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897年·尘尘(二)
梁启超甫莅长沙,即劬劳于繁剧,手定《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十章,曰立志,曰养心,曰治身,曰读书,曰穷理,曰学文,曰乐群,曰摄生,曰经世,曰传教,大抵以万木草堂章程为楷式,稍加修饬而后成。
彼时,国中教育多行以书院制,时务学堂实为新式学校之嚆矢。然则如何施行,启超亦茫然莫知所措,唯试以讲授,又日令诸生阅读指定书目及体裁怪特之报章,并作札记,师长批答指导,师生相与坐论。其所蹈履,大体若时务学堂学约:“凡学者每人设札记一册,分‘专精’‘涉猎’二门。每日必就所读之书,登新义数则。其有疑义,则书而纳之待问匦以待条答焉。……每刚日,由教习随举西书格致浅理,或目前事理数条以问之,使精思以对。……每柔日,由教习随举各报所记近事一二条,问诸生以办法,使各抒所见(皆以笔谈)。……每月以数日为同学会讲之期,诸生各出其札记册,在堂互观。或有所问,而互相批答。上下议论,各出心得,其益无穷,凡会讲以教习监之。”[1]
启超总教时务学堂,颇醉心于民权革命论,日夕鼓吹之不足,又于札记批语中腾呼之,其痛斥历代君主,谓,漫漫史乘,所谓明君,寥若晨星,余则殆皆民贼,而远古时期,君可以选臣,臣可以择君,迄于秦,皇权日尊,臣自况一姓之家奴,以君之是为是,以君之非为非,莫不以“缄默阿谀为能,奴颜卑膝以容悦于其君,其‘名节’二字扫地尽矣”[2]。对于暴君之残虐行为,其掊击更不稍假借:“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或几乎息矣。”[3]
时务学堂首批学生四十人,受教启超诸人之讲授和批答,如草之加于大风,如野之沃于洪流,课堂气氛异常活跃。学生李炳寰[4]云:“我们求学所为何事?但求起衰振敝,上利于国,下泽于民耳。”学生林圭[5]云:“朝廷纲纪败坏,达于极点……吾人今日求学,应以挽救国家为第一要义。”学生蔡锷[6]云:“我们求学,是为了探孔教之精蕴,以匡济时艰。”[7]不仅如此,时务学堂数生徒犹将所学所悟,著为文章,寄与《湘报》发表,进一步鼓吹民权、平等及变法维新思想。
启超每每忆及于此,都历历若在目,心中澎湃不能已:“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夜不能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约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论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及年假,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先是嗣同、才常等设南学会聚讲,又设《湘报》《湘学报》,所言虽不如学堂中激烈,实阴相策应,又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众,于是湖南新旧派大哄。”[8]
《明夷待访录》为明末清初黄宗羲所著,其主旨凝意于批判封建专制制度,颂说天下为主君为客启蒙思想;《扬州十日记》,为王秀楚所撰,记载清军南下扬州屠城惨况,直刺清朝圣主之残暴血腥。两书印行数万册,流布湘省,不啻油中投烛,沸水扬汤。
维新思想之传播如火如荼,实为守旧派所不能容,王先谦、张雨珊、叶德辉[9]等人诋诬梁启超等伤风败俗,志在谋逆,继斥南学会、《湘报》,背叛圣教,败灭伦常。苏舆[10]更辑《翼教丛编》,胪列康有为所著书、启超所批学生杞记,及时务、湘学诸报论文,遍加毁谤。其言曰:自梁氏主讲时务学堂以来,“张其师说,一时衣冠之伦,罔顾名义,奉为教宗,其言以康之《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为主,而平等民权、孔子纪年诸谬说辅之。伪六经,灭圣经也;托改制,乱成宪也;倡平等,堕纲常也;伸民权,无君上也;孔子纪年,欲人不知有本朝也”[11]。而谭嗣同等人则“乘风扬波,肆其篁鼓。学子身无主宰,不知其阴行邪说,反以为时务实然,丧其本真,争相趋赴,语言悖乱,有如中狂,始自会城,浸及旁郡”[12]。或攻之曰,梁氏狂悖,违伦常,污圣教,惑人心,“吾湘若仍听其主讲时务学堂,是不啻聚百十俊秀,焚而坑之”[13]。既乃渠辈撺掇省内乡绅,煽惑岳麓、城南、求忠三书院学生,噪聚省城学宫,商定所谓《湘省学约》,期以约束士人言行,抑遏新思想传播。同时具文《湘绅公呈》,声请陈抚严饬时务学堂。至其极者,哄散南学会,殴打《湘报》主笔,谋毁时务学堂。
