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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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两晋时期的书法艺术

一 陆机、索靖等书家

西晋时期,值得一提的书法家是陆机。他的手札墨迹《平复帖》至今保存完好,是现存最早的古代法书墨迹。

(晋)陆机《平复帖》 (晋)陆机《平复帖》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他是三国孙吴大将陆逊的后代,少有才名,入晋后,官做到“太子洗马、著作郎”等,却不幸死于“八王之乱”中,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但作为西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和文学理论家,他的名字是不朽的。他所著的《文赋》是继曹丕《典论·论文》之后的又一篇文论名作。书法当然也是他所擅长的,不过却被他的才名掩盖了。《宣和书谱》云:“机能章草,以才长见掩耳。”即是为陆机鸣不平。现存的《平复帖》墨迹,是陆机当时给友人的信札,其书体介乎章草与今草之间,实属作者的不经意之作,却写得流美便雅,颇有韵致,由此亦足见晋人以笔墨见性情的高致与意趣。

苏东坡论书有几句名言:“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以索靖与二王、张芝并称,可见索靖也是一位不可忽略的书法巨匠。

索靖,字幼安,与草圣张芝同为敦煌人。他是张芝姐姐的孙子,索氏家族在索靖之前并无善书者,到了索靖,因为与张芝有这种亲缘关系,使他得以师从张芝,以不舍之功,秃千管笔,磨万锭墨,终于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晋书》本传称其“有逸群之量”“才艺绝人”。索靖与尚书令卫瓘俱以善草书知名,二人同在尚书台为官,因有“一台二妙”之美誉。“瓘笔胜靖,然有楷法,远不能及靖。”由此可见,索靖的草书艺术当与张芝不相上下,而楷法尤精。

(西晋)索靖《七月帖》

世传王羲之的叔父王廙尝得索靖书,视为珍宝,每每展玩观赏,以为乐趣无穷。后遭永嘉丧乱,往江左避祸,仍不忍弃此,乃将索靖之字纸四叠缀衣中以渡江。初唐时的欧阳询,亦是一代书法巨匠,以善书自许,未尝轻易许人,有一次外出,路见索靖所书之碑,初不甚留意。及徐视之,甚以为神妙,以至于卧于碑下,三日不忍离去。(《宣和书谱》卷十四) 此又足见索靖书法造诣之深。

索靖的书法作品,今能见到的尚有刻帖《七月帖》《月仪帖》《急就章》,大都为章草,《丘兴碑》为八分书。唐张怀瓘《书断》将索靖章草书列入神品,八分、今草入妙品。谓“幼安善章草……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逮”。索靖的楷书,今不得见,张怀瓘谓其楷书“穷兵极势,扬威耀武”有“雄勇”之姿。他的今草书,论者以为:精熟之极,索不及张;妙有余姿,张不及索。其八分书又为“韦(诞)、钟(繇)之亚”。索靖可谓是众体兼善,尤精于草,不愧为一代巨匠。索靖除了书法创作之外,还有一篇著名的书论之作《草书状》,《晋书·索靖传》全篇录入。该文比类万象,形容草书之状云:

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虫蛇虬蟉,或往或还,类婀娜以羸羸,歘奋亹而桓桓。及其逸游盼向,乍正乍邪,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窳窿扬其波。芝草蒲萄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举而察之,又似乎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枝条顺气,转相比附,窈娆廉苫,随体散布。纷扰扰以猗,靡中持疑而犹豫。玄螭狡兽嬉其间,腾猿飞鼬相奔趣。凌鱼奋尾,骇龙反据,投空自窜,张设牙距。或若登高望其类,或若既往而中顾。或若倜傥而不群,或若自检于常度。

索靖将草书的形象与动态之美第一次用这样形象逼真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种表述决非一般的欣赏评论者所能够说得透彻的。他是草书的创作者,只有亲身感受过,有这种创作体验,才能有这样淋漓尽致的表达。

