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波二折的甲辰恩科
熊范舆在1903年8月的贵州乡试中顺利考中举人,依照惯例,次年春即可赴京参加全国性的会试。然而,几年来关于科举停废与否的种种议论,已经难免让艰难跋涉在科举应试道路上的读书人对于未来心生疑惑。加上这次会试并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河南开封举行,会试中试后,再赶到北京参加殿试,可谓“一波二折”。
1. 甲辰恩科的由来
清朝定制,每逢子、卯、午、酉之年为乡试“大比之年”,次年即丑、辰、未、戌之年则为会试(及殿试)之年。乡试通常在农历八月举行,故称“秋闱”,考官一般由皇帝钦派,考试地点则在京城及各省省会;会试自乾隆十年(1735年)起,于农历二三月间在京城举行,故称“春闱”,会试之后次月在宫中举行殿试。乡试、会试均为三年一次,为正科。正科间隔期间,如遇朝廷庆典或特别盛事,则加试一科,称为恩科。如果乡试为恩科,则次年举行的会试亦称会试恩科。
1903年为癸卯年,并非会试之年。1903年、1904年癸卯、甲辰两科会试接连举行,并非三年一次;会试地点也不在北京,而在河南开封。1904年甲辰科本为正科,却又称为恩科。为何会出现这些非常规的现象?
原因还得从当时的国际、国内局势说起。1901年是辛丑年,本应举行会试。然而1900年发生庚子之变,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慈禧太后、光绪皇帝“西狩”,一路逃至西安,直到1901年9月《辛丑条约》签订后,才经河南、山西返回北京,其间还在开封逗留将近一个月。时局如此动荡,清廷自顾不暇,既无心、也无力开科取士。直到两宫返京途经开封时,才颁下谕令:“明年会试,著展至癸卯举行;顺天乡试,于明年八月间暂借河南贡院举行;河南本省乡试,著于十月举行;次年会试,仍就河南贡院办理。”[1]于是,1901年的辛丑正科会试就被推迟到癸卯年(1903年)举行。1900年为庚子年,本应举行乡试,也被推迟到1902年补行。
据当代学者研究,此次考试地点改在开封,有多个原因。[2]首先,北京的贡院被八国联军烧毁,本应在此举行的顺天乡试以及会试,均无法依照惯例举办。其次,《辛丑条约》明确规定,在义和团活动最激烈的地区,如山东、直隶等地,五年内不得举行文、武各等考试。河南义和团并不激烈,在此举行科举考试,不致引起外交纠纷。再次,慈禧、光绪驻跸开封,认为那里地处中原,交通便利,离北京亦不远,便于全国举人前往应试。最后,河南贡院占地颇广,条件亦佳,也有能力举办全国性的考试。在这种特殊的形势下,1903年,河南贡院于农历三月举办了补行的辛丑科会试,八月举办顺天乡试,十月又举办了河南乡试。[3]一年之中,在同一贡院举办两次乡试、一次会试,这在千年科举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1903年刚刚举办过会试,次年是甲辰年,又逢会试正科之年。此时大清帝国的统治危机并未稍有缓解。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爆发,清政府却置之度外,任凭他国将自己的国土当作战场。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大臣们对于是否立即停废科举议论不休。然而,这年恰逢慈禧太后七十大寿,于是该年的正科不仅不能停止,依照惯例还要改为恩科,以示皇恩浩荡、天下归一。这就是甲辰恩科的由来。因为北京的贡院仍处于被毁状态,甲辰科会试同样在开封的河南贡院举办。