守旧势力之哄腾,一时呈乌云摧城之势,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屡遣人诣京参劾,又以时务学堂所用课本为叛逆铁证,力请于湖广总督张之洞,曰此所谓时务学堂者,实革命造反之巢穴。幸赖右铭先已得闻,差人夜告启超,速换课本,爰化即刻之灾变。学堂提调熊希龄,迫于压力,唯辞退分教习韩文举、叶觉迈、欧榘甲,以暂挽危局。
时江标为湖南学政,整顿校经书院,增设史地、算学等学科,并恳言于学子,中国前途危矣,读书人不可耽于八股试帖,求取科举功名逞一己之私;又刊发《湘学报》,组织南学会。南学会者,“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起;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一省办起,盖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焉。地方有事,公议而行;此‘议会’之意也。每七日大集众而讲学,演说万国大势及政学原理;此‘学会’之意也”[14]。
江学于湖南新政与有功焉,然则事必遭王先谦等人攻诘。既而受代去。舣舟待发,江标君建霞过时务学堂与启超别,忽见超处有一菊花砚,并有谭壮飞为之铭,铭曰:“空华了无真实相,用造莂偈起众信。任公之研佛尘赠,两公石交我作证。”[15]
菊花砚为唐绂丞所赠,江标睹之,慨然自许曰:“此铭之镌刻,岂可委诸石工,能此唯我尔,我权且多留一日,了此因缘!”之后多年,启超于凡回首,惜别场景,都历历若在目:江标“遽归舟,脱冠服,向夕,褐裘抱一猫至,且奏刀且侃侃谈当世事,又泛滥文艺,间以诙谑。夜分,余等送之舟中,剪烛观所为日记,忽忽将曙,建霞转相送于江岸。朦朦黄月,与太白残焰相偎煦,则吾侪别时矣。自尔竞不复相见。”[16]启超每念及于斯,辄凄咽:“戊戌去国之际,所藏书籍及著述旧稿悉散佚,顾无甚可留恋,数年来所出入于梦魂者,唯一菊花砚。……今赠者、铭者、刻者皆已没矣,而此砚复飞沉尘海,消息杳然,恐今生未必有合并时也”。[17]
湖南新政固其遭受重挫,然则维新思想却渐滋深入人心,诚如启超所描述:“自时务学堂、南学会等既开后,湖南民智骤开,士气大昌,各县州府私立学校纷纷并起,小学会尤盛。人人皆能言政治之公理,以爱国相砥砺,以救亡为己任,其英俊沉毅之才,遍地皆是。其人皆在二三十岁之间,无科第,无官阶,声名未显著者,而其数不可算计者。自此以往,虽守旧者日事遏抑,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湖南之士之志不可夺矣。”[18]
征之后史,时务学堂首批学生四十人中,有五分之二先后奔走革命,或饮刀为快,或振名开国。庚子汉口之役,唐才常率林圭、李炳寰、田邦璿[19]、蔡钟浩[20]、傅慈祥[21]等人,联合会党,举义兵勤王,蹈袭戊戌六君子血迹,碎首成仁于悍臣张之洞手,世称“庚子六君子”,时务学堂学生居其半。乃如蔡锷,时务学堂中年纪最轻者,却成反袁护国元勋,再如范源濂[22],终身致力于教育事业;又如蒋方震[23],成就军事理论长才美名,等等。
注释
[1]引自《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吴其昌《梁启超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页。
[2]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5页。
[3]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二)戊戌变法》,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第548页。
[4]李炳寰(1877—1900),字虎村,一作虎生,湖南慈利县人。清光绪二十三年入时务学堂学习。1899年夏,梁启超在日本东京创办大同高等学校,招原时务学堂流冗学生入学,他与唐才质、林圭、田邦璿等先后前往就读。1900年唐才常在上海组织自立会,李炳寰离日回国,任自立军中军文案,办理总机关文牍事务。自立军起义失败后,8月23日与唐才常、林圭等同时遇害。
[5]林圭(1875—1900),字述唐,号悟庵,长沙府湘阴人。1898年入长沙时务学堂,戊戌政变后留学日本,倡革命实行主义。1900年与唐才常在汉口设立自立军秘密机关,联络长江各省会党,运动防军,参与组织自立军第七军,任中军统。事泄,8月23日与唐才常等遇害。
[6]蔡锷(1882—1916),原名艮寅,字松坡,湖南宝庆(今洞口县)人。16岁考入长沙时务学堂,为年龄最轻者。1902年,考入东京陆军士官学校,与同学蒋方震、张孝准,并称为“中国士官三杰”。一生概为两件大事:一件是辛亥革命时期在云南领导新军起义,一件是四年后反对袁世凯称帝领导护国军起义。遗著编为《蔡松坡集》。
