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哈佛“现当代中国文学史书写的反思与重构”国际高端学术论坛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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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大文学观重开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的新局

杨义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一 大文学观与“以易释文”

要研究文学史,首先要搞清楚文学是什么?文学的存在如何?文学的历史存在,是以无序隐含着有序,以芜杂隐藏着潜流,维度多端,色彩斑斓,众声喧哗,一切都处在纷繁复杂的动态之中。必须以大文学观,才能总览文学纷纭复杂的历史的、审美的文化存在,深入其牵系着人心与文化的内在本质,展示其广阔丰饶的文化地图,揭示其错综纷繁的精神谱系。这似乎是文学研究者的常识,然而,有些迷惑往往就出在“常识不常”上。

为了破解迷惑,不妨回到中国元典,尝试一下“以易释文”,从《周易》思想接近文学。《周易·系辞下》说:“物相杂,故曰文。”[1]文学存在的本质性特征,就是杂,五色相杂,纹彩焕然,不杂就不叫文学。因此我们不能用一个单纯的术语来裁剪文学,肢解文学,而要以各得其宜的多维思想方法,直指文学之本原。研究鲁迅有契合鲁迅的思想方法,研究老舍有契合老舍的思想方法,研究张爱玲有契合张爱玲的思想方法,研究莫言有契合莫言的思想方法。思想方法的单一化,叫做“文化贫血”。

同时,文学的复杂存在,是处在动态中的,新中藏旧,旧中含新,瞬间牵连着永恒,永恒离不开瞬间。《周易》革卦有一条“象”辞:“君子豹变,其文蔚也。”[2]豹子皮色鲜丽,一经变化,就文采蔚然。《说文解字》引古《周易》异文,这句话是“君子豹变,其文斐也”[3],也就是文采斐然。豹子在古人的眼中,是非常美的,屈原《九歌·山鬼》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4]山鬼披着香草藤萝,骑着红毛黑花的豹子,跟着有花纹的野猫,眼睛顾盼生姿,这就是美,这才叫文学。这个鬼精灵带着野性,沐浴着自然清风,含情脉脉,魅力独具,显得色彩斑斓。而且“豹变”,强调变。因此对文学的考察,应如《周易·系辞上》所说:“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5]或三或五,以相参合,以相改变,不同性质意义的事像数理,交错综合,能把如此错综复杂的变化贯通起来,也就可以得到天下文章,古今文学了。也就是说,《周易》关注的是天下之文的多样性、过程性,以及其间存在的神秘性。

为何想到要“以易释文”呢?因为《周易》有这么一个重要的命题:“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6]《贲》卦之彖辞的这个说法,是人文,或者文化在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表述。“人文化成”一语,从原始经典上,就把“文化”当作动词来对待,就把文化视为一个过程。站在文化过程的这头,来考察文化过程的那头,应该秉持历史的理性,进行高屋建瓴的大时段、大视野审视,才不会被一时涌动的波涛,偶尔浮泛的泡沫迷失了眼神。我常常有一种感慨: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时段不够长,视野不够大。比如分析“五四”,它是中国文化现代化的一个伟大的起点,而不是全面现代化的整个过程。那么是以五四的标准为标准,以蔡、陈、胡、鲁等当事人面对当时文化命题而采取的标准为标准,还是以中华文明的标准,人类文明的标准,拉开一段心理距离来进行考察和反思呢?百年的文学纵览,是否要融入百年文明发展的教训及新开发的智慧呢?如此一想,就使我对现代文学史研究中采用的种种概念和得出的种种判断,难免产生这样或那样的迷惑,出现不少需要请教的地方。

在全面搜集和梳理现代文学的文献之后,退后30年、60年、90年来观察和反思现代文学,我总感觉,有些研究者用种种概念、判断,将现代文学原本存在的丰富维度、复杂状态,作了大幅度的、往往是伤筋动骨的删除、遮蔽,甚至难免有时自充媒人,乱点鸳鸯谱了。这样我们又何从获得中华民族精神史,在这个千古未见的转型期的完整图景和复杂过程呢?这一点并非不要紧,因为它涉及我们对20世纪中国文化状态、精神构成的总体认识。当然,最近30年,这种总体认识在不断丰富和深化,但是进两步,退一步,徘徊犹豫,也存在着对丰富和深化的抗拒。“抗拒丰富的深化”,是否成为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保守地盘的一种心理情结,不敢贸然判断。不过,不少人似乎并没有从百年文明的高度,掌握“物相杂,故曰文”的本义,并没有采取“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的学术姿态。

这就要求我们回到“文学”,回到“现代”,回到“中国”。回到文学的多样性,回到现代的间杂性,回到中国的完整性。作为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度,中国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型,充满着痛苦、艰难和坚持,充满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神经震颤和古今间杂融会。这就是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现代性处境。文学是需要面对世界,敞开开放的心灵的,文学研究也是如此,这是无需怀疑的。但对于中国现代文学而言,他作为数千年文学牵连着数千年文化、文明的现代转型,充满着各种纠结、挣扎、突围和重造,并不是说哪位文化英雄振臂一呼,就会干干净净地在一片旷野上,平地拔起一片西洋风格的文学大厦群。文学借鉴不是机械化的搬运和组装,在不断借鉴着的文学本身,依然是一种生命化的体验和创造过程。“文化”这个动词,动在文学的心灵之中。豹变豹变,是发生在原来那头豹子身上的变化,离不开它本是中国豹子,而不是美洲豹。我们依然是黑眼黄肤,变成金发女郎的梦只能发生在美容馆,无法发生在娘胎里。中国人是穿上西装了,而且也可以搞点“花生秀”(fashion show)了,但中国人摆脱不了自己的文化基因,必须以自己的文化基因作为出发点开始变革,这就是中国现代文学总体结构发生变迁时的宿命。