对于熊范舆以及同场竞争的几千名举子而言,参加会试并且金榜题名,是他们从一开始走上科举道路时即已确立的终极目标。经历了庚子以来的风风雨雨,甲辰科会试依然按照惯例举行,这使他们仍有可能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不过,正如姚华在当时一首诗里描述的:
浩劫经庚子,春闱又甲辰。
制科沿旧习,问学惭新民。[4]
在时代变迁的趋势已经展开、新旧转换的苗头已经显露的形势下,他们对于这次考试的感触也变得更加复杂。
2. 走出贵州的漫漫途程
会试是全国性的考试。为了赶上考试日期,边远省份的士子必须提前起程上路。比如,来自岭南的商衍鎏,为了赶到开封参加1903年春季补行的辛丑科会试,当年正月即从广州出发,先乘海轮来到上海,然后换乘江轮,溯长江而上,至汉口换乘火车,到信阳后再改坐骡车,早行夜宿,一路风尘仆仆,这才抵达开封。[5]而一名来自云南的士子,则在上一年十月即从家里出发,转年二月末,才赶到开封,一路极为辛苦。[6]
19世纪末20世纪初,贵州去往外省只有水路和传统的驿道,尚无铁路、公路。直至1927年,贵州主政者周西成在广州购买了一辆美制雪佛兰轿车,可是这辆汽车只能通过水路,经西江、榕江运至黔南三合(今三都县),上岸后拆散,用人力辗转抬到贵阳,再重新安装起来,供周西成在环城路和城里几条街上乘坐。较大型的卡车,则在上海将整车拆开,通过轮船运到重庆,再由重庆委托人力运输行挑抬到贵阳附近,重新组装起来,每运一辆中型卡车约需人夫40名,费时约一个月。[7]清末民初贵州交通条件的落后,由此可见一斑。
对于20世纪初的熊范舆而言,走出重重大山包围的贵阳,前往位于中原腹地的开封,这一路更可谓漫漫途程。此前熊范舆一直在相对闭塞的贵州求学、教书,这是他第一次跨出贵州省。[8]
由于熊范舆的诗文手稿现已不存,我们没法直接了解他一路上的体验。不过,与他同一时期进出贵州山区、后来同样留学日本、相继担任北洋法政学堂监督的贵州遵义人黎渊,留下了一些相关的旅途诗文。1897年,黎渊从四川返回贵阳参加乡试,留下一首题为《夜宿山驿》的诗,描绘了穿越黔巴山区的旅行感受:
几曲羊肠万岭环,篮舆初试旅行艰。
程荒宿客争投店,地僻村人早闭关。
一角土墙围夕照,数椽茅屋背寒山。
此情隔世应能忆,月黑猿声在百蛮。
他还有一首诗,描写应试之后夜宿破落的旅馆等待考试结果的情形:
凉宵山馆驻行滕,袱被萧然似野僧。
四壁秋风千里梦,半窗斜月一昏灯。
枕边饥鼠窥墙隙,云外哀猿隔岭层。
此夕棘闱官烛下,姓名知否庆龙登。[9]
1899年,黎渊前往日本留学。他的旅行路线是出贵州,经重庆,下三峡,过汉口,间游苏州,然后从上海乘船东渡日本。途程漫漫,其中走出贵州山区的感受最为复杂。一路上大山环绕,山道崎岖,行旅孤单,不禁令人意兴阑珊:
墙棘牵帷柳拂鞍,晓冲烟瘴怯衣单。
人经旧地心如醉,路入平原眼渐宽。
古驿霜高长铗冷,荒村月落短檠寒。
出山纵有为霖志,不待云归兴已阑。
山路险要,让人战战兢兢:
悬崖如剑倚晴空,木杪危桥一线通。
至竟艰难输蜀道,不堪人事又秋风。
天垂芜野双峰处,路入松泉乱石中。
立马乡关何处是,万山堆里夕阳红。
行路不久,便要投宿于简陋的乡村旅店:
百里投村馆,孤怀便异乡。
破床愁蟹虱,虚壁走蜣螂。
虫语秋灯驿,花阴斜月墙。
东征此初轫,前路感茫茫。
天刚蒙蒙亮,又要开始一天的匆匆行程:
旅馆晨鸡动,开门促晓装。
清霜一庭白,斜月乱山苍。
栈马刍仍恋,闺人梦正长。
自来行役苦,何况是蛮乡。
好不容易走出连绵的群山,又一个夕阳西下之际,终于进入一片平原地带,眼前的桐梓县城却还不如一个村庄大,而且城门已经关闭。晚上留宿旅店,竟然在墙壁上发现了两年前先人留下的诗文,顿时百感交集,痛哭一场。
从桐梓县的松坎至四川綦江县,又是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同治年间贵州巡抚林贞伯筹资进行过整修,还修建了一座名为“闷头箐”的山间楼阁,以便行人休息。然而几十年后,这段山路又变得难走了:
乌亭鹭堠壮黔州,马足车尘倦蜀游。
