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说具体、生动地反映出了当时社会上市侩势力的强大及其在各个方面所起的巨大影响，即便是封建上层贵族社会，也得对他们另眼相看，甚至还得乖乖地臣服于他们的脚下。

西门庆是当时市侩势力的代表，这样的人物不仅在下层市井社会里被捧为“英雄”，受到广大市民的仰慕、艳羡，以至有许多妇女心甘情愿地受他的奸骗和蹂躏;而且还同时受到上层贵族社会的青睐。

西门庆和林太太的勾搭，在贵族阶层与市侩势力的交往中具有典型意义。

林太太与西门庆尽管素不相识，但一听文嫂的介绍之后，顷刻产生了好感，甚至紧紧地被他吸引住了。看文嫂对西门庆有声有色的介绍:“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段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鞠打毬，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林氏听了文嫂的这一篇话之后，不觉“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就“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招宣府自从招宣死后，已日趋败落，林氏儿子王三官不务正业，整天在外狂嫖滥饮，把年青漂亮的妻子丢在家中不管，至使妻子几次上吊自杀。可是林氏对此却束手无策，只得向西门庆求助:“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家中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在林太太的这篇言词里边，那种贵族阶级所惯有的居高临下、傲视一切的气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趋于没落世家的贵妇人谦卑地向得势的市侩求助的一副可怜相。

西门庆为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对林太太的请求，当然乐于接受，况且这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不费吹灰之力即能办到，于是他就指使地方节级缉捕，把和王三官鬼混的一伙光棍小张闲等抓来严刑拷打，又故意将王三官和李桂姐等人放了。后当小张闲等得知“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气”时，就结伙去王三官家厮闹，王三官唬的鬼也似的，没法，只得同文嫂去拜见西门庆，求其相助。王三官一见西门庆，就向他低声下气地一味哀恳:“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有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这里，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贵族少爷臣服于市侩脚下的情景，尽管西门庆表面上对王三官依旧客客气气，但内心甚是瞧他不起，视为不成器的、没出息的年轻人。因此，在王三官走后，西门庆就带着对他十分轻蔑的态度对月娘说:“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自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不过西门庆这副口吻简直太令人感到滑稽可笑了，如果不知他的底细，还以为他是多么的正经八百，他把自己俨然装扮成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因此理所当然地会遭到月娘的一顿抢白:“你不曾溺胞尿看看自家，乳儿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的人!”

我们在观察了西门庆和林氏母子交往的整个过程之后，就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开始时市侩西门庆在贵妇人林太太面前还表现得比较谦逊，乃至有些胆怯，总觉得与这样一个贵族府第打交道，对自己来说不免有些“高攀”;但后来情况有了迅速变化，西门庆越发变得神气起来了，在林氏和王三官面前总是要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去听取他们提出的种种恳求和对他所表达的深深感激之情。林氏则与之相反，开始和这市侩接触时，她还保持着一副贵妇人的架势，使人不敢小看她。之后，她在西门庆面前却愈来愈显得卑微，只是一味地讨好他、依附他，不但尽可能地去满足他贪得无厌的淫欲要求;而且还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孩子拜他为干爹。当林氏要儿子拜西门庆为义父时，西门庆开始表示“不敢”，林氏就百般去奉承他:“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垂爱，凡事也指教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她一定要让西门庆心安理得地去当儿子的义父。

如果说，西门庆拜蔡京为干儿子是突出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官、商之间的勾结;那么王三官拜西门庆为义父则深刻地反映出了社会的腐败、糜烂以及社会上市侩势力的猖狂，以至那些趋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也只得驯服地拜倒在他们的脚下。

(原载《金瓶梅红楼梦纵横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