二 “现代性”观念与通俗小说、文言诗词的尴尬

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百年文学,我们难道只需搬用一些自己半懂不懂、并未将之消化的外来术语,对三四代学者过滤和阐释过的一些老材料另立新见;而无需自己独立地搜集和清理别的层面、别的维度的久被尘封的材料,追究其被尘封的“视角缺陷”,以现代意识加以比较与会通,从而创生学术话语,就可以对之解释得透,解释得到位吗?外来术语可以启发研究的思路,但外来术语与中国文学的实际存在着相当的距离,这个距离才是我们原创的空间。对存在着距离的物事,只作“零距离”处理,得出的结论哪怕耸人听闻,也只能算是生搬硬套,是经不起事实的考验的。应该认识到,距离所在,就是意义所在。我们首先要在发现距离,解释距离上下功夫。

克服“视角缺陷”,发现文化距离,重组现代文学史的结构,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研究要取得重大进展的根本性命题。从这种意义上说,现代文学研究业已在一些方面取得可喜的进展。比如“雅俗互动”的命题。苏州大学范伯群先生先是从鸳鸯蝴蝶派“礼拜六的蝴蝶梦”入手,切入现代文学的一个久被尘封的层面,其后又带领学术团队,经过多年的独立而深入的文献清理和积累,以丰富坚实的成果,发现原有的现代文学史结构存在着严重的缺陷。进而证明现代文学除了新小说之外,还有大量的有价值的通俗小说,因而倡导“新体”、“俗体”比翼齐飞。[7]这是否背离了当时满天飞的“现代性”原则呢?由于是资深学者的倡导,又有众多资深学者的推许,研究界并没有以通俗小说缺乏什么“现代性”而进行过分的拒绝,现代文学史开始被重新构架。问题在于,现代文学史总体结构的重审和重组,难道于此就可以止步了吗?

对于通俗小说,还有深度研究的必要。能够使之作为现代中国文学之一翼,进入研究者的正常视野,这是一个重要的进展。进一步的问题,是切入其文本的肌理,剖析即便在通俗小说中,也存在着文化转型期的神经颤动和精神选择。现代性的历史命题,使看似保守或媚俗的通俗小说也不能置身度外,只不过它是采取异类的反应方式而已。出生于北京下层旗人家庭的王度庐(1909—1977),从20世纪30年代起,写过20余部将侠义与爱情融为一体的长篇小说,属于“悲情武侠”一路,与“奇幻仙侠派”还珠楼主等人,被誉为“北派五大家”之一。其代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武侠小说,被称为“鹤—铁五部曲”。[8]在其作品中,可以找到对西方名著,包括莎士比亚剧作的一些精到分析,又可以发现以弗洛伊德深度心理学表现人物心态的探索,尝试着将西方技巧融入传统叙事模式之中,推动了通俗文学的“雅化”和“现代化”进程。

《卧虎藏龙》的叙述方式就带点“现代味”,写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逃离贵族婚配,倚仗盗来的青冥剑闯荡江湖,与新疆沙漠大盗罗小虎之间爱得曲折而痛苦,最终在一夜温存之后,怀着“我爱你,但是不能嫁给你”的破碎之心,孤剑单骑,远走大漠的悲情姻缘。作者对江湖文化与贵族文化的冲突,采取流动的多视点、多层次的非全知叙事角度,发掘人性的消磨与人生的无奈悲苦。结构绵密复杂,情结起伏跌宕,充满悬念和张力。上自京城贵族官僚,下至地痞无赖乞丐混混,诸如侠客、盗贼、镖师、班头、贵妇、民女,形形色色人物往返穿插,市井、江湖、官府百态俱陈。书中穿插着铁小贝勒府的教拳师傅,绰号“一朵莲花”的“闾巷之侠”刘泰保,受命捕盗,浑身“酒色财气”的“青皮”做派,屡挫屡战,咬住不放,可恶可笑处流露出几分可爱可敬。至于作品行文幽默,有一种自然流露的京味儿,应算是京味儿文学和旗人文学的别支。《卧虎藏龙》由李安执导,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主演的影片,消解了一般武侠片“笑傲江湖”的豪气,代之以对江湖人文内涵的深沉思索与审美探寻。2001年该片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是迄今唯一获此殊荣的华语片,亦是迄今全球票房最高的华语片。电影的成功掀起了一股“王度庐热”,上映后于国际市场上大放光彩,各国观众的口碑也不绝于耳,甚至小说的章回被选入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二《语文读本》之中。我们的文学史的慧眼何在,是否应该来一个晚半拍的出口转内销呢?

