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
王嘉良
我国新时期文学涌现的一种夺目景观,是女性文学的空前繁盛。无论是女性作家数量之众,抑或是女性写作的发达景状以及女性文学品位的提升,都是我国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堪称创造了自有新文学以来从未有过的女性文学繁荣时期。与此相对应,此一时期我国的女性文学研究也呈空前热闹的气势,而且此种研究热还持续升温,至今未见消退迹象。文学研究作为文学实存状况的一种回应,在文学发达景况的背后涌动一股研究的热流,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女性文学研究热自有其形成的理由;而随着女性写作的不断深化,公众对其关注度越来越高,女性文学研究的深入自然也当被人们所期待。
在我看来,女性文学研究的深化,重要的是必须对已然的文学现象作出深层次的学理探究,并经由详尽的论证与考辨,从中找出某些规律性的东西,以为未来女性文学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借鉴。对于当今我国女性文学的繁盛景观,便可以从多个层面予以探究,而从学理层面能够启引人们深入思考的问题是:我国“当代期”女性文学形成突发性的繁盛局面缘何而来?如何看待女性文学在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演化、发展轨迹,并使其在不断的承续与嬗变中取得突破性进展?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关乎中国女性文学自身发展的历史经验总结,也关乎当今我国女性文学在历史坐标中的确切价值定位,进而找到其持续发展的有效路径。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以为雷水莲的这部学术专著《承续与嬗变——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的整合审视》,从宏观视野着眼于女性文学自身发展问题的探讨,选取一个融合历史与现实的研究视角,即在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的“整合审视”中探究我国女性文学的兴变历程,揭示因“承续”显现出现的当代女性文学的历史延续性,凸显因“嬗变”产生的当代女性文学的新质与新貌,对诸种文学现象作了颇具学理性的论证,尤对新时期女性文学的突破性进展作出合乎逻辑的论说,这无疑有助于女性文学研究的深入。
女性文学历史证明,中外文学史上存在不同类型的女性文学形态,取决于多重因素,关键是在于女性文学观念的嬗变,促成人们进行更合于“女性本体”的女性写作。尽管对于何为“女性文学”,人们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但将其仅仅定位为女性写作的以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文学类型,恐怕很难说明什么问题。因为此种权衡标准毕竟太过宽泛,它缺少一种质的规定性,很难对“女性文学”的意涵与特质作出本质意义上的界定,于是也就很难对不同类型“女性文学”的纯粹性作出实质上的区分。须知,我国古今文学中均不乏“女性文学”,然而古今女性文学的差距是何其之大,即便在“现代期”,我国的女性文学与西方的女性文学也不在同一水准上,其差距究竟缘何而生,倘只是以笼统的“女性写作”概念界定“女性文学”,就不能作出准确的回答。自输入西方的女性文学观念以来,人们对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便逐步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尽管西方的观念不一定是金科玉律,特别是西方的女权主义思想还有趋于极端的看法,西方观念也有一个与本土阐释相融合的问题,但自融合外来思潮后,人们以“女性意识自觉”与“女性返归自身”等作为考量“女性文学”纯粹性的重要标准,毕竟有助于对“女性文学”自身特质的把握,所以能在很大程度上为人们所接纳。就此而言,观照我国女性文学的历史沿革与发展趋向,以确切的女性文学观念审视、评价不同类型的文学形态,的确是至关重要的。