需要说明的是,汉字在早期是一种象形文字,但汉字发展成为书法艺术,其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把原来拘泥的象形文字的线条转化为不象形的抽象的线条,把它的拘泥的象形的结构转化为非具象的造型,书法艺术的产生正是基于这一点,才得以升华为真正的艺术。所以,若拘泥地以文字的象形而论书法艺术,那必然是这门艺术的门外汉。但书法艺术毕竟是造型艺术,在这种线条与结构的造型中,除了将书写者的审美感受、生活哲理和思想感情融入其中以外,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在进行书法艺术创作时取类万象且流露于笔端。不过,这种取类万象,并不是求其形似,而是依貌取神,情融其中,神似于物,才是书法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索靖的《草书状》正是在这个层次上取类万象以喻草书之妙。从这个角度来体会他所说的“守道兼权,触类生变,离析八体,靡形不判。去繁存微,大象未乱,上理开元,下周谨案。骋辞放手,雨行冰散,高音翰厉,溢越流漫。忽班班而成章,信奇妙之焕烂,体磊落而壮丽,姿光润以璀璨”,庶几可得以体悟草书艺术之奥妙了。索靖知书善书,得以与草圣张芝比肩而名传后世,信非虚誉。

二 卫氏及其他名门书家

众所周知,书圣王羲之早年曾师从著名女书法家卫夫人学书。这位卫夫人就是汉末与钟繇齐名的著名书法家卫觊的后代。卫氏家族在魏晋时期,世代显宦,书法艺术也代代相传,卫觊是卫氏家族书法艺术的开创者,《三国志·魏书》说他“鸟篆草隶无所不善”,传说曹丕代汉时的《受禅表》就是他书写的。卫觊之子卫瓘,身事魏晋两朝,在魏为尚书郎,入晋拜尚书令加侍中。卫瓘在书法上得父亲传授,又师法张芝的草书,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与当时的另一位书法大家索靖齐名,时人称“瓘得伯英(张芝字)筋,靖得张芝肉”。梁武帝萧衍《草书状》论草书诸家,“以张(芝)为祖,以卫(瓘)为父”,而喻“二王父子可为兄弟”,以卫瓘草书成就加于二王之上。卫瓘的书法墨迹,在唐代还可见到,张怀瓘《书断》,以卫瓘章草书入神品,小篆、隶书、行书、草书入妙品。并赞其“天姿特秀,若鸿雁奋六翮,飘摇乎清风之上。率情运用,随心所欲,如天姿之美”。但他的书法真迹在今天已经看不到了。宋代的《淳化阁帖》卷二有《顿州帖》,署为卫瓘书,李枣翻刻,真伪难辨。据此已不足以见其真迹风貌了。

(晋)卫瓘《顿州帖》

(晋)卫恒《一日帖》

卫瓘之子卫恒,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书法家。卫恒于晋惠帝初年官至黄门侍郎。时至贾后弄权,卫恒并其父不能见容,父子等九口被残害。卫恒的书法作品,今得见者尚有《淳化阁帖》中《一日帖》二行文字,前人评其书作“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梁·袁昂《古今书评》)。唐李嗣真《书后品》列卫恒之书入“中上品”,以为其书作“纵任轻巧,流转风媚。刚健有余,便媚详雅,谅少俦匹”。卫恒的书法作品,据李嗣真说,在唐朝还多有流传,而今我们却难以看到他的真迹。不过,卫恒在书法理论上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著作,这就是他的《四体书势》。此作被《晋书·卫恒传》全篇录入,它较详尽地论述了古文、篆书、隶书和草书的起源,兼及逸事,后系以赞语。其中部分内容系转录蔡邕、崔瑗的观点,大部分则是卫恒所撰。这是书学历史上较早出现的一部书法史论专著。

卫恒的两个儿子卫璪、卫釉皆善书,但在卫氏家族中最为有名的书法家乃是卫恒的侄女卫铄。卫铄,字茂漪,嫁汝阴太守李矩为妻,人称“卫夫人”。到了卫夫人这一代,卫门书法已传四代,卫恒对于书法艺术已经是既有理性的总结,又有创作的实践。卫铄作为才女,又处在一个玄学之风日盛、儒学衰微的时代。卫夫人的思想和行为都获得了如同男儿一样的自由。她秉承家学,又博采广收,潜心书法艺术的临习与创作,达到了各体兼善的境界。她又师法钟繇,专攻楷书,于是颇得善书之美誉。《淳化阁帖》卷九载其行楷书89字及楷书《急就章》。其书风大似其叔父卫恒,唐人形容“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舞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波浮霞”。(《佩文斋书画谱》引《唐人书评》语)或喻之为“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张怀瓘《书断》语)