通俗小说对现代文学史写作的大力介入,令人感到雅俗互动问题在文学史写作中,已是顺理成章。然而还存在许多“顺理”而不“成章”之处,迷惑很快就出现在新诗与文言诗词的关系上。通俗小说与新小说“比翼齐飞”的逻辑,于此没有得到贯通,在这个领域依然是两翼分离,各说各话,单翼放飞。回顾历史,“五四”新文化运动首先是从白话开刀的,而且在文体上首先是从诗开刀的,以新诗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通向新文学运动的第一个切入口。这个切入口击中要害,因为诗是文学中的文学、语言中的语言,由此切入,对整个中华民族的审美精神结构和文化心理,产生了巨大的震荡。

但是,95年来旧体诗词并没有被打倒,始终是一股顽强得津津有味的写作潜流。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主持人蔡元培就主张白话诗与文言诗并存,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陈独秀在十几年后的南京老虎桥监狱,也写文言诗。一批新文学的主要作家,如鲁迅、胡适、沈尹默、郭沫若、郁达夫、朱自清、田汉、老舍等人,都写了一批功力深厚,悟性飞扬的文言诗词,用于言志抒怀、酬唱应和。诚如闻一多所言,“勒马回缰写旧诗”的新文学家为数甚多。[9]文言诗词写作者的构成,与通俗小说的作者构成截然不同,有许多新文学作家也乐于此道。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诗句的知名度,超过了不知多少新诗的语句。这难道不值得研究者深思吗?即便在写作心态上,也存在巨大的差异,其吟唱多是自况、自娱、自嘲,以文会友,追求雅趣,以创作牟利的思想比通俗小说作者来得淡,以创作求名的意念比新诗作者来得清。这种写作心态是自由的、自赏的。在许多情形下,属于私人写作,是新文学家的“双轨写作”。

私人写作的情形,在一批旧学根基深厚的学人中,就更为明显。著名学者陈三立、马一浮、夏承焘、顾随、陈寅恪、吴宓、钱锺书、吕碧城、沈祖棻等人写了大量至性至情的诗章,甚至在国难当头时日,发为慷慨激昂之音。许多教授、艺术家、书画家都写了大量功力深厚的诗词,才情荡漾,趣味清雅,在现代中国燥热的主流文化之外,保留了一个小桥流水的后花园。比如齐白石的题画诗,《题〈虾误图〉》:“苦把流光换画禅,工夫深处渐天然。等闲我被鱼虾误,负却龙泉五十年。”又有《题〈不倒翁〉》三首:“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来,自信胸中无点墨。”“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10]这些诗与画幅相互映照,沉吟志趣,嘲讽世情,游戏笔墨,别具奇趣。

除了私人写作之外,还有一种超出文学界的公共写作,这就是一些政治要人的诗词写作。国共两党多有能诗的领袖,如毛泽东、朱德、董必武、陈毅、林伯渠、徐特立、谢觉哉、于右任、冯玉祥、何香凝、李烈均、程潜、李济深等,以及民主人士沈钧儒、黄炎培、陈叔通、柳亚子等人,都喜爱吟咏,颇有佳篇。尤其是毛泽东气象非凡,那“五岭逶迤腾巨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长征》诗,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沁园春》词,雄视千古,堪称杰作。[11]胡乔木甚至说,毛泽东诗词佳篇的文化生命力可能超过他的一些政论文章。至于于右任《望大陆》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12]五十六字的“骚体”绝唱,抒发了何等以身许国的深情,归乡无期的沉痛,唯有苍茫的碧海苍山作证了。政治人物的诗词,往往是胸襟独具的,评论者不应以个人好恶无度褒贬,而应潜心体验,考察其穿透历史的传世魅力。

另一种写作方式就是所谓“潜写作”了。在20世纪后半期政治运动不断冲击文学,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十年政治与文学一同失序的岁月,文言诗词却成了一些默默的文化守夜人寄托心灵的首选文体。京津的聂绀弩、俞平伯、钱锺书、张伯驹、邓拓,岭南的陈寅恪、冼玉清、詹安泰,长江一线遍及苏沪浙皖湖湘巴蜀的胡小石、汪东、夏承焘、沈祖棻、吴宓,齐秦二地的冯沅君、霍松林,青灯独吟,有诗无坛,万端感慨郁积,发为满纸牢愁嘲讽,萦绕着不散不灭的诗魂。何其芳1976年入蜀寻找花溪诗魂,写下《成都杜甫草堂》:“文惊海内千秋事,家住成都万里桥。山水无灵添啸咏,疮痍满目入歌谣。当年草屋愁风雨,今日花溪不寂寥。三月海棠如待我,枝头红艳斗春娇。”[13]聂绀弩1976年出狱时,作《赠周婆》(周婆即聂妻周颖),则发出满纸苦涩的嘲讽:“添煤打水汗干时,人进青梅酒一卮。今世曹刘君与妾,古之梁孟案齐眉。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岁慕郊山逢此乐,早当腾手助妻炊。”[14]这些诗章都是意在言外,感慨良深,诗趣氤氲的。这就形成现代文言诗词写作的四种方式:双轨写作、私人写作、公共写作、潜写作,各有千秋,诗才不老。常见一些研究者用五花八门的外来术语分析新诗,讲得头头是道,一读起文言诗词,却非常隔膜,缺乏必要的审美感觉,这样又如何理解中国审美形式的特质呢?人文风流不要在我们的文学史写作上流失了,那是非常可惜的。

据统计,改革开放后成立的“中华诗词学会”已是全国最大的文学社团;其机关刊物《中华诗词》,每期发行近2.5万册,是全国发行量最大的诗歌刊物(含新诗刊物)。不少省、市、县也有自己的诗词学会。文言诗词和新诗平分秋色的局面已经形成。作为一个文化学者,一个文学史的研究者,是应该像一般的新诗批评家那样,追逐和推涌新诗浪潮呢,还是应该退出一段距离,来看看百年新诗怎么了,百年文言诗词又怎么了,从而通盘思考一下自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华民族诗性精神受到什么样的冲击和震荡?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中国诗的出路何在?共存兼容,推陈出新的道路,如何开拓?如果说,现代文言诗词不符合“现代性”的标准,不能进入现代文学史,那么这是美国标准、英国标准、法国标准,还是日本标准?请举出事实来,说明这些国家在追求诗歌现代性的时候,将固有的诗歌形式通通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退一步说,即便这是外来的现代性,那么它与中国诗歌的现代存在大有距离,我们是否有必要从距离中发现意义,从而对自身的审美现代性做出创造性的解释?