地险炊烟依堡聚,年深官道失时修。
只今山阁余题额,终古行人说闷头。
日暮猿声荒箐远,蚕丛西望不胜愁。
历经千辛万苦,走过山山水水之后,旅途生活终于能够让人适应了,旅客的心情也振作起来。即将走出大山之际,心头不禁涌上一份豪情壮志:
琴剑西风早别家,云山满目是天涯。
途长渐觉乡音换,客久还欣饭量加。
马首夕阳峰万点,蝉声疏柳路三叉。
男儿欲遂桑弧志,敢为崎岖惜鬓华。[10]
过了綦江之后,很快就抵达重庆。重庆历史悠久,交通便利,商业繁荣,文化发达,城市生活丰富多彩,与偏僻落后的贵阳相比,算是一个大都会。
四年之后,为了前往河南开封,熊范舆走上了相同的出山之路,至重庆,经三峡,至汉口,再北上河南。熊范舆没有留下相应的旅途诗文,但与黎渊一样,他也能够充分体会到山高路远、行旅艰辛、途程漫漫的感受。不过与黎渊相比,熊范舆更加幸运。这次走出贵州,前往中原,熊范舆并非一人独行,同行的还有经世学堂的同学唐桂馨、于德坤等人。多人结伴,亦可稍微纾解千里跋涉之苦、行旅孤单之闷。
熊范舆等人到达开封后,与从北京赶来第二次参加会试的同窗好友姚华相遇。他乡遇故知,自然兴奋异常。应试之暇,开封的名胜古迹如大相国寺、铁塔,都留下了他们参观的足迹。
关于贵州士子在开封,后世还有一段颇值玩味的记载:
于德坤,字业干,贵州贵阳府贵筑县人。夙与同里熊范舆游,范舆急功利,持论恒相左。清甲辰,同赴河南会试,途次谈种族遗恨,复相契,相约致力革命,不入试场。榜发,范舆竟中式,德坤知其非吾徒,独浩然去国。[11]
熊范舆与于德坤一同赴河南参加会试,当为确事。二人早年同为经世学堂学生,相交甚笃亦有可能。但他们究竟有没有相约革命,“不入试场”,并无确证。于德坤后来赴日,参加同盟会,1912年作为国民党贵州党务特派员返黔,遭到暗杀。后来的贵州革命派人士平刚为于德坤作传,将其被杀认定为熊范舆与唐继尧、刘显世等人的密谋。[12]彼时熊范舆尚在云南,所谓参与暗杀于德坤的密谋,从主观动机和客观行动方面,均无法得到证实。平刚为于德坤作传时,已是政治斗争高于朋友私情的革命年代,此时熊范舆已经作为立宪派代表人物之一而被载入史册。平刚作为革命派人士,不能排除他是否有以后事推定前事,或者自行想象的可能。
3. 紧贴现实的末科会试
癸卯、甲辰两次会试,除了都在河南贡院举行之外,在考官的任命上,亦与往届大不相同。按照惯例,考官都是在开始考试的前三天任命的。而且一旦任命之后,当即进行隔离,连家人也不准见面,以防舞弊。而癸卯科和甲辰科考官的任命,在时间上都要早得多,比如癸卯科会试的一个月前,清廷就任命大学士孙家鼐等人为该科考官。提早任命考官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会试地点不在北京,而在千里之外的开封。考官从北京前往开封,路上所费时间不短,再加上行前的准备,一个月的时间并不算宽裕。
甲辰科的考官也是提前任命的。此次会试,以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裕德为正考官,吏部尚书张百熙、都察院左都御史陆润庠、户部右侍郎戴鸿慈为副考官。这几人都是颇具革新意识的清朝大员,张百熙更是科举改革的有力推动者。他们带来的试卷,与之前的各省乡试一样,遵循了1901年清廷诏令中关于科举考试内容的规定,在形式上不考八股试帖,改试策论(即议论文)、经义,并且试题内容比上年的癸卯科更加贴近现实。
按照清朝定制,会试共分三场,以三月初九为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每场均于先一日领卷入场,后一日交卷出场。也就是说,考生要在三月初八入场,十六日出场,在考场内先后要待上九天。[13]这就意味着,科举考试不仅要测试读书人的智力,同时也要考验他们的体力。
三月初九,第一场开考,内容为中国政治、史事论5篇,题目分别为:
