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人类学视野观察把握人和人类世界
1.马克思人类学视野的四个体现
马克思还在1842年就强调,哲学应当从“人类精神的真正的视野”观察把握世界。1843年,马克思强调的“人是人的最高本质”,“人的最高本质就是人本身”,而不是神灵等等,这是在费尔巴哈从“神本学”回到人本学、从宗教学回到人类学之后,对人的人类学关注。但是,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这里,而是以他自己的“人类精神的真正的视野”[1]即人类学视野观察人和人类世界,具体分析人和人类世界的问题,这就形成了他的《手稿》主要关注的问题。《手稿》表明,马克思已把他所提出的人类学视野,转化成了成熟的人类学方法。它至少体现为以下四个人类学视界方面:
第一视界:从自然界出发看待人和人类世界:这在今天尤其重要,即要把人与其自然界视为同一个生态整体(“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自体”,“人靠自然界来生活”);由此构建了他的生态人类学或生态哲学(已另书讨论),这就开启了从自然生态视角审视当代人类文明及其发展问题的哲学方向。
第二视界:把人类当成一种与自然界进行物质变换的自创生活、自谋生存的特殊存在物来看待,即人凭借自己的劳动与自然界进行物质交换而生存,而这就是进行物质生产。有了生产就要交换、分配、消费,由此组织起自己的社会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社会生态现象,这就要求我们要从社会生态视角,审视当代文明的发展;这为提出合理分配、公平正义问题确立了马克思主义根据。
第三视界:从人类合理生存与自由解放的人类学价值高度,观察人和人类世界及其历史发展与文明演进。马克思的“需要论”是指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由此可以引申出马克思的合理生存理论和他直接强调的自由解放理论。这是马克思对全人类命运的关怀,因而是一种人类学价值要求,这是分析人和人类世界、人类文明发展的基本价值视角和基本方法。
第四视界:从世界历史发展高度观察把握人和人类世界的生存发展问题,这就形成了审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唯物史观的方法论。
这四个视界都从《手稿》发端,是马克思创造的“人类精神的真正的视野”这种观察把握人和人类世界的基本视野和基本方法。
马克思根据这种人类学的视野和方法,直接注意到的是人类的工业经济活动和西方政治经济学对这一问题的不正义、有偏向、忽视人的研究。他以其真理、正义、公平精神,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和其理论,分析劳动与资本的对立,《第一手稿·工资》的第一句话就是:“工资决定于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的敌对的斗争。”[2]手稿的大部分内容——工资、资本与地租、私有财产和劳动、需要、生产和分工、异化劳动等等——都是在研究人类的这一新兴经济制度的内在矛盾和其应当有的发展。可以说,从直接的内容来看,这是从经济学和哲学上对人和人类世界最重要的经济活动的研究。但是,由于马克思在论述这些问题时,是从他的人类学视野看问题的。因此,他总是把自己的经济学论述,进一步建立在人类学的论述之上,建立在人与自然界和人与人的关系之上,从而在“经济学—哲学”的背后,显示出一种人类学的哲学精神,并且处处都用人类学的哲学精神作为最终的理论根据。从而真正开辟了从“人类精神的真正的视野”观察理解世界、观察理解人的新方向。这种“视野”是马克思开创的最新的哲学视野,它上升到“自然史和人类史”以及“世界历史”的高度,根据人类与自然界的区别与联系,从人类生存的一切活动观察理解人和人类世界。包括人本性的、人类学的、经济学的、政治学的、社会学的、生态学的等等综合一体的哲学理念和思考方法。可以认为,马克思的这部“经济学—哲学”手稿,是建立在人类学视野之上的。也正是在这些方面,表明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有根本的区别。这就决定了我们要从被人们普遍忽视的这种人类学视野研究马克思的这部手稿。这里仅仅突出马克思在这一视野之下产生的如下思想。
2.马克思开创的把握人和人类世界的人类学方法论
《手稿》从人类学视野对人和人的世界的哲学开创,建立在几个前提性把握的基础上,而这些把握就形成了马克思把握人和人类世界的基本哲学方法:
第一,从人与自然界的人类学关系把握人类世界。
马克思的“人类学视野”,还体现在许多方面。首先,马克思以这一视野理解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他把人与他的对象世界即自然界之间,理解为一种通过“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达到自然界的“人化”的人类学关系,从而把人和他的对象世界即自然界在人类性、人类学上统一起来。这特别体现在人的感觉的“属人性”和自然对象的“属人性”这些概念中。马克思所强调的人和自然界的“属人性”,是指人“为自己本身而存在”的、“因为人而为了人”的人类学特性。正是这种特性建立了人与对象世界的这种“属人性”的人类学关系,使对象成为人类学的对象,人成为人类学的人,而不再是“直接存在着的那个(自然的)样子”。这也就是说,人的对象世界是属人的对象世界而不是本来意义的自然界;人的“感觉”也不是纯生理的自然的动物的感觉而是“属人的”人类学感觉:
