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科进士与世纪风云:熊范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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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盛夏,初晨,帝国的中心北京,太阳还在地平线之下,暗紫色的夜空繁星点点。此时的紫禁城,在御林军、神机营三千亲兵护卫下,比平时更显出雄浑、森严的气魄。微风拂过,高悬于午门之上的黄龙大旗猎猎作响。午门之外,16名御林军军卒竦立于临时设置的两座大彩亭旁。由此而入,太和殿东楹下以及丹陛正中,各有一座由礼部和鸿胪寺官设立的黄案。銮仪卫已经在殿前准备好了卤簿法驾,皇家乐队也早已准备完毕,设中和韶乐于太和殿檐下两旁,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两旁。丹陛之上,是诸位王公;丹墀之内,则是文武大臣,他们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肃立候驾。仪式的主角—新科进士们身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位,立于文武百官之后。这一天是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五日(1904年7月8日),此处即将举行的,乃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科进士—甲辰恩科进士的传胪大典。

曦光微现,礼部堂官一路小跑至乾清门,奏请皇帝起驾。不一会儿,300名御前侍卫护卫着光绪皇帝入太和殿升座。韶乐奏起,丹陛之下,司礼手执丈余长的皮鞭,由下挥舞,回旋而上,但听“啪!啪!啪!”三声鞭响,清脆悦耳,响彻云霄。之后,丹陛大乐奏起,读卷大臣等官员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大学士进殿,从东楹的黄案上取出黄榜,授给礼部尚书,陈放于丹陛正中的黄案之上。鸿胪寺官员引导新科进士就位,然后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谭延闿等二百七十三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传胪官接着唱“第一甲第一名刘春霖”、“第一甲第二名朱汝珍”、“第一甲第三名商衍鎏”,每人都连唱三次。但见三人从队伍中出列,由传胪官引至御道左右跪下。之后传胪官继续唱名,但不引新科进士出列。[1]

“第三甲三十九名熊范舆。”听到这一句,队伍中央一名中等身材、略有髭须的新科进士身形微微一动。他,正是本书的主人公—中国最后一科进士、20世纪初留日英杰、清末立宪运动先锋、中国最早的行政法学家、民国初年贵州政治、经济舞台上的枢纽人物—贵阳人熊范舆。

此时的熊范舆,晨风中耸立于茫茫人群,显得孤独而又倔强。回想起在贵阳、兴义求学讲学的过往,贵阳乡试、开封会试、北京殿试一路走来的历程,他的心中涌起无限感慨。考中进士,是天下无数士子一生的期望,意味着家族的无上荣耀和未来的大好前程。然而望着这劫后余生的宫殿,看着那神情郁郁的皇帝,他不禁心潮起伏:这偌大的古老帝国,接下来将会是怎样的命运?中国之外又是何种光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此时的他,有兴奋,有期待,有彷徨,有伤感,而最多的还是探寻未知世界和一展宏伟抱负的迫切心愿。他的进士同年,此时殿前站着的两百多人,似乎也都有同样的困惑和希望。不过他们并没有想到,自己正在经历的盛典竟然会是千年科举制度的绝响;更不会想到,自己将要经历的,竟是中国千年来未有的大变局。接下来的一个时代,竟会如此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十六年后,深秋时节。远离北京2300公里的贵阳城,虽然已经落叶纷纷,但由于“黔军”警卫营最近刚从重庆返回,这座古老的城市并没有萧索冷寂的样子,反而因为本省子弟兵的归来,到处透着些许热闹。

不过,今天的空气中透着一丝紧张意味。天空阴沉沉的,高原之上,一片一片的黑云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深夜,警卫营营部,营长孙剑锋一脸严肃,正对手下的军官们分配任务:

“一连长贺永顺,你带两个排,负责解决凌国先部!”

“是!”

“二连长陈子清,你带两个排,负责解决张三元部!”

“是!”

“三连长张文藻,你带一个排,负责逮捕郭重光!”

“是!”

“华云先,你带一个排,负责逮捕熊范舆!”

“是!”