三 曹禺与梅兰芳都在书写戏剧史

中国戏剧的百年存在,同样值得文学史家全面观察和深度反省。因为这种存在也是多维的,而非单维。单维化只是研究者的一种方便和权宜,多维化才是客观存在,才能生发出文化智慧的启示。中国戏剧,主要包括现代话剧和传统戏曲。自20世纪初李叔同等一群留东学人,借鉴西方话剧及其在日本的表演方式,演出“文明新戏”《黑奴吁天录》、《茶花女》,意味着话剧起步已有百年历史。五四以后留东学人郭沫若、田汉,留美学人余上沅、顾一樵、洪深对话剧作了大力推动。1928年4月,曾在哈佛大学师从贝克(George Pierce Baker)教授攻读戏剧的洪深,率先以“话剧”一词命名新体戏剧,并于次年撰写《从中国的“新戏”说到“话剧”》一文,认为“话剧是用那成片段的,剧中人的谈话所组成的戏剧”,“话剧的生命就是对话”,遂使“话剧”名称沿用至今。[15]几年后,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万家宝,将他的“萬”姓,拆为“草字头”和“禺”,草、曹置换,变成“曹禺”笔名,陆续写成《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话剧,使中国现代话剧仅用三十年时间,就出现经典,走向成熟,生根结果。话剧的内传和新创,改变了现代中国戏剧的生存格局,形成了不同戏剧形式竞争的态势,这实在是有点“君子豹变,其文蔚也”的意味。

与此同时,中国戏曲依然根深叶茂。它作为“国粹”,包括京剧、地方戏曲、傩戏、傀儡戏、皮影戏,林林总总,蔚为大观,依然是中国文化一种充满活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重要表现形式,各以其独具艺术魅力的表演形态,为全国各地民众自娱自乐,喜闻乐见。从其历史渊源上说,中国戏曲与古希腊悲喜剧、印度梵剧,并称为人类历史上三大古剧。从其表演体系上说,一般认为,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中国戏曲表演体系,与苏联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y)、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的表演体系,并列为世界戏剧三大表演体系。在20世纪,戏曲名家辈出,其文化影响足以同话剧作家比肩而别有风韵。比如京剧名家梅兰芳,与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并称“四大名旦”,梅兰芳居其首位。其代表性名剧《天女散花》、《宇宙锋》、《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常演不衰,在国内外享有伟大的演员和美的化身的崇高声誉。此外如越剧中的袁雪芬,豫剧中的常香玉,黄梅戏中的严凤英,评剧中的新凤霞,都在戏曲表演上推陈出新,名满天下。

尤其是经过梅兰芳等名家改造的京剧,“唱念做打”的综合美学方式极其独特,间离与共鸣统一的效应震撼人心。写意性的表现程式,突破时空限制,超越形似而追求神妙。虚拟式的动作,虚拟式的布景,造成一个与实际生活面目相去甚远,却富有意境美的舞台艺术世界。表演时通过“程式化”而出现带有流派风格的“化程式”,载歌载舞地刻画着经过精心体验的人物形象,身姿曼妙,顾盼生辉,打破了话剧艺术对生活逼真模仿的方式,彰显着动人心弦的象征性。这是一种以演员为中心的综合艺术,“戏随人走,景随人迁”,突出程式化的、写意性的形式美,脸谱做派,音乐唱腔,都沉积着丰厚得令人陶醉的中国趣味。谈论建筑学,我们赞美北京的紫禁城、颐和园、天坛,惋惜古老城墙的拆毁,并不一味地称许拔地而起的西式高楼大厦;那么,为何在谈论戏剧时,却采取双重标准,大谈话剧的卓越开新,而对声遏流云的戏曲,却转开那张高傲的脸呢?学科的藩篱,容易使人的知识贫血。如果不是将眼光局限于狭隘的单维,而是多维兼容,那么就会发现,现代中国戏剧,一方面既是血脉绵长,另一方面又是新潮奔涌,其丰富性和原创性,在世界范围内都堪称奇观。如果文学史将这些该写的都写进来,不做那种删除奇观,流于贫乏的傻事,那又何尝不是更有魅力,更可涵养心灵呢!

其实,就连话剧艺术大家曹禺本人,对传统戏曲也不无心仪神往,并不像某些研究者那样,唯恐玷污自己纯粹到不可再纯粹的“现代性”。翻开他的传记和对话录就会发现,曹禺继母酷爱戏剧,常带少年曹禺观看戏曲和文明戏,由此形成的审美趣味甚至影响他终生。曹禺在清华大学学西洋文学,自然嗜读西洋名著,如古希腊悲剧、莎士比亚、奥涅尔、契诃夫的戏剧;但也兴致勃勃地与二三好友,到北京广和楼看京剧,到天桥听曲艺。他不是采取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分割的态度,看待文学的传统与现代性的。而是采取多元汲取,相互融合的态度,为其话剧创作作了深厚的文化素养和审美形式上的准备。尤有意思的是,曹禺最后的夫人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此夫人工旦角,师承王瑶卿、梅兰芳、程砚秋等名家。她的弟子、国家京剧院二团团长邓敏回忆说:“我是1994年跟李玉茹学戏,当时曹禺正在住院,她从早上四点多钟就开始给曹禺做饭。我学的是梅派《贵妃醉酒》,她教得特别细致。有时,曹禺就在旁边看她教我,无论李玉茹说什么、唱什么,他都表现得特别爱听,总是附和‘说得对,唱得真好。’”[16]在中国戏剧体系上,曹禺早就实行“一家两制”了,而某些以学术前沿自居的学者,却在实行“两制”分家!现实中的文学艺术现代性,与纸面上用了许多外来术语修饰的现代性,成了两层皮,这就是理论的吊诡。

