》卷十五评朱之臣《水调歌头》(风日正凄紧)一词时说:“方伯为先大父方伯公甲辰同年友,迄今甲辰六十年矣。”“今甲辰”指康熙三年(1664),由此可知《倚声初集》乃随补随刻而成,主要反映了王士祯任扬州推官时的词学思想。其后在他位高望重之后,就基本上结束了词学活动,而将主要心力用之于诗学理论上,并建构了影响一代诗风的神韵说。下面我们主要就以《花草蒙拾》和《倚声初集》这两部书来观照王士祯的词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