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赌坊·回忆
再说这小乾,领了盟主的命令,出了“量体裁衣”后就往南坊跑去,广交城里行人众多,道路相当拥挤,因此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允许跑马,你就是有再急的事儿,也只能靠两条腿跑,因此那些有钱人家都只得把运车架与作坐骑的马匹豢养在城外,或者干脆就不在城里居住。
小乾途径七弯八拐,从众多的小巷子中间穿行而过,虽然这样路程绕远了一点,但是省去了在大街上要人挤人的麻烦。
他穿过七个路口,拐了十三个弯,再过了一道桥后,就已经可以听得见前方铺子里吵吵嚷嚷、还有人叫好的声音。
小乾几步走近那赌坊,从街外面往里看,那就是个寻常的铺子,门上就只用几个竹帘子挂起,把里面的视线遮了起来,若不是里面不时地传出“大!大!大!”,“小!小!小!”的闹哄哄的叫喊、荷官“买定离手!”的吆喝,还有人们放肆的笑声,生客来此,多半是看不出来这里居然是赌坊的。
郑国境内并不禁止赌博,但却明令禁止开设赌坊,理由是营业性赌博场所聚集社会闲散人员、容易滋事,不过各地的大小赌坊每年给地方府上及城里上的税款就能占当地财政收入的很大一部分了。赌坊们在当地衙门都以其它类别商铺的名义注册备案,衙门也不会过多的去过问考察——每年赌坊上交给各城尹、府尹的“灰色收入”,既可以充当他们的个人财产,又能用来填补财务空缺和漏洞,可支配性极强,所以是属于地方官最喜欢的那一类产业,这自然是会受到“保护”的。
因此啊,大部分的赌坊总能在每一轮的“扫除”行动中预先就得知风声,然后立即遣散赌客、整顿店容,使出一招“化剑为犁”,摇身一变就成了小饭馆或者茶点铺子,等风头一过又重新来过、旧戏新唱,依然是红红火火、络绎不绝。
赌博业的不合法经营,也是朝堂上一直在被讨论的热点问题。朝廷的官员,莫不都十分注意要和这些地方划清界限,即使私下里有经营,也往往是把自己在表面上摘得十分干净。不过像拂衣盟这一类的江湖组织,自然就是没有这种禁忌的——他们虽然从来没有公开与官府作对,不过若要认真地说的话,拂衣盟还是具有一些反朝廷的性质,就单看宋猇的“渠帅”这个称号,那就多少是带有武装反动色彩的。
付益德倒是能和清平司这样的官府机构勾搭得眉来眼去的,却也有些悖于常理。
……
小乾以前从未涉足过这样的非法场所,走近了反而脚下有些慢。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挂着竹帘的门前,一掀开帘子、低身钻了进去。这一钻,便似钻进了一个人间熔炉一般——所有人类身上最张扬、最跋扈、最贪婪、最原始、最疯狂的模样,都能够在这里被看到。那一张张的脸,仿佛都在情绪的支配下样板化了,小乾看不清每个人的具体相貌,只记得他们脸上的表情。
店里面有好几张赌桌,每张赌桌都宽宽大大,上面放满了被漆成各色的精致筹码,桌子边上或站或坐地围满了人,桌上都是小乾之前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儿,各式各样的玩法,彩头也从低到高、价值不等,每一局过去后,桌边上总会有个把人像宣告胜利般地大叫一声,然后弯下腰去、把半个身子都快贴在赌桌上,将在桌子中央堆放着的所有的筹码与银票都大包大揽地划到自己面前。
那些“胜利”了的人,笑得连脸上的横肉都直直发颤,这是一种怎样的模样呢?小乾依稀记得自己之前也有见过类似的。
……
刚刚入盟的时候,十五岁的小乾接取的第一个任务是去替雇主伏击某个门派的运输队,或许是为了物资,又或许是为了出气。任务组成的七人小队里,除了他,其余净是些老手,其中有一个四十多、面色油腻、在盟里混日子的“前辈”,在行动的前一天、全队都在分舵的一个房间里做战前准备时,来跟自己说话。
哦对,那天他也不怎么友好,说的是:
“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就来盟里接悬赏?”