尚可值得一提的是,往返于中国台湾、美国、中国内地的著名作家白先勇,大概人们不会怀疑他的文学艺术行为,具有充分的现代性吧。但他在2004年4月,却主持制作了由两岸三地艺术家携手打造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以其“美丽的古典”和“青春的现代”相融合,轰动了海内外。原剧是汤显祖在四百多年前写的,汤氏自称:“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17]其他三梦是《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而独以《牡丹亭》为最。汤显祖由于与英国莎士比亚同处一个时期,颇有人称之为“中国的莎士比亚”。田汉1959年到江西临川拜访“汤家玉茗堂碑”,作诗云:“杜丽如何朱丽叶,情深真已到梅根。何当丽句锁池馆,不让莎翁在故村。”诗中认为汤显祖堪与莎翁媲美,杜丽娘就是“东方的朱丽叶”。1960年,梅兰芳扮演其《游园惊梦》一幕,被拍成电影在世界巡演。从梅兰芳到白先勇对于《牡丹亭》采取不同的撮其精华的方式,从传统的艺术形式中走向现代性和世界性。

青春版《牡丹亭》将汤显祖原剧55出,删作27出,曲文从435曲简约为128曲,集中演绎这幕传情绝调“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的精髓,更加洗练地展示了其超越生死界限的缠绵四百余年的至性至情。杜丽娘和柳梦梅瑰丽的生死离合的爱情传奇,被演绎为典雅唯美的昆曲,又起用青年人演青春剧,舞台设计讲求美轮美奂。唱腔和旋律上,则把西洋歌剧的音乐技法运用到戏曲音乐之中,丰富了戏曲的音乐表现力。汤显祖笔下的大花神,红衣戴花,改编后增加了花神数量和场面,三个男神配合着十二月女花神,以著名舞蹈家精心设计的舞步舞姿,舞动长幡,挥起舞袖,舞台景片上还点缀着行书唐人柳宗元的散文,从而以其激情奔放的想象,打破了传统“红氍毹”的舞台作风的含蓄委婉,奉献上一席青春与色彩一同飞扬的视听盛宴。汤显祖—梅兰芳—白先勇,中国审美现代性穿透了时间和剧种,生生不息,人文化成及于东方和西洋。

这就是现代性吗?既然昆曲也能包容现代性,那么又何必将其他戏曲品种拒之门外?我们实在是受困于时间距离太近,总是斤斤计较用何种思潮去写,而不甚看重写得怎样。但是历史的长河滚滚滔滔,从长时段来看,它总是记下那些最有光彩的杰作。就拿陶渊明来说吧,也许在六朝的骈俪之风中,他缺乏当时人们所认同的类似于“现代性”或什么“性”的标准,但是经过历史长时段的淘洗和审视,还是将他奉为六朝时期最伟大的诗人。对于现代中国戏剧的观照,难道不可以从中汲取一些文化启示,擦亮我们分析问题的“长时段眼光”吗?

四 文学民族学、地理学的本质意义

还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是现代文学的民族学和地理学问题。文学史要接上“地气”,要沟通中国多地域、多民族的文化血脉,要重新绘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完整的文化地图,不大量搜集原始资料,展开对这些基本领域的深度研究,就会成为一句空话。经过近30年的努力,港、澳、台地区文学进入文学史的主流写作,已获得重要的进展。接下来的课题,是丰富多彩、成就灿然的少数民族文学如何超越边缘化,进入主流书写。人们应注意,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2011年4月28日公布,全中国总人口共计13.7亿,内地接近13.4亿,少数民族人口1.1379亿,占全国人口的8.49%。

再看美国人口普查局《2012年各国人口排名榜》。它将世界上200多个国家与地区分成六类十三级:一级是“人口超级大国”:1.中国13.6920亿(中国内地13.3861亿);2.印度11.6607亿。二级、三级是“人口大国”,二级的人口过亿:3.美国3.0721亿;4.印度尼西亚2.4027亿;5.巴西1.9873亿;6.巴基斯坦1.7624亿;7.孟加拉国1.5605亿;8.尼日利亚1.4922亿;9.俄罗斯1.4004亿;10.日本1.2707亿;11.墨西哥1.1121亿。三级的菲律宾9797万;越南8696万;埃塞俄比亚8523万;埃及8308万;德国8232万;土耳其7680万;刚果(金)6869万;伊朗6642万;泰国6590万;法国6442万;英国6111万;意大利5812万。人口中等国、人口小国(地区)、人口超小国(地区)、人口袖珍国(百万以下的国家或地区),其人口从不到5000万至不到5000人不等。也就是说,中国55个少数民族的人口汇总起来的1.1379亿,数量上已经属于第二级的“人口大国”,居于世界人口第10位的日本及第11位的墨西哥之间。