(晋)卫夫人《急就章》

书法作为一种高雅亦且高难的艺术,自古以来凡谈书法者,无不重视笔法传授。传说钟繇掘韦诞墓求蔡邕《笔法诀》即是一例。卫夫人有《笔阵图》一篇,传于书圣王羲之,因之,唐代人对于笔法传授更为看重。张彦远的《法书要录》中就专门载有一篇《传授笔法人名》,以蔡邕为笔法传授之祖,蔡邕传蔡琰,蔡琰传钟繇,钟繇传卫夫人云云。这种说法明显带有牵强附会的色彩。因为说蔡邕传笔法于蔡琰,以父女相传,固然属情理中事,然而,说蔡琰传钟繇,则不免荒唐,钟繇与蔡琰同为汉末人,且钟繇年长于蔡琰,断无如此做师徒之道理;说钟繇传笔法于卫夫人亦属无稽,钟繇与卫夫人的曾祖卫觊同属汉末人,到卫夫人已时隔百年以上,如何亲传给她笔法?这不过是一种传神的说法而已。事实上任何一个有成就的书法家,都决不是单单靠什么笔法传授就能解决问题的。况且,卫夫人本身就生活在一个书法世家中,她是秉承家法,再加上她广泛学习与长期临池,才成为当时远近闻名的女书法家。

有人对于卫夫人作《笔阵图》持怀疑态度。信也好,疑也好,都没有多少证据。以情理而论,卫夫人生长于一个书法世家,她的叔父卫恒既然可以写出《四体书势》,她为什么就不可以写出一篇《笔阵图》?无论如何,这是一篇有价值的书论文字,其中论执笔、运笔的文字,要言不烦,决非外行的胡诌。她所说的“下笔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都可说是后世学书与评价书法作品之优劣必须遵依的标准。而她所列的七条“笔阵出入斩斫图”,可谓是最早对楷书的笔法所作的概括性总结。尽管这与后来的“永字八法”相比,还不够完善,她所用的种种比喻如“横画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画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似有谈玄之嫌,但其强调的运笔作字要生动有气势,也是历来为书家所重视的。这篇《笔阵图》足以使我们加深对卫夫人书法作品的认识。后来王羲之从师于她,且在这篇《笔阵图》的基础上作阐发,写出《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一文,亦足证明该文的价值所在。

(晋)张华《得书帖》

两晋时期的许多世家大族都是善书工书的。如张华“善章草书,体势尤古”(《书断》语),《宣和书谱》谓其“作字尤工草书,不在模仿,其规矩气度,似其人物”。郗鉴“作草字,下笔刚决不滞,挥翰而厚实深沉。”(《宣和书谱》)。

庾氏一门争学王体也成了风气,以至于庾亮感叹其家门子弟争相效仿二王是“贱家鸡而爱野鹜”。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他有“家鸡”之可贵,其书体、风格是自有其门派特点的。的确,庾亮在魏晋时期也是一个屈指可数的风流人物,史载其“美姿容,善谈论,性好老庄”(《晋书》卷七三),其书法亦“强骨慢转,逸足难追。翰断蓬征,拖蔓葛垂”(窦臮《述书赋》)。这种特点从《淳化阁帖》卷三中所录庾亮的《书箱帖》可见一斑。庾亮的三个弟弟庾怿、庾冰、庾翼均以善书知名,而以庾翼的书法成就最高,甚得王羲之的推赏。传说庾亮曾向王羲之求书,王羲之没有答应他,而是说“(庾)翼在彼,岂复假此”。想来庾翼若无相当高深的书法造诣,王羲之是不会如此推许的。可惜庾翼传世的书法作品不多,《淳化阁帖》中仅存其行书《故吏帖》一帧。

郗氏一门与王羲之有姻娅之好,郗鉴即为东晋权臣、王羲之的岳父,郗愔是王羲之的妻弟,皆以善写行草知名当时。郗昙和郗超乃王羲之的妻侄,亦均以善书知名,并有作品传世。如郗超有《远近帖》。