[7]《唐才常和时务学堂》,《湖南历史资料》1958年第3期。转引自李喜所、元青《梁启超传》,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1页。
[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5页。
[9]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号直山,别号郋园,湖南湘潭人。光绪十八年进士,授吏部主事,不久即乞养归乡。精于版本目录学,并以此闻名乡里。政治思想保守,反对变法,辑录《觉迷要录》4卷。
[10]苏舆(1874—1914),字嘉瑞,号厚庵,湖南平江人。幼年随父读书,补县学生员,稍长,入长沙湘水校经堂肄习,又从王先谦受学,为王氏得意门生。政治上保守,为湖南当时反对新政最力者之一。著有《春秋繁露义证》《校定晏子春秋》等。
[11]引自《翼教丛编》序言,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
[12]《湘绅公呈》,《翼教丛编》卷五,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转引自李喜所、元青《梁启超传》,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1页。
[13]苏舆:《翼教丛编》卷六《宾凤阳与叶吏部书》,转引自董方奎《旷世奇才梁启超》,武汉出版社1997年版,第46页。
[14]《谭嗣同传》,吴其昌《梁启超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页。
[15]梁启超:《石醉六藏江建霞遗墨》,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369页。
[16]梁启超:《石醉六藏江建霞遗墨》,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369页。
[17]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页。
[18]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7—228页。
[19]田邦璿(?—1900),字伯玑、均一,湖南慈利人。光绪二十四年春考入长沙时务学堂,1899年7月赴日本东京大同高等学校留学,同年10月,应唐才常之邀回国参加发动自立军起义。1900年8月23日,汉口自立军总机关被清廷破获被捕,在武昌紫阳湖就义。善诗词,著有《过庭剩影》。
[20]蔡钟浩(1877—1900),字树珊,湖南武陵(今常德)人。光绪二十四年春入长沙时务学堂,师事梁启超、唐才常,参与湖南维新变法,事败后留学日本。庚子年,唐才常自立军起义,回常德运动响应。未几,汉口自立军总机关被破获,湖南大兴党狱,陷敌手,就义于长沙。
[21]傅慈祥(1872—1900),原名元臣,字良弼,湖北潜江人。1894年肄业武昌两湖书院,1898年赴日留学,临行前与妻留言:“吾已以身许国。吾知汝贤孝,善视翁姑子女可也。”参加自立军起义被捕殉难。遗著有《南斋诗文集》。
[22]范源濂(1875—1927),字静生,湖南省湘阴县人。早年就学于长沙时务学堂。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清光绪三十一年回国,在北京任学部主事,并创办法律学校和殖边学堂。辛亥革命后,曾任教育部次长、中华书局总编辑部部长、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历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中华教育文化基金委员会董事长、南开大学董事、北京图书馆代理馆长。
[23]蒋方震(1882—1938),字百里,晚号澹宁,笔名飞生、余一,浙江海宁人。为时务学堂学生。1901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1906年留学德国。回国先后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及代理陆军大学校长。有军事论著集《国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