人的感觉,感觉的人类性——都只是由于相应的对象的存在,由于存在着人化了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3]
这就是说,在人跟他的对象世界之间,被“人性”、“人类性”、人的“类本性”这些人类学特质所中介:人是在这种被“人类性”中介了的人跟自然的人类学关系中的存在。这样一来,由于人的属人性,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也就不能不是一种由人的属人性所建立起来的属人的即人类性的、人类学[4]的关系:
只有当对象对人说来成为属人的对象,或者说成为对象化了的人,人才不至在自己的对象里面丧失自身。……随着对象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属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固有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来说成为他自己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而这就等于说,对象成了他本身。[5]
这样,人与自然界之间,就不是赤裸裸的二元对立的自然关系,而是一种由人建立的人性的人类学的一体关系。自然界也表现出一种人类学特性:对象成了他本身。这是理解人和自然界关系的前提。马克思对这种人类学关系还有更直接、更清晰的界说:
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6]只有当物以合乎人的本性的方式跟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以合乎人的本性的态度对待物。[7]
这里所讲的是人与世界的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就是人性的、人类学的关系。同时,马克思所强调的人与世界的这种人类学关系,在本质上也是一种生态关系。因为人的本性在于生存,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也就是一种利于生存的生态关系。人以他的人类学的生存要求作用于对象,而对象也在适应于人类生存的人类学意义上向人展示他本身。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对象成了他本身”,“人化了的自然界”,“人类学的自然界”的生态含义。这表明,马克思是站在人类与自然界的生存本性这一人类学生态学高度,看待人与他的自然界的相互依存的关系的。前面所说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以人的生存要求使自然界出现适人性的改变;“自然界的人化”,则是在这种改变造成的自然界的适人性与属人性的生态改变。人和他的对象世界在适应人的生存要求方面即生态方面在人的活动中取得了一致性。因而,人类学关系也就是利于生存的生态关系。对这种生态关系我们要专书研究,这里免论。
第二,从人与自然界是同一个生存整体把握人类的生成、生存、发展。
马克思的人类学视野的另一体现,还特别体现在他进一步把人与自然界之间理解为同一个生存整体。人的意识、人的意志、人的自由虽然在人与自然界之间划下一条界限,但是,在马克思看来,人与自然界之间首先是一个整体,一个在存在上互为对象的整体。这是由于人这种“自然存在物”是“对象性的存在物”这一点所决定的:对于人来说,“一切对象对他来说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而这就等于说,对象成了他本身”[8]。即对象与人的本质力量在性质上是相同的。马克思强调“人的感觉,感觉的人类性——都只有由于相应的对象的存在,由于存在着人化了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9]。
马克思举例说,眼睛的对象不同于耳朵的对象等等,表明人是在自然对象的整体里借助自然力量而生存发展起来的,而不是孤立的存在物。人的本质力量,人与自然界的关系,都是人的生理、意识和意志在自然的作用下的世界历史的产物。人的生命与自然界是同一种性质的存在,人的人类学特性也是自然界的产物。但是,人却凭借自己的意识和意志,凭借自己对自由的追求,从浑然一体的自然界中脱胎出来,自由地面对着自然界。
进而,马克思从人这种类存在物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的人类学高度,来思考人的生成、人的生存、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他结合黑格尔对劳动的认识指出:
黑格尔把人的自我创造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真正的因而是现实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0]劳动既是对于对象的改变和创造,也是对于人本身的改变和创造。