其他如山涛、傅玄、杜预、成公绥等皆有书名。

(晋)庾亮《书箱帖》

(晋)庾翼《故吏帖》

(晋)郗超《远近帖》

(晋)谢安《六月帖》

(晋)谢安行书《八月五日帖》

谢氏一门则有谢尚、谢奕、谢安、谢万等书法名家。尤其是谢安,身为东晋重臣,又兼文采风流,“学草正于右军(指王羲之),善行书。”传世作品《六月帖》《八月五日帖》《哀穷帖》《道民帖》等,皆典雅蕴藉,韵味十足。实际上,当王羲之书名大振之后,世家大族中争相学王书者,岂止谢氏?江夏李氏如李式、李允——著名书法家卫夫人之子,东吴张氏如张弘、张翰,太原王氏如王述、王修等亦皆有善书之名。所憾者,时代久远,皆无书迹存留于世矣。

三 琅琊王氏家族的书法造诣

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为代表的山东琅琊王氏家族,在魏晋时期的门阀氏族中,可以说是一个出书法家最多、最有书法造诣的家族。故在此专辟一节作介绍。

王氏家族的隆盛,是从王导开始的。他在东晋立国时,成为权倾朝野的重臣,当时有句俗语叫“王与马,共天下”,其政治上的地位可想而知。他也是一位书法的爱好者。王僧虔云:“导书甚有楷法,师学钟卫,爱好无厌。丧乱狼狈,犹怀钟尚书宣示帖衣带过江。”世传王导行草兼妙,甚受晋元帝和晋明帝的推奖(《书断》),这也许与他的政治地位有关,但其擅长书艺则无可怀疑,其作品有《菊示帖》等。王导的儿子王洽,官至吴郡内史,加中书令,善行草,传世作品有《辱告帖》《仁爱帖》《兄子帖》等,用笔颇为娴雅自得。故《书断》云:“洽书兼诸法,于草尤工,落笔挥毫,有郢匠成风之势,虽卓然孤秀,未至运用无方。”

王导之弟王廙亦是东晋时著名的书法家,王廙多才艺,《晋书》本传赞其“多所通涉,工书画,善音乐、射御、博弈、杂技”,足见其于诸艺皆有玩趣,因有“玩趣”而至于高境界,则非寻常技艺练习者之所可及。其书法擅长楷书,兼工行草及飞白书。他的书法今所得见者,尚有刻帖《祥除帖》《昨表帖》《七月帖》等,南朝王僧乾《论书》评价王廙在东晋时期王羲之以前为江东第一,王羲之亦曾向他学习过书法,此亦可见其造诣之深。

(晋)王导《省示帖》

(晋)王洽《辱告帖》《仁爱帖》

(晋)王廙《祥除帖》

(晋)王珣《伯远帖》

王导之孙、王洽之子王珣更善作书。更为可贵的是,王珣的墨迹《伯远帖》传至今日,尚存于故宫博物院。此帖历代传承,皆视为至宝,至清代流入宫中,乾隆帝雅好诗书,更将其视为稀世之珍,乃在紫禁城养心殿独辟一室,而将《伯远帖》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及王献之《中秋帖》放置其中,颜其额曰“三希堂”,以便随时品赏。今观《伯远帖》五行47字,字体近于行草之间,其运笔略见猗侧,而字字灵动,真纯自然,略无黏滞,全然不同于东晋时其他书作,而呈现出极为独特的运笔与结体风格,所谓晋人尚“韵”,以此书衡量之,堪称极致。今观王珣其他诸帖如《末冬帖》等,其风格韵致又各有不同,因此而知所谓书法艺术,倘至于化境,何有窠臼之可言?王珣的书法,更受后人称许,《宣和书谱》谓“珣三世以能书称,家范世学,珣之草圣,亦有传焉”。董其昌更谓其“书潇洒古谈,东晋风流,宛然在眼”。

王珣之弟王珉亦善书,《晋书·王珉传》谓其“有才艺,善行书、名出珣右”。为官继王献之为尚书令,然享年不永,38岁谢世,刻帖传世者有《此年帖》《十八日帖》及《今欲出帖》等,亦颇有可观。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家学垂范和时代风气,到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出现,书法艺苑中终于第一次绽放出瑰丽多彩的奇葩。

(晋)王珣《末冬帖》

(晋)王珉《此年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