1.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2.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3.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4.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5.北宋结金以图燕赵,南宋助元以攻蔡论。[14]
这些题目显示了出题者的良苦用心和现实关怀。第1题,明显反映了清末地方坐大、中央势微的情况下,清政府对于集权体制下地方分权问题的关注。第2题旨在考察士子们对边疆以及中外冲突问题的认识。第3题针对改革路径的激进抑或渐进问题而设。第4题的主旨是宰相与朋党的关系,显然与当时袁世凯等汉族大臣权倾一时、树大根深的实际局势有关。第5题古今比照,力求探寻当时列强环伺下中国外交政策的走向。
第二场考各国政治、艺学策,也是5道题:
1.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实业。国民不能自立,必立学以教之,使皆有善良之德,忠爱之心,自养之技能,必需之知识。盖东西各国所同,日本则尤注重尚武之精神,此陶铸国民之教育也。讲求政治、法律、理财、外交诸专门,以备任使,此造就人才之教育也。分设农、工、商、矿诸学,以期富国利民,此振兴实业之教育也。三者孰为最急策。
2.泰西外交政策,往往借保全土地之名而收利益之实,盍缕举近百年来历史,以证明其事策。
3.日本变法之初,聘用西人而国以日强,埃及用外国人至千余员,遂至失财政、裁判之权,而国以不振。试详言其得失利弊策。
4.《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近时各国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而能善用此三者,实资智识。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
5.美国禁止华工,久成苛例,今届十年期满,亟宜援引公法,驳正原约,以期保护侨民策。[15]
显然,第二场的考题与现实联系更加密切,指向性更加明确,涉及教育改革、国际秩序中的名与利、制度变革过程中如何适度聘用外国顾问、西方农业经济学与中国传统农学的结合、华侨保护等诸多问题,旨在考察士子们的国际视野、西学修养以及汇通中西知识应对中国现实问题的能力。
第三场,阐释“四书五经”要义,共3道题目:
1.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
2.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3.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第三场考试与过去一样,从“四书五经”中选取题目,主要考察士子们对传统儒家世界观、价值观的认识。内容虽然与过去差不多,但摒弃了八股文程序,士子们的答卷也更加恣意开放,敢于破除陈规,提出新意。[16]第3题尤其值得注意,题目本身立场鲜明,颠覆了传统的贱商观念,要求考生以商人、商业为本位展开立论,体现了清末重商思潮的兴起。
从会试试题可以发现,清朝末年统治集团确实有改革图强的意识和努力,但与此同时,置身于“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他们仍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以至于在严肃的科举考试当中,仍不忘向全国知识精英访求新形势下的治国安邦之策。
