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杜尚的《自行车轮》
在纽约闻名天下的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简称),这座现代主义与当代艺术的殿堂级博物馆当中,在辛尼与哈里特·詹尼斯收藏展内部,法国艺术大师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作品几乎充满了整个大厅。
在展厅居中最显眼的地方,就摆设着杜尚的作品《自行车轮》(Bicycle Wheel),光影投射效果使车轮成双,这独特的几何图像给人一种略感荒诞的视觉惊奇。所有的现代艺术史都不会漏掉这件著名的作品,而它对当代艺术及其定义的启示更非同小可!这就构成了所谓的“杜尚难题”,后现代主义者甚至玄妙地提请杜尚的观者们,不要试图去理解他,而是努力去不理解他,努力展示出其未能理解的。
在MoMA的经典解说里面,《自行车轮》被称为世界上第一个“现成品”或“现成物”(Readymade)。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所谓“现成品”,就是将已经制好的物品当作艺术品,也就是选择出“预制的物品”(prefabricated items)并称之为艺术。
MoMA的作品注解首先就是矛盾的,它说这件制于1951年的《自行车轮》乃是最初版本之后的“第三版”。这意味着,杜尚在1913年首创了《自行车轮》,几乎四十年后才做出若干件“复制品”,因为原本那件原作丢失了,然后卖给美术馆与收藏家。这也颠覆了传统的艺术原创与赝品的观念—原作是即时即地被首创出来的而后来的仿作皆为赝品—而今这些复制原作理念的作品,都堂而皇之地被供奉为经典。
即使承认1913年版的《自行车轮》为最早版本,那也有矛盾之处。因为毕竟杜尚将自行车轮倒转过来,通过叉子将之插入白漆的厨凳之上,现场来看,艺术家的“木匠活”做得还是很精细的。一般而言,艺术品定义的首要条件就是,它是“一件人工制品”(an artifact),通常都是经过艺术家之手而成的。我更认同艺术史的另一个说法:1914年的《晾瓶架》才是第一件现成品,因为晾瓶架并未经过手造就拿到了艺术界。或者说,未经艺术家手艺改造的物品,才是最纯粹的现成物;况且,《晾瓶架》也是杜尚最早签名的现成艺术品。
图1-1 杜尚《自行车轮》(1951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从历史线索来讲,在《艺术终结之后:艺术绵延的美学之思》里笔者就曾认定:“从1914年的瓶架、1915年的雪铲、1916年的梳子,直至1917年的惊世骇俗之作,杜尚的艺术创新的确划出了一道逐步发展而来的轨迹,到了《喷泉》那里最终达到了一个高潮。”[3]所说的惊世骇俗之作,就是1917年杜尚把男性小便器命名“喷泉”后所制出的作品,这个作品更具有视觉的冲击力。《喷泉》第一次参展的时候,杜尚还是使用化名R. Mutt,到晚年再造《喷泉》时则直接签上自己的大名了事,这是艺术家对艺术品“属己”身份的确认!
图1-2 杜尚《断臂之前》(1964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在MoMA的现场,悬挂在《自行车轮》的侧上方的,就是那件《断臂之前》(In Advance of the Broken Arm)的1964年的“第四版”。这个现成物只是一只普通的雪铲,由木头和镀锌的铁组成,长132厘米,上书“断臂之前”几字就成了艺术品。我特别注意到了铲柄根部所签的艺术家的名字与时间。关键并不在于作品是否是艺术家亲手创造出来的,而在于艺术家签名确认其艺术品身份。更有趣的是,MoMA对雪铲的悬挂有一定的倾斜角度,因而使得雪铲处于慢速旋动之中。这就好似后来出现的“动态雕塑”(kinetic sculpture):要求雕塑“运动”起来并把时间要素纳入其中的一种动态艺术。
其实,《自行车轮》才是“动态雕塑”的鼻祖。杜尚的原本意图,就是要让轮子去转的。然而,现代美术馆体制要求艺术品是“不可触碰”的,所以本该动态的《自行车轮》变成静态的,但本该静态的《断臂之前》却变成动态的了。杜尚自己曾回忆说:1913年最初版本的《自行车轮》是被当做“消遣”而被创造出来的:当车轮旋转起来,“我欣赏地看着它,就好像欣赏地看着火焰在壁炉里跳舞”。[4]有趣的是,四十年后的杜尚再造《自行车轮》后,说“感到自行车轮转得令我抚慰”,艺术品让艺术家感到镇静,但无疑它也期待参与者的参与—你去转动它!