这位雇主发布的悬赏任务赏金是一定的,所有接取任务的人自动组成小队,也就是说,参与任务的人越多,任务报酬最后平均下来给每个人的就越少。
小乾并没有搭理他,默默地检查起自己的匕首有没有哪里钝了,匕首虽小但却能防身,若是在任务期间主战兵器脱了手,这便是他能倚仗活命的家伙。
那人依然站在小乾面前没有走,打量了他一会儿,凑了一些过来,拿着极其怪异的腔调问着他。
若要论起身材,小乾确实矮小许多,就是在同龄人之中,他的身高和肌肉也是拉低平均的那一类。
“嘿嘿,你这么小,应该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嘿嘿嘿,真是可惜,那味道可真是……”
说着那人还极其猥琐地舔了一下嘴唇,将大拇指的指甲盖掐在小指的关节上对着小乾,指代了什么不言而喻。小乾余光看见了,并不想搭理他,把检查好的匕首收起来,装进了位于快靴侧边的暗兜里。
周围的人闻言都笑起来,最开始还只是零零散散的笑声,后来六个人很快笑作了放肆的一片,甚至最后变成了热火朝天的讨论。
一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炫耀般的言语上的攀比,使他听得反胃。他们自以为自己与小乾处于高下立判的两个群体,这是在以他们得意的方式表达对这个拉低他们酬金水平的小子的排斥。
小乾默默站起来,拉开了房间的门,想走出去透透气,在要迈出门去那一瞬间,听到身后一个人不以为然的声音: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女人都没见过,还出来混,还是回去找你妈吧。”
小乾感到胸前血气突然上涌,猛地回过头去搜寻刚才的发言者并锁定,他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却只能在那出言不逊的人的脸上看到不屑与挑衅,他再转目看看其他人,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了,也是如赌坊这里的人们一般,笑得脸上的肉都在发颤。
小乾默默将自己咬着的牙齿松开,冷笑着转身出去,轻轻把门关上,从关上的门后面传来的,却是比之前更加大声的嘲笑声,一声声戳在他的背上,但他却一直把背挺得十分地直。
第二天的劫击非常成功,目标只是个小帮派,护送的人手并不充足。小队并没有经过激烈的打斗,对面的人手就全都倒下或是逃走了,小乾把自己的身体护得极好,他们边也只有两个人大意受了些轻伤。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顺利,在最后一个站着的对手倒下后,老油条的嘴里已经开始哼出了庆祝的小曲儿,庆祝他们即将到手的一笔银子,也许又可以供他们吃喝玩乐的花销一阵子了。他们的脑子里的弦已经松开,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还会有意外发生。
唯一的就意外是,敌方已经倒地不起的领头人在大脑里还存有意识的最后时刻,拉弦点燃了在马车车厢底部暗藏着的一箱炸药,一时间晴天霹雳、红莲乍现、烟尘纷飞、血肉模糊。
马车爆炸时,小队里除了小乾外的另外六个人看到敌方已经没有留下有效战斗力,都以为这一仗稳了,忙奔着马车的车厢过去,生怕自己慢了。他们都想看一看这次雇主是让他们劫下了一个什么宝贝。六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若是发现了这个宝贝价值足够,也不是不能让他们铤而走险、再搏一把。
小乾却并没有动,他在想,这次任务那么容易,不知会不会有什么诈?他在最后面警惕地看着在对方在地上躺着的每一个人,小乾居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下一刻就突然全都站起来?
然后他便只听到“轰隆”一声,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都懵了,那爆炸的响声差点把他震聋。
等小乾回过神来,看到的已经是那六个人满身是血,鬼哭狼嚎着,倒在本来只有对面鲜血的那片血泊里,不知是几死几伤的景象。
“小兄弟……救我一下……”
“小兄弟……我不想死啊……你带我回去,求求你……”
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来“哀鸿遍野”这个词,等到硝烟渐渐散尽,他也不再往地上看、不再往那些“前辈”们身上看。
小乾小心地从一地的尸骸、半死人还有被炸断的四肢、内脏之中取道,走到了那一架已经被四分五裂的马车边上,从一片焦炭的车厢里扒拉出一个承受住了爆炸冲击的金属箱子。
躺在地上的人还在哀求着、哭号着。小乾心想,昨日此时,你们满嘴跑着不堪入目的字眼的时候,可曾有想到,你们以后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干你们喜欢的那勾当了?
小乾脸上又浮出了昨日那般的冷笑,心里却生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怜悯?是大仇得报?还是笑到最后?
他也不知道,其实他一点都不不恨他们,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仇什么怨。
小乾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单手拿着盒子,小心翼翼地又从一地血污里走出来,而“队友”们的哭喊声也明显地渐渐减弱。
放荡半生,最后落得个这样的谢幕,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
最后是小乾一个人拿了盒子去见了雇主,也并不是他心肠硬、见死不救,那六个人,就算被他一带六带回拂衣盟,也早就已经没得救了。
自那次任务过后,小乾便再也没有接取过任何需要组队完成的任务,就算任务难度再大,他也会选择独立完成。而每次战前准备,他也都习惯于在靴子侧边带一把小匕首,还有就是,从此他落下了耳鸣的毛病。
而今日在小乾面前的这些赌徒的表情,与那日行动的前一天里那些“前辈”的表情,是何其相似。
可能这就是他们的快乐,但小乾肯定这不会是他自己的。属于他自己的快乐……现在还不是时候来,即使来了,那也不一定会是真正的快乐。
有些拗口。总之,小乾一走进这个赌坊,就好像回到了那间房屋里,这种感觉并不是他所喜欢的。
赌桌里面,人气最旺的,人数最多的一桌,要数在最中间的,在其上方位,端坐着一个胖胖的身影。
这人影不是贺七又是谁?小乾再仔细一看,哟,怀里揣着砖似的一大叠银票,左右两边还各坐着一个面色姣好、衣着清凉的女子:一个帮他递筹码,一个往他嘴里喂水果。还有这么过日子的?这也太不当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