试题内容和形式的变动,对不同士子的影响各不相同。对于熊范舆来说,考试规制和内容的变化是个利好消息。他曾经在学古书院(经世学堂)求学,深受严修和雷廷珍的影响,早已不是一个眼光狭窄、汲汲于八股试帖的传统知识分子。革新、立宪的思想,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初步萌芽。与上一年的贵州乡试相比,这次会试的题目更加贴近现实,所涉及的问题,熊范舆以前就算没有特别关注过,想必也早有涉及。
会试的结果说明了这一点。四月初十(5月24日)发榜,共取中273名。会元(第一名)为湖南人谭延闿,姚华、熊范舆、唐桂馨等贵州籍士子亦从全国几千名举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新科贡士,获得了殿试的资格。
以往历科会试,士子们的答卷往往要由专门的书手用朱笔誊录后,才能交给阅卷官评阅,以免考官凭字迹判断考生信息。这在客观上有助于更多的科举考卷留存下来。或许由于统治者对科举制度已经感到可有可无,又或许是在京师之外仓促举行之故,甲辰科会试废除了誊录环节,考生的墨卷直接呈送读卷官。[17]加上清末政治混乱,随后科举制度又被废除,前人的考卷对于后来人读书应试已无借鉴价值,不再受到重视,散佚更多。当代人编纂的《清代朱卷集成》,汇集了现今遗存的几乎全部清代科举考卷,然而关于甲辰科会试,只收集了沈钧儒等12人的墨卷。[18]很可惜,熊范舆的答卷并不在其中。
4. 金榜题名的荣耀与失落
会试之后,紧接着就是殿试。殿试为等额考试,虽然所有参加殿试的人都将金榜题名,但金榜上的题名次序,将直接影响每位新科进士今后的官运。会试发榜不久,姚华、熊范舆等贵州同乡即结伴北上,赴京为殿试做准备。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以后,科举考试时间一般为旧历三月会试,四月二十一日殿试。而1904年会试地点在开封,考虑到中式贡士无法按时赶到北京,于是殿试时间推迟一个月,五月二十一日(7月4日)在紫禁城保和殿举行。此次殿试,考官阵容更加强大,分别为王文韶、鹿传麟、陆润庠、张英麟、葛宝华、陈璧、李殿林、绵文,均为朝廷重臣。
当天黎明,近300名士子从东华门至中左门,再行至保和殿。考生入殿后,可以随意选择位置。不过大殿宏阔,前面几排光线尚好,后面几排则较为阴暗,来得稍晚的考生甚至转移到了殿前廊下。殿中的试桌式样与炕相差不多,只有一尺多高,准备不充分的考生只能盘膝而坐。也有人准备得很充分,用藤筐装着考试用具,并且自备折叠式的考桌,届时将考桌打开,以藤筐为座椅,比内廷提供的试桌更舒适。过不多时,试题颁下,众人至中和殿台阶下面,双膝下跪,每人接过一张印刷在黄纸上的试题,再返回保和殿,开始答题。[19]
北京国子监末科进士题名碑及拓片
殿试题目共4道,是以光绪皇帝名义提出的策问,分别为:
1.君人之道,子育为心,虽深居九重,而虑周亿兆。民间疾苦,惟守令知之最真。汉以六条察二千石,而以察令之权寄之于守。此与今制用意无殊,而循良之绩,今不如古,粉饰欺蔽之习,何以杜之?世局日变,任事需才,学堂、警察、交涉、工艺诸政,皆非不学之人所能董理。将欲任以繁剧,必先扩其闻见,陶成之责,是在长官,故各省设馆课吏,多属具文,上以诚求,下以伪应,宜筹良法以振策之。汉制,县邑丞尉多以本郡人为之,犹有《周官》遗意,其法尚可行否?
2.三代之制,寓兵于农,自井田沟洫之法废,遂专用征兵,岂因时而变,各得其宜欤?汉高祖设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常以秋后讲肄课试,三者各随其地之所宜,盍析言之。唐初置府兵,中叶府兵制坏,专用征兵,能详陈其得失利弊欤?宋韩琦之议养兵,苏轼之言定军制、练军实,最为深切著明,能以今日情势互证之欤?兵强于学,学兴于教,环球列邦,多以尚武立国。知兵之选,遍于士夫,体育之规,基诸童稚,师人长技,可不深究其原欤?
