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
不知幸或不幸,我学的专业是哲学。比方说,有人就断言“悬案”是科学的耻辱、哲学的荣耀,听起来好像学哲学的人既挺好事儿又无能一样。
事实上,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应该大多如同身处巨大迷宫的行者,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每转一个弯儿,就会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写出一篇论文或一本书。有的行者自恃聪慧,索性在迷宫之内又建立一个迷宫,并宣称这就是巨大迷宫的模型。后来,众多的行者把这些建立迷宫模型的行者供奉在神殿内,认为只要钻研这些的模型就可以认识巨大的迷宫,但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些建立模型的行者仍旧身处迷宫。
当然,我也有能够确认的幸运事儿,其一便是爱读书。好比吃螃蟹时会有一蟹不如一蟹的感觉,朋友谈多了方知初恋是美好的,书读久了,就会知道先秦诸子的可爱。诸子的文字,自由的近乎散漫,庄重的近乎神圣,活泼的近乎痴狂,深邃的近乎玄虚。所以,我视之为我的第一蟹,我的初恋。
第二件幸运事儿是我来到了青岛,并且在中国海洋大学谋了一份差事。在这个充满海洋气息的氛围中,如果你不了解一些海洋、研究一些海洋,那简直就是挑衅。我虽愚钝,唱什么歌要看身处什么山头的道理还是懂的。如同佛灯之下的老鼠,成不成精姑且不论,偷一点儿灯油听一会儿经文,再睡上若干小觉,日子过得别有风味。
一句话,专业、爱好、环境,这三个因素促使我展开了关于海洋伦理的追寻。
不过,最头痛的事情也莫过于此。首先,伦理学中的很多概念相当模糊,比如一个“德”字,几乎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个花样来;其次是中西方的伦理学概念的可通约性,也是道阻且长,一个“道”字就愁煞了诸多聪明的大脑;再次是价值观,苦心费力地找出几个共同价值,往往还是中西各表。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从源头开始探寻好了。
众所周知,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的“轴心时代”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迹,希腊人从荷马诸神的世界中走出,以色列人从“旧约”和摩西故事中走出,印度人从吠陀传统中走出,中国人则从巫觋传统中走出。人类的关注点由神(巫)向人类自己的迁移,这是“轴心时代”的伟大之处。因为对于之前的人来讲,他们基本上是完全依附于神(巫)的。孔子就曾对此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礼记·表记》)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西方伦理学又出现了两种走向:前者侧重求内,后者侧重务外。究其原因,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应该是中国人对人的执着以及西方人对神的部分延承。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希腊德尔斐神庙门楣上的“认识你自己”以及孔子所讲的“仁者,人也”中得以较为直观的验证,或者说,西方偏向“神—人”认知结构模式,中国偏向“人—人”认知结构模式。在“神—人”认知结构模式中,神是道德价值的确立者、维护者和责任担当者,作为参与者的人不必为所信仰的条规合乎道德价值与否负责,只存在“神的旨意”执行与否的问题;在“人—人”认知结构模式中,人是道德价值的确立者、维护者、参与者和责任担当者,需要真正意义上的知行合一。
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中讲:“我们现代的科学源于古希腊科学的传统,客观性是它的基础。正是由于这种客观性的存在,严重阻碍了现代科学对认知主体或精神活动的恰当理解。对认知主体或精神活动的探究是我们现有的思维方式所不擅长的,而东方的思想却包含我们现在所缺少的东西。”他的出发点虽和我稍有不同,但背后的逻辑应该是一致的。当然,这个判断对中方同样具有警策的意义。
概念的界定和事实的解读会直接影响讨论的结果,就如同一部“九阴真经”,有人得了正道,有人走火入魔。为此,我把德性、道德、伦理三个概念重新做了一番梳理,并提出了以下的观点:德性就是万物的本性,存在于万物之中,是万物之所以是万物的原因,无善无恶;道德是人的内在规范,由人的德性中的“善端”扩充而成,作用于个体的行为、态度及其心理状态,知善知恶;而“伦理”为外在社会对人的行为的规范和要求,扬善避恶。
现在再回到海洋伦理上来。当下,人们似乎把深沉的目光投向了海洋生态和海洋资源的可持续开发与管理,这显然是不够的。因为任何能作用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行为,都需要一定的伦理精神或道德支撑。如果单纯地依靠永远都不可能完备的制度约束,那么人类社会的未来绝对堪忧。所以,海洋伦理要回归伦理本位,而不是制度本位。
基于此,我提出了要构建一种求内务外的海洋伦理,或者说是一种既合乎德性又合乎道德的海洋伦理,其基本条件应包括尊重海洋自身的德性、人类共同价值的支撑、规范本身的不断健全和完善等。因为我相信,当今世界的诸多冲突,一是源自内在的价值观念的龃龉,二是因为伦理规范或制度自身的缺陷。人们喜欢依照自我立场看待问题,喜欢用规范的本身对待产生的问题,更喜欢用已知来衡量和判断未知,这是悲剧来临的前兆。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人们对“万物一体”或者“一体性意识”是有不同理解的:单就人海关系而言,系统论视角下的“一体性意识”仍有主体和客体之分别,其关注点是系统的动态平衡或持续性存在;而基于心性发现基础上的“一体性意识”,则是消解主体和客体之分别,主张心外无物、心即理也、心物一体,人与海是在真正意义上的一体。
我很赞同儒家所倡导的修齐治平,因为太多的人习惯于在现实的泥沼中滚来滚去,习惯于嘲弄一切自己所不了解或不能了解的事物,习惯于呼唤具有思想家身份的政治家,却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价值或意义,也许这才是一种真的自我矮化。柏拉图说:“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我想说:“不修身,无伦理。”构建求内务外的海洋伦理,既要面对人与海洋的关系,也要面对人与人的关系,还要面对人与己的关系。
作为一篇序言,或许我啰唆得已经够多了,但忍不住再简单分享一下自己在写这本小书中没有阐释或提及的观点:
比如,保护海洋不是人类对海洋的垂怜,而是人类的自赎;
比如,真正无畏的人是在探索海洋,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说去征服海洋;
比如,入世的疯和尚,总要好过隐世的高僧;
比如,太空,其实是另一种海。
……
在这本小书收尾之际,我曾暗问自己,到底写它何用?
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说:“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以上姑且算我故作高深的寻章摘句,其实当时脑海随即跳出一个答案是“无用之用”。且不必追究此番发呆式的自问自答有何意义,因为自己本就是一个追求无用之用的人。曾经写过一首五古,抄录过来以作结尾吧,题目是《辛卯岁暮即事》:
佳日无归计,友人若参商。
便宜案头事,懒坐润韶光。
泥壶老酒沸,小雪寒山苍。
多情弥杳冥,噫气漫远翔。
人生海上舟,渔否皆里藏。
寸心知际遇,忽念贫庾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