在MoMA的杜尚展厅当中,摆置得离《自行车轮》最近的就是杜尚1925年与人合作的《旋转的玻璃盒》(Rotary Demisphere),以电动马达来旋转螺旋彩绘的玻璃圆盘,使得观者看着线条旋动的时候而产生“视幻觉”。如果说,《自行车轮》还不够典型的话,那么,《旋转的玻璃盒》更像是“动态雕塑”的先导,也开启了“视幻艺术”或“奥普艺术”(Optical Art)的先河。但更重要的是,这些艺术都期待观者的参与,观者不再是“静观”的旁观者,他们应该是“积极”的参与者,或者转动车轮,或者开动马达,这就使得“互动性”(interactivity)开始成为当代艺术的核心要素之一。
图1-3 杜尚《晾瓶架》(原作于1914年,此为后制品),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质言之,从《自行车轮》与《晾瓶架》开始,杜尚开启了一系列的艺术实验,这就是现成品的艺术创新。根据杜尚谈话的录音整理而成的资料,说明了杜尚原创的起点:“在1913年,我有了个愉快的点子,固定自行车轮与厨凳并看着它转。……1915年在纽约我买了五金店里的一把雪铲,题写了‘断臂之前’。大概就在那个时间前后,‘现成品’这个词进入到我的脑海里,以来意指这种显现形式。”[5]《自行车轮》仍被杜尚称为“辅助性的现成品”(Assisted Readymades),但后来的作品无疑是纯现成品艺术了。
图1-4 杜尚《旋转的玻璃盒》(1925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现成品”(Readymade),这个词原意就是已经造出、预先制好的意思。杜尚所使用的现成品大都是系列生产的工业产品:自行车轮、厨房凳子、晾瓶架子、镀锌雪铲、铁质梳子,如此等等。这些物品的基本特征是,与传统艺术品比较,其一,它们都无名字或名分,艺术品是署艺术家名的;其二,它们都是批量生产的,而非艺术家手造出来的;其三,它们是海量而类似的,而每件艺术品都是独特而有身份的。但必须指出,杜尚还是依据艺术家的视觉经验,来选择了这些物品,毕竟它们是经过艺术家之眼的挑选,而并不像庸俗的日常物那般不堪入目。
更重要的是,这些现成品怎么在杜尚的手里,变成了艺术品?这就是美国哲学家和美学家阿瑟·丹托(Arthur C. Danto)所聚焦的“平凡物的变形”(The Transfiguration of the Commonplace)的难题。[6]问题是,平凡物如何“变形”为艺术品?
杜尚并不是最早把日常用品“绑架”为艺术的人。如果你看MoMA当中所展示的“立体派”的拼贴小画,你会发现,立体主义早就深谙将报纸之类的日常物组合为艺术之道。然而,根本的区别就在于:拼贴画仍让材料的组合与安排服务于审美判断,而现成品则诉诸“非审美化”。杜尚自己就承认:“我的要点是,现成物绝不是被审美享受(aesthetic delectation)所支配的。这种选择是建基在视觉非区分(visual indifference)的基础上的—好趣味或者坏趣味的全部在场—事实上它彻底是非审美的(anesthesia)。”[7]
这就道明了现成品艺术的基本特质:一方面现成品因为对日常物的挪用,它本身也是“非审美”的,所以就否定了传统的“艺术必定是审美”的观念;另一方面,现成品是建基在“视觉非区分”基础上的,因为观者无法从视觉上区分出现成物与艺术品的根本差异。由此可见,前者是就创造而言的,现成品不是被当作“审美物”而创生的;后者是就接受来说的,现成品不是被作为“审美对象”而欣赏的。杜尚自己也认为,《自行车轮》如果没有观者的知觉,那么就不完整,但那已非审美知觉。当然,从创作的角度还要更进一步,现成品的创造还颠覆了“人造物”的观念,因为传统的艺术品的首要前提是:艺术品乃艺术家的人造产物。
所以说,杜尚颠覆的不仅仅是观者的“审美经验”的观念,更有艺术家的“人造物”的观念,还有对“艺术品构成”的假设之挑战。从创作、作品与欣赏的全方位来看,杜尚的现成品创作,都达及了“艺术的边界”,也就是触及了“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恰恰站在这边界之上,《自行车轮》此类的作品,做到了“平凡物的变形”,并提出这样的哲学问题—“为何在世上这是艺术品?”
所以,诸如《自行车轮》此类的现成品艺术,带来的不只是视觉的冲击,还有思想上的反思,甚至该作品本身就被当作了“概念命题”(conceptual proposition)而思考,因为它提出了—什么是艺术—的元艺术学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