3.《周礼·太宰》以九式均节财用(注云:式谓用财之节度),职内掌邦之赋入,职岁掌邦之赋出,此与各国之豫算、决算,有异同否?苏轼之策理财,谓天下之费,有去之甚易而无损,存之甚难而无益。曾巩之议经费,谓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约者必本其所以约之由而从之。皆扼要之论,能引申其旨欤?节流不外省冗费、裁冗官,施行之序,能筹其轻重缓急欤?开源之法,以农工商该之。今特设专部,悉心区画,整齐利导之方,能缕陈欤?
4.士习之邪正,视乎教育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礼教,以选士、俊士、造士为任官之法。汉重明经,复设孝廉、贤良诸科,其时贾、董之徒最称渊茂。东汉之士以节义相高,论者或病其清议标榜,果定评欤?唐初文学最盛,中叶而后,干进者至有求知己与温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试探其原。宋世名儒毕出,各有师承,至于崇廉耻、敦气节,流风所被,迄有明而未衰。果人能自树立欤?抑师道立而善人多欤?今欲使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正学日著,其何道之从?[20]
与会试一样,殿试题目关心的也是吏治、兵制、财政、教育等当下极为迫切的实际问题,希望引导士子们认真面对现实,积极探求应时治世之策。
殿试对于字体、格式的要求极高,答卷时必须小心谨慎。当天突降大雨,使得原本就光线不佳的大殿更加黯淡。直到午后放晴,众人才得以任意挥毫。不少士子一直写到傍晚时分才交卷。[21]次日,诸位考官在文华殿阅卷。
殿试后的第四天为小传胪之日。考官将评选出来的前十份试卷呈送皇帝,钦定名次。黎明时分,所有考生立于乾清宫前,读卷大臣陆润庠唱名,排定前十名名次。一甲三名,分别为状元刘春霖、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赐“进士及第”。之后,鸿胪寺官引领前十名进入养心殿,由光绪皇帝亲自接见。小传胪之后第二天,即7月8日,举办了本书一开始所描述的传胪大典,仪式极为隆重盛大。
科举制度已经即将走到尽头,但清政府对科举礼仪依然十分重视。传胪大典之后,还有一系列热闹纷繁的庆祝活动。礼部尚书将金榜安置于云盘中,一路吹吹打打,送至东长安门外的彩棚公开张挂。一甲三人由顺天府尹迎接、敬酒、簪花、披红,送他们骑马游金街。第二天举办恩荣宴,即“琼林宴”,所有新科进士均赴礼部参加筵席。过去,阅卷官人人必到,酒食丰盛。此次则在礼部大堂设二十余桌,稍显简陋。恭亲王溥伟出席,但不久即离席,新科进士们亦同时而出。[22]六月初一(7月13日),熊范舆与诸位进士同年赴国子监行“释褐礼”,表明自此脱去布衣,成为国家官僚。[23]
清朝中期以前,读书人中了进士,由礼部发给牌坊银每人30两,一甲三名每人另外加50两,用以在宗祠竖立牌坊。另外,礼部还要提请工部拨给建碑银100两,用来在国子监竖立一方高大的进士题名碑,刻上本届全体新科进士的姓名、籍贯和名次,让他们得以流芳百世。然而,甲辰恩科之时,国库空虚,进士牌坊银钱免发,国子监刻碑之银,也只能由进士们自己筹措。可能是因为经费原因,甲辰科进士题名碑的质量似乎并不甚佳,历经百年风雨,保存状况已经不容乐观。同样在国子监,康熙、乾隆时期甚至明朝所立的不少题名碑,字迹至今依然清晰可辨。而甲辰科进士题名碑,字迹已然模糊,几乎不可辨别。