本书在把握现代中国女性文学发展进程时,侧重于女性文学观念的嬗变促成文学形态的变化,便是一个较为可取的研究视角。全书从我国整体文化背景下女性文化观念的生成、承续与嬗变入手,探讨不同时期女性文学的形态特征,揭示了中国20世纪女性文学呈现出一种脉络清晰、阶段分明的“层级性”演进态势,即由五四时期女性文学的觉醒,到现代期女性文学的成型,再到当代期女性文学的发展与嬗变,特别是新时期女性文本整体上呈现出超越性态势,显现出其逐渐融汇到世界女性文学大潮中的趋向,如此阐述,就有可能对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随着女性文学观念的日渐深化而变异的状况作出充分的论说。本书所论的整体框架,是对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的“整合审视”,“整合”有利于历史承续性的探析,亦利于不同时段文学现象的比较,从而使文学的“嬗变”意义得以充分凸显。试将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置于整体的文化背景下考察,“现代期”和“当代期”的不同内涵就会立时呈现。冰心、丁玲们的女性写作,甚至张爱玲的女性写作,与当今的林白、陈染的女性写作,以至于其余的“私人化写作”、“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相比较,其“嬗变”之突出,可谓一目了然。谢冕将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分三个历史时代描述,即“女性觉醒争取女权的时代;投身社会运动的时代;突出性征,女性返归自身的时代”,特别强调“当代期”女性文学“突出性征”的意义,认为此一时期的女性作家“在性别写作以及揭示女性独有的私密性方面,是对历史空缺的一次重大的填补”,便是从女性文学观的逐步深化作出的判断,据此特别强调“女性返归自身”之于女性文学独具的意义,也是顺理成章的。
就此而言,对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发展进程的把握,从现当代的比较中作出判断,是较为可取的。因为“现代期”和“当代期”的女性文学形态的确存在着很大差异,其差异甚至强过任何一种文学类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人们总是习惯于进行现代和当代的比较研究,而在女性文学命题范围内,此种研究实有更显著更实际的意义。这取决于女性文学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类型,自有其独特的文学形态和话语方式,也有其独特的生成背景和发展路径,故而对不同时段的文学特质尤有加以深究的必要。提出女性话语、女性写作,并不只是“性别差异”的问题,其自成形态,既非仅仅是基于“生理条件”的需要,也不只具有“解剖学”上的意义,而是一种“由文化决定的”全面解构男权中心文化的立场与策略,这就需要把女性写作放到更为复杂的文化背景上加以审视。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由“五四”发端走上了自己独特发展的路径,但这是一条艰难跋涉之路,其间充满着曲折与艰辛,因为在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女性话语权的确立,是远远滞后于西方的,这预示着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的形成,有漫长的路要走,也说明只有在现代文化观念的冲击下,彻底打破封建意识形态的主宰,特别是引入西方先进的女性文化思潮,才能使女性写作取得与世界文学对话的条件,实现真正的女性自觉,并凸显女性文学在整体文学中的意义。而在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中,现代和当代期虽呈现出总体上的向前递进走势,但其行进的“阶段性”特征仍是异常鲜明,特别是新时期以来文化观念的重大调整与更新,产生许多的现代性新质,遂使我国的女性文学发展受惠甚多。新时期女性文学的整体新变和快速发展,就源于改革开放程度的加深,大量引进外来文学思潮,注重与世界文学的对话,于是就有女性文化、文学思潮的更深层次的介绍与探究,就有更为自觉的女性意识的生成,女性作家群也会以密集而又亮丽的身影活跃在新时期文学舞台上,使中国女性文学既有量的拓展,又有质的提升,使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盛景观。这是“现代期”女性文学难以望其项背的,也非新中国成立初“十七年文学”所可比拟,其中昭示的实绩、经验,便值得人们细细记取。如此说来,对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作“整合审视”,揭示其“层级性”演进态势,借以透视文学的整体变化和特定时段文学的特殊意义,不失为女性文学研究中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