至于少数民族的地理分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继内蒙古自治区,相继建立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广西壮族自治区、宁夏回族自治区和西藏自治区。共建立了159个民族自治地方,其中自治区5个、自治州30个、自治县(旗)124个,还有1256个民族乡。自治地方的土地面积达617万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的64.3%。

比较起来,广义的西欧指欧洲西半部,包括欧洲经济共同体成员国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比利时、荷兰、爱尔兰、卢森堡、希腊、西班牙、葡萄牙和丹麦,面积约500万平方公里,占欧洲的一半左右。也就是说,中国少数民族自治地方的土地面积,超过了广义的西欧。如果按习惯上把广义西欧分为北欧、西欧、南欧三部分。狭义的西欧,包括英国、爱尔兰、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法国和摩纳哥,面积93万平方公里。中国最大的新疆、西藏、内蒙古三个自治区的面积,分别是160万、120万、118万平方公里,都超过狭义的西欧面积。

这种简单的居住地面积和人口数量的对比,也许过于肤浅和表面化。但它至少可以提示,中国少数民族的人口、地理、文化、文学资源是庞大丰厚的,绚丽辉煌的,不容低估和漠视的。正是这55个少数民族与汉族,以及一批已经分头融入现有民族的古民族,在数千年间不断地以各种态势和形式交兵交和、交恶交欢、交手交心、交通交涉,扮演着一幕幕惊天动地、悲欢离合的历史悲壮剧,从而衍生出灿烂辉煌、多姿多彩的思想学术和审美文化创造,并最终形成了一个血肉相连,有机共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分离不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伟大的民族共同体。

而且应该看到,新中国的民族政策,是提倡民族间彼此尊重,和谐互助,团结共进的。什么是“和谐”?有人采用浅显的拆字法,说是“和”的“口”边有“禾”,有饭大家吃;“谐”字的“言”旁加个“皆”,有话大家都来说。丰衣足食,言路畅通,也就为社会和谐创造了基本的条件。很少看见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讲究政策上向少数民族倾斜,积极地将少数民族文学作为一个“事业”来推动,简直有点不遗余力地培养、扶植少数民族作家成长。55个少数民族在中国作家协会中会员逾千,在各地区作家组织中人数逾万。改革开放以来,从中央到地方的文学报刊喜欢打“少数民族作家群”的牌,诸如“蒙古族作家群”、“藏族作家群”、“维吾尔族作家群”、“哈萨克族作家群”、“满族作家群”、“壮族作家群”、“回族作家群”、“朝鲜族作家群”、“哈尼族作家群”,这些都是人口逾百万、甚至逾千万的民族;乃至人口只有十几万、几万甚至不及一万的“景颇族作家群”、“达斡尔族作家群”、“鄂温克族作家群”、“鄂伦春族作家群”,也都赫然榜上有名。他们都是举着民族的旗子,高扬着民族的特色,体体面面地行进在中国作家的行列中的。

我近年主编一部12卷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通论》,其中有《少数民族卷》45万字,由海南大学李鸿然教授执笔。他引用了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话题:“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认为这种情形已经被众多的中国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以母语创作、双语创作或汉语创作方式,彻底改变了。少数民族有了自己的作家群,作为民族代言人,堂堂正正地“表述自己”,彻底结束了“必须被别人表述”的历史。李鸿然教授秉笔撰述时,为防止遗漏,自编一篇包括102人、共34句的“三字经”。开头几句是:“老沈萧,更唐包。王李端,玛金敖。尼纳巴,乌胡超……”[18]排列的是老舍、沈从文、萧乾、更敦群佩、唐加勒克、包尔汉、王度庐、李乔、端木蕻良、玛拉沁夫、金学铁、敖德斯尔、尼米希依提、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乌·白辛、胡可、超克图纳仁等少数民族重要作家。

其中有现代文学研究者熟悉的名字,更多的是不甚熟悉,甚至闻所未闻的名字。比如,更敦群佩1903年生于青海热贡(今同仁县),父亲是宁玛派的活佛。1906年被认定为吉美索朗多杰活佛的转世,并进入亚玛扎西齐寺学经。1928年到拉萨,以绘画驰名。1934年到印度,住在大吉岭,学习梵文、英文,派往锡兰,学习巴利文。在游历求学于南亚诸国12年中,深入考察印度社会,研究进化论、人本主义、人文主义乃至马克思主义。发表了《旅居印度的反思》、《俗语嵌套诗》、《印度诸圣地朝圣指南》,完成了《欲经》的写作。将《入行论》及藏文史学名著《青史》翻译成英文,将巴利文《法句经》译成藏文。他集佛门奇僧、学术大师和启蒙思想家于一身,又是诗人、画家、语言学家、史地学家、民俗学家、考古学家,学养深厚,见识广博,诗文及学术著述均精采灵动。1946年回到拉萨,在研究古代藏文史书,吐蕃碑铭文献,西域、敦煌文书中的大批藏文与回纥文古籍,以及两唐书《吐蕃传》史料的基础上,著成《白史》,超越了同一领域的西方权威学者。其弟子整理出版了他的讲义《中观甚深精要嘉言·龙树密意庄严论》。但他被西藏当局视为颠覆者,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刑三年,在监狱里,与一位来自藏北的文盲牧羊女同居,酒酣耳热,偶尔为诗,抒发兴致,流露内心厌世的情绪。1950年出狱,一年后离世。[19]如此国宝级藏族作家,以往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可曾为之写上一笔?