“**,你带一个排,负责逮捕何麟书!”

“是!”

说到这里,孙剑锋略微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对林子贤说:“林副营长,你率机关枪连,向督军署警戒,负责老东门到大西门一带。我就在营部,等候大家消息。” [2]

各人领命而出。孙剑锋却又追出门外,叫住执行逮捕令的三人,低头耳语几句,才挥手让他们分头而去。

与此同时,在城中顺城街旁的一所大宅院里,两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论:

“大兵返城,表面上安安稳稳,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乱子。铁岩兄,你最好还是出城避一避。”

“家慈在堂,一门老小,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王电轮自从借款不成,这两年步步紧逼,虽然你做过他的老师,但现在这个时候,至亲都能相残,师生之情就更不算什么了。”

“电轮跟如周到底有甥舅之情,我是他老师,也算得上是亲戚,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幼苏被刺,协陆被逼得自杀,他们那伙人真要干起来,哪管你亲戚不亲戚。再说,电轮远在沪上,就算他没有这意思,也管不了眼前的事。听我一句,先出去避一避吧。”

“我不能走,也不想走。”

这所大宅院,就是在贵阳城颇有知名度的熊家大院。劝说者是贵州省政府教育科长桂百铸,坚持不走的正是宅院主人—贵州省政府秘书长熊范舆。桂百铸无奈之下,只得离开。[3]

熊范舆立在前院,盯着迷茫夜色中堂屋前的那块匾,匾上的“慈闹燕禧”四字若隐若现。堂屋大门挂着一幅对联,东边(右)写着“创业维艰守成宜慎”,西边(左)是“当仁不让见义勇为”。此时看去,迷迷茫茫,竟有某种凄迷诡谲的意味。

不一会儿,一名杂役从外面仓皇赶回,报告说:“老爷,街口已经架起机关枪,大兵们盘查来往行人。就算不走,您也要出去躲一躲啊!”

全家出走,势已不能。而丢下家人独自避祸,又心有不忍。念及此处,熊范舆长叹一声,吩咐全家老小各自回房安歇,自己则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躺下。堂屋的墙壁上,挂着挚友姚华相赠的一幅简笔画,寥寥数笔,一盏吐焰的油灯跃然纸上,在屋中枯烛映照下,影影绰绰,忽暗忽明。

深夜已至,秋风萧瑟,无尽的黑色笼罩一切。城中万籁俱寂,早已是入梦时分。忽然传来阵阵喧嚷,大院墙外脚步声杂沓而至,火把的幽光透过缝隙照进院子。接着就是一阵“砰砰砰”的打门声。门房战战兢兢地打开大门,七八个士兵先后涌了进来,将门房一脚踢开。只听得“砰砰砰”三声枪响,熊范舆趔趔趄趄地倒在堂屋台阶下桂花树旁,鲜血直喷出两三尺远。里屋的家人们闻声冲出,却被士兵们端枪拦住。在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中,士兵们将他放至前院两棵巨树间的平台上,砍下头颅,又在各处房间搜罗一番,然后扬长而去。

这一天,是民国九年(1920年)11月11日。当天凌晨发生在贵阳城的这起血腥事件,后人称之为“民九事变”。

十六年间,从贵阳到北京再到贵阳,从新科进士到贵州政要,从踌躇满志到突然遇刺身亡,熊范舆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周折?为何刚过不惑之年,他竟落得如此惨烈的结局?个人命运的起伏背后,是否还有着更复杂的时代和社会因由?这一切,都需要从头说起。


[1]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34—435页。

[2]林子贤:《贵州“民九事变”亲历记》,《贵州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1979年版,第135页。上述对话,系本书作者依据林子贤的回忆所摹写。**代表负责捕杀何麟书的排长,具体姓名林子贤后来已记不清楚。

[3]桂百铸是熊范舆老友,“民九事变”当晚曾劝熊出走避祸(桂百铸《刘显世集团内部斗争散记》,《贵州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1979年版,第129—130页)。上述对话,系本书作者依据桂百铸的回忆所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