正由于对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的发展走向有较为明晰的把握,本书著者论述“承续与嬗变”的命题以为当今女性文学汲取有效经验,会有所收获。基于宏观视野的整合研究,本书的结构框架围绕“承续与嬗变”的话题,论述渐次展开与深入,就有可能使论题得到较充分的论证。第一章“文化语境转换与女性话语的嬗变”,是带有总论性的阐述,着眼于对女性文学的发展起重要作用的女性文学观念演化、女性话语的嬗变,探讨女性意识由模糊到清醒自觉乃至日渐成熟的过程,这对于展示我国现当代女性文学发展的内在理路与动态历程是十分必要的。女性文学观念的演化,关涉女性话语立场的变化、女性文学传统的承续与变异等多个话题,如此阐述,正应合了现当代中国女性文学思潮与20世纪中国文化思潮的动态发展趋势,显示出在现代、当代期两个不同历史阶段中国女性文学不同的发展特点与走势。这不仅是一种文学史的观照视角,更重要的是就此可以总结中国女性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和内在历史经验。第二、三章“多维女性人生与女性形象的时段印痕”和“文本嬗变:三种典型文本昭示女性意识的递进”,是对论题的深入展开,分别从女性形象的多样创造和女性文本的不同特质探究现当代女性文学的进展与变异状况,切入具体的文本层面对承续与嬗变进行整合审视。主要选取丁玲、张爱玲、林白这三种最具代表性的典型文本,以说明女性意识的递进促成女性文学的深化,有助于从几个“点”的深入把握文学的整体状貌,从中透视出完善女性写作应有的选择。第四、五章“‘现代期’女性文本的意义与局限”和“新时期女性文本的变革与超越”,是对现当代期文学的比较研究,试图从比较中凸显两个时期文学的不同特质。比较的侧重点依然是女性意识的变化与文学形态的关系。指出“现代期”文学虽不乏部分的女性自觉,包含了女性生命意义的哲性思考等因素,但其女性文本呈现的复杂性及女性意识的缺失与不足,仍显出女性文学形态尚欠完备的局限;而“当代期”特别是新时期女性文学则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且产生许多文学新质,诸如:当代女性主体意识的确立,个人化写作姿态显现女性文学的“个人性”特质,清醒的自我意识表现当代女性的生存之真等,从而凸显出新时期女性文本对于“现代期”文学的整体上的超越态势,为完善我国的女性文学积累了诸多经验。总体上看,本书的论述思路是清晰的,尤其是全书围绕“女性意识”的演化阐释“承续与嬗变”话题,使所论相对集中,又突出了论题主旨,论述思路保持了整体上的一致。
还需要指出的是,本书在描述、探寻历史现象时,也有对中国女性文学现状的审视和对未来发展的一些思考。最后一章“整合审视:对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思考”,便是对此的集中展示。它从“传统/现代”、“现代/当代”、“本土/世界”三个维度,提出重建女性文学传统的意义,指出实现女性写作的跨越性进展的必要,强调在全球化语境中必须坚持我国女性文学的民族性与自主性,提出的问题很有现实针对性。当下的女性文学创作,随着女性主体地位的确立,女性意识进一步自觉与强化,艺术上日趋成熟,显示出文学品位的整体提升,这些都是无可非议的。但此时的女性写作也有不少可议之处,比如在文学观念上,对西方女权主义的过度阐释偏离了国情,有碍于本土文学的生长,文学的商业化倾向使女性写作显出更多的功利色彩,身体写作和私人化写作的无节制表现也会带来负面效应,等等。这说明女性意识的认识还有待深入,女性文学创作经验有待积累,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还存在着很大的拓展空间。于是,在此基础上提出重建中国女性文学传统问题,强调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坚持民族性与自主性问题,就不是无的放矢,恰恰能给人诸多启迪。
上面所论,是从选题意义到结构框架对本书的简要述评,从中不难看出著者写作此书是花了不少工夫的,因此也取得了不小收获。当然,这样一个有着较大结构框架和理论深度的研究课题,出之于一位年轻学人之手,毕竟颇为不易,当然也会留下一些缺憾。本书各章的结构布局是可取的,但各章所论也有不平衡之处,有的论述较为详尽,有的则稍嫌单薄;对女性文本的解读,特别是作为“典型”解剖的重要文本的剖析,尚有欠深入之处;对一些重要理论问题的阐述,如对女性文学基本特质的把握,对女性文学意义的阐释,还有待从学理层面作更深入的探究,存在许多理论提升空间。这也许是对著者提出的较高要求,但从完善、提升学术研究而言,这样的要求是应当提出的,尤其是对于一位成长中的学人,对其学术上的长进更应有所期待。
雷水莲曾是我的学生,我曾担任过其硕士研究生导师。她研究女性文学已历十数年之久,此书当是其“十年磨一剑”的产物。这委实并不容易。想当初她来我们这里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时,提出要研究女性文学,我还表示过质疑,觉得这样一个有相当理论难度的研究选题实在不易为之。但其学位论文居然做得不错,于是也就对她在这条学术路子上继续走下去有了信心,并鼓励她在女性文学研究方面更有所成。此后她果然依旧痴心不改,继续着女性文学的探究,且时有成果问世,经几年努力,终于写出了这部有一定学术价值的专著,表明其在学术之路上已跨出了较为坚实的一步。这是可喜的,所以我要向她表示祝贺。同时也期望她以这部著作的出版为契机,鼓舞起学术研究信心,再作努力探求,在女性文学研究和其他学术研究中取得更丰硕的成果。
2012年12月5日于浙师大丽泽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