再如我国哈萨克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杰出的爱国革命诗人唐加勒克。1903年出生于新疆新源县一个贫苦牧民家庭。1922年赴苏联学习三年,返回故乡后,就拿起冬不拉,游历乡村,吟诗弹唱。所作诗歌大多反对巴依和贪官污吏,同情贫苦牧民。他还创建哈萨克民族第一个现代剧团,演出《秀哈》、《曙光》等哈萨克语话剧。1944年,被新疆盛世才当局当作“危险分子”在伊宁逮捕,转移到迪化监狱,在狱中写了不少深刻揭露社会黑暗残暴的诗。1947年因肺炎去世。一生著有长诗7部、诗体长篇小说5部、短诗129首、弹唱词6首、歌词11首。有《伊犁即景》、《青年时代的情感》、《告别家乡》、《狱中状况》、《你好,我的家乡》、《诗人的内心》等短诗,以及长诗《萨纳瓦尔》、《啊,娜撒吾列》,堪称内容丰富,寓意开阔,语言鲜活,修辞灵动,带有“阿肯弹唱”风格,吟诵着启蒙新声和期盼民族新生的草原悲愤之音。[20]2003年纪念他百年诞辰时,连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巴尔耶夫也给予他高度评价:“诗人唐加勒克是中国哈萨克文学的奠基人,他的作品在哈萨克文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宝贵的财富。”[21]那么,我们的现代文学史又应如何评价这位杰出的诗人呢?

说到朝鲜族小说创作,被称为“当代朝鲜族小说三元老”的金学铁、李根全、金溶植,值得认真关注。其中金学铁成就最著,被称为“朝鲜族的鲁迅”。他1916年出生于朝鲜咸镜南道元山,1935年由朝鲜逃亡至中国上海,加入了朝鲜民族革命党,被派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学习,1938年毕业后在武汉参加朝鲜义勇军,担任分队长。曾在部队创作演出了《曙光》、《胜利》、《灯塔》和《朝鲜义勇军追悼歌》、《故乡路》等戏剧和歌曲作品。1941年在太行山战斗中,被洪四益(韩国人,为日军四团长)击中大腿,重伤被俘,送日本长崎刑务所服苦役,伤腿感染截肢后,被誉为“只脚作家”。1945年获释回汉城,发表短篇小说《长虫(蜈蚣)》。1947年任朝鲜《劳动新闻》记者、《人民军报》总编辑,因发表了一篇批判苏联掠夺的文章《是谁在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而被辞退。1950年到中国延边定居,到北京后在丁玲手下当中央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54年出版三卷本《海兰江,你诉说衷肠》,为当代朝鲜族第一部长篇小说。又有长篇小说《20世纪的神话》、《激情时代》,中篇小说《泛滥》、《繁荣》,短篇小说集《军功章》、《乔迁》、《苦闷》、《无名小卒》,散文集《我的路》,报告文学《高峰起遗书》,传记文学《抗战别曲》,自传《最后的分队长》,以及自传体散文集《像土螺壳里面一样的世界》。“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一部未发表的长篇小说《20世纪的神话》,于1967年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被判刑十年。1980年恢复名誉,享受老红军待遇。2001年病逝。[22]金学铁是将生命融入笔墨而写作的,是一种蘸着浓郁的写实性和坚挺的自我个性特征的书写。他的书写有爱之绝叫,亦有生命之坚锐,神圣与悲壮、哲理与幽默,均融会于字里行间,人性美和作家人格美跃然纸上,因而广受中、朝、韩、日各国民众的尊敬和喜爱。专家们总是讲“重写文学史”,那么为何不去深入地将中国东北、西北、雪域高原的这些少数民族的传奇人生,肝胆文学,绚丽色彩,写进文学史呢?若能如此,不是可以使我们的文学史观,令人耳目一新吗?

对于当代用汉语创作的少数民族作家中的佼佼者,学术界是熟悉的,而且也将他们写入文学史。比如老舍、沈从文,在文学史中都辟有专章专节,而且有时也提到他们是满族或苗族。但是又有几人认真研究满族或苗族的历史文化、生活方式,包括他们的群落结构、习俗、宗教、礼仪、民间信仰、娱乐方式、美学趣味?如果对这些都茫然无知,那么只提满族、苗族,除了贴贴标签之外,又能在破解民族文化基因和精神谱系上,有何作为呢?对回族作家张承志、霍达,藏族作家阿来、扎西达娃、梅卓,蒙古族作家阿尔泰、萨仁图娅、郭雪波,维吾尔族作家麦买提明·吾守尔、巴格拉西,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哈萨克族作家艾克拜尔,仫佬族作家鬼子,满族作家叶广芩、关仁山、赵玫,达斡尔族作家李陀,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土家族作家蔡测海、李传锋、叶梅,壮族作家凡一平,哈尼族作家存文学、哥布等等,也是要从他们的民族文化基因,乡土风物的变迁,以及现代化、全球化浪涛的荡涤等丰富的维度上进行深入的关照,才可能直指心源,触及人类如何审美的本质。要深入地做到这一点,当然是对研究者原本的知识结构的考验和挑战。但是有作为的研究者应该毅然迎接考验和挑战,潜下心来,广读少数民族文学的书和文化资料,进行必要的田野调查,如此才能收厚积薄发、得心应手之功。

