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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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894年