这也就是说,人的这种对象性存在,是人在劳动中与自然世界相互作用,导致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与自然界的人化,从而导致人的自然生成和自然的人的生成。马克思对劳动的人类学理解,像黑格尔所强调的那样,是人类的生成性的劳动,是人类学的劳动:
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内或者作为外化了的人的自为生成。[11]
这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在包含人在内的自然界的互为对象的存在物那里,人首先像其他存在物那样是感性的、受限的、受动的,是作为对象性的存在物,但同时他又是“属人的”存在物,它通过劳动为自身而存在,成为自觉的类存在物,因而人又是能动的、主动的、为了自身而与他物发生关系的存在物。劳动一方面使自然界人化,成为人类学的自然界,又使人对象化,成为以对象武装的人,开始了人的生存运动,它推动人在自然界中形成、生存、发展,这就出现了人类生成的辩证法,即人类学的辩证法。另一方面,人通过劳动形成社会,使人成为社会存在物,形成了他的社会历史性的存在。这样,马克思就在人类学意义上深刻地把握了人的劳动与人的生成、人的存在的关系,为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奠定了自然界的和人的劳动生成论基础。
同时,马克思的人的生成论,人类世界的生成论,又是人的创造生成论。这首先在于他“把劳动看做人的自我创造的活动”[12]。这种创造性在于:人既“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又“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13]。由于劳动(脑力与体力)的这种创造性,人就可以“实际创造一个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的自然界”[14],即实际创造出一个人化的、属人的、有利于人的生存发展的价值世界来。这种创造的结果,既是人的生成,又是人的生存价值世界的生成。并且,马克思进而表明,这种创造是通过科学技术而实现的:“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好准备。”[15]可以理解,正由于人的这种创造生成性,人的生活、人对自然的关系才能是发展的,人的自由解放才能是发展的,人对世界的生存关系,才能同时又必然是一种发展关系。由于创造的存在,人在生存中就有发展,而人的发展就是人的生存。“创造”是人的生存发展之源。
第三,从人的人类学特性即“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把握人和人类世界。在对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有了人类学意义的理解之后,进而是对人的理解。在这里,马克思也超越了自然人本主义而上升到人类学高度来理解人。这首先体现在他从人与动物界的不同来看待人的人类学特性。他指出:
动物是和它的生命活动直接同一的……它就是这种生命活动。人则把自己的生活活动本身变成了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他的生活活动是有意识的。……有意识的生活活动直接把人跟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16]
马克思对人的这一人类学特性的揭示非常重要:它表明,人凭借他所具有的意识和意志,凭借他可以把自己本身的生活活动作为自己的意识所掌握的对象,从而使人可以从生物的必然性中走出而取得自由,使自己的活动成为自己自由地、自觉地支配的真正人类学活动。这样,马克思就把人的自由进一步奠定在人的人类学本性之中,人这种存在物的人类学特性就是“自由自觉地活动”:
生活活动的性质包含着一个物种的全部特性,它的类的特性,而自由自觉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的特性。[17]
这就从人类学高度回答了人的人类学本性问题。从人类学视野来看,人是属人的自觉自为的即自由的存在者。马克思把追求自由视为人的本性,其根据就在这里。这就成了马克思人类学—哲学思想的人本根据。马克思先是在古代原子论中寻找人的自由本性的自然哲学根据,这里则是直接在人的人类学本性中加以发展完成,并且成了马克思自由理论的人本基础。
马克思对人的人类学特性的揭示是很丰富的,如人的个体存在与类存在,人的对象性存在与属人的存在、人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存在;人是自然存在物,人是社会存在物,人是有意识和意志的存在物等等,这里不便深入追究,以后可以深入讨论。而这些对人的人类学本性的哲学揭示,就为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奠定了广泛的人类学基础。
此外,马克思特别注重从人的社会性等等方面把握人和人类世界,对此后面要作为原理加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