还有一些使用汉语创作的少数民族文人作家,大家也许并不陌生,但由于他们采取的文学表达形式被人们视为不够“现代性”,而放置于文学史的门槛之外。比如满族文人启功,家族为清朝皇室后裔,属满族正蓝旗,却明确表示不再以“爱新觉罗”或“金”为姓氏,而以“启”为姓,性情趋于“贵裔平民”。他的“诗、书、画”堪称三绝,对汉语的精深研究和自由驱遣,远非一般汉族学者、诗人所能比。人称之“国宝”,他却说:“我还有自知之明,哪敢自称国宝呢?其实,我(贴在门上)写的是这么四句话:启功冬眠、谢绝参观、敲门推户、罚一元钱。”据说这张纸条当天就被“有心人”收入囊中,作为意外“淘宝”的收获。他有“老顽童”式的幽默,自撰《墓志铭》云:“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启功自称“我是胡人”,他将“旗人文化”中那种尚未汉化的“胡儿气”萃取出来,又浸入汉语游戏笔墨之中,借自嘲以为幽默,确实有点出神入化了。《启功韵语》和《启功絮语》的诸多篇什,以地道的“京片子”,传达满人文士的神韵,是否也值得文学史作为独特的文化现象,进行一番体验呢?

文学地理学、民族学的提出,旨在使文学研究从实际出发,连通“地气”,滋育文学的根系和生机,拓展文学审视的地理空间和文化资源。《周礼·考工记》就有“天有时,地有气”, “地气然也”[23]的说法,一个“气”字,联系着中国文化的本体论。还是《周易·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那句话,无杂不成文,无杂不为大。因此文学史写作,应该实事求是地回到它的本位,深入考察和阐释文学存在的多样性、多层性、多维性,以此展开中国文学丰富多彩、五色斑斓、灿烂辉煌的文化地图。通俗小说与新小说的比翼齐飞,文言诗词与新诗的并存融合,传统戏曲与现代话剧的竞争发展,少数民族文学与汉语文学的一统多元,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转型和现代性意义的获取上,都带有本体论的价值。

全国有那么多的20世纪文学研究者,如果逐年站队,几乎每年能排上百人,那又何必用一些不符合实际而颠来倒去的概念,将自己圈在一些狭小的领域,互相重复,作茧自缚呢?这个也不值得研究,那个也不值得研究,放着浩瀚的文献资源任其尘封遮蔽,这里体现的并非追求文学真谛之真诚,亦非兼容文学多样性的胸襟博大。我们是否可以获得一种共识:研究现代文学而对于与新文学处在不同层面、不同维度上的通俗小说,文言诗词,传统戏曲,尤其是少数民族文学所知有限,甚至不求博学多识,乃是一种知识结构上的重大缺失呢?汉人有云:“能读千赋则善赋;能观千剑则晓剑。”[24]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又曰:“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25]博于学而精于识,致广大而尽精微,是任何一个想有所作为的学者都孜孜以求之境界。

全国高校和研究机构应该分工合作,对百年文学多样、多层、多维的史料资源,进行卷地毯式,或竭泽而渔的清理,然后从纷繁复杂的历史文化存在中,抽象出属于自身原创的原理、法则,用自己的声音与当代世界进行平等的深度对话,这才算尽了现代中国学人的职责。质之高明,是否如此?因为本人多年没有以主要精力研究现代文学,这些迷惑也许是杞人忧天,无的放矢,自作多情,我们的许多同行早已在这些领域、这些命题上卓有建树,那我就好好向专家们学习,并恭贺他们的成功吧。


[1]《周易·系辞下》,《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0页。

[2]《周易》革卦“象”辞,《十三经注疏》,第61页。

[3]《说文解字》引孟氏《易》,参见清唐晏《两汉三国学案》卷一,龙溪精舍丛书本。段注本文字已同今本《周易》。

[4]《九歌·山鬼》,《楚辞集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4页。

[5]《周易·系辞上》,《十三经注疏》,第81页。

[6]《周易·贲卦》彖辞,《十三经注疏》,第37页。

[7]范伯群:《礼拜六的蝴蝶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8]《王度庐作品集·卧虎藏龙》,群众出版社2000年版。

[9]闻一多:《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云:“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鸠舌总猜疑。唐贤读破三千卷,勒马回缰写旧诗。”诗约写于1925年春留学美国期间。

[10]《齐白石诗集》,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

[11]《毛泽东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

[12]《于右任诗词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13]此诗附有题记云:“今年暮春,游成都杜甫草堂,其时群花凋谢,唯庭中垂丝海棠数株,犹繁花盛开,似迎游人。回北京后作诗记之。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九日书吕剑同志补壁。”

[14]《聂绀弩旧诗集》,香港野草出版社1981年版;《聂绀弩诗全篇》,学林出版社1992年版。

[15]洪深:《从中国的“新戏”说到“话剧”》,《洪深研究专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页。

[16]《曹禺夫人生前与丈夫互相欣赏》,记者和璐璐,《北京晨报》2008年7月13日。

[17]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收入《汤显祖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

[18]李鸿然:《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书写的世界性因素和世界性意义》,载《文艺报》2011年2 月2日。

[19]更敦群佩:《根登曲佩大师略传》,《中观精要》,白玛旺杰译,甘肃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

[20]《唐加勒克作品集》,伊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21]吴孝成、吴若愚:《唐加勒克评传》,《伊犁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

[22]《金学铁全集》五卷,延边人民出版社2010—2011年版;金虎雄:《金学铁》,《20世纪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百家评传》,辽宁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

[23]《周礼·考工记》,《十三经注疏》,第906页。

[24](东汉)桓谭:《新论·道赋》,朱谦之新辑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

[25]刘勰:《文心雕龙注·知音篇》,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