殿试之后,新科进士们的等第名次即已排定。但在发榜数日之后,还要进行一次“朝考”,以选拔翰林院庶吉士,称为“馆选”。朝考成绩是新科进士授官任职的依据。甲辰科进士朝考的时间为五月二十八日(7月11日),题目为“官所以养民,兵所以为民论”和“拨去浮文悉敦本实疏”[24]。考试的结果,谭延闿再次夺得第一,成为朝元;贵州人王庆麟居次;殿试一甲三名均列为一等;汤化龙、龙建章、李景濂等人名列二等,唐桂馨、熊范舆、姚华这几位贵州同乡则列名三等。[25]根据朝考成绩,熊范舆被授予湖南“即用知县”。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此次甲辰科,熊范舆以三甲三十九名得中进士。高中进士,是传统时代读书人的无上光荣。根据当代学者的研究,清代科举中式的平均年龄,生员(俗称秀才)为虚岁25岁,举人为31岁,进士为36岁。[26]熊范舆从乡试到会试一路冲关,26岁考中举人,27岁考中进士,在当时已属难得。对于来自西南边陲地区的熊范舆来说,经由科举入仕这一正统渠道,他便踏入了主流士人之列,走向了以北京为中心的全国性舞台。
然而作为末科进士,熊范舆以及他的甲辰科同年,体验到的不仅是金榜题名的荣耀,也有新旧体制转换之际的些许失落。熊范舆的同窗好友姚华,在考中进士之后不久即感叹:“功名衰世薄。”[27]与清朝鼎盛时期不同,他们虽然成功地跃过了科举考试这道“龙门”,但不再意味着从此踏上了稳定的仕途。
由于内外局势的变化,清政府对癸卯、甲辰两科进士的安排任用,与过去有所不同。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十一月戊午,清廷下诏,规定从1903年会试开始,“凡授编、检及改庶常与部属中书用者,胥肄业京师大学堂,俟得文凭,始许散馆及奏留。分省知县亦各入课吏馆学习”。[28]1904年年初,清廷发布《奏定进士馆章程》,计划设立进士馆,令新科进士入馆学习实学,“以明彻今日中外大局,并于法律、交涉、学校、理财、农、工、商、兵八项政事,皆能知其大要为成效”,学习期限为三年,所学科目包括历史、地理、教育、法学、格致、财政、经济、军事、工业、农业等诸多方向。[29]进士馆的设立,是清政府因应时势、力求将科举士子培养成新式人才的途径之一。进士馆的入馆进士,多为授给翰林院庶吉士、内阁中书、各部主事等京官职位者,分发为各省知县者则不需入馆。
熊范舆被授予湖南“即用知县”,固然不必入进士馆接受“再教育”;但这仅是一个空的头衔,意思是说湖南省的知县职位一旦遇有空缺,就可以随时让他补用。可是,当时官位非常紧张,很多人苦等多年,都难以如愿以偿地补上“实缺”。这种情况,早在几十年前就很普遍。同治八年(1869年),江苏巡抚丁日昌在一份奏疏里这样描述该省官缺紧张的情形:“道员可由外补之缺,不过二三员;府、州、县、同、 通可由外补之缺,亦不过十余员。而候补道约有六七十人,候补同、通、州、县约有一千余人。夫以千余人补数十员之缺,固已遥遥无期……” [30]加上熊范舆来自相对偏僻的贵州,在朝廷和湖南官场,都没有多少可以援引的同乡前辈。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想真正当上湖南某地的知县,真可谓遥遥无期。
不过,未能立即补上实缺、一杆子沉入基层,对于身处世纪变局之中的熊范舆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此时的熊范舆,刚从西南边陲来到帝国的中心,目睹劫后余生、新旧杂陈的京师气象,亲耳听到一些从未听过的新名词、新概念,由此更真切地意识到世界正在发生巨变。身处20世纪初中西文化大交汇、新旧体制大转折的历史关头,他未必要因循前辈士大夫的老路,而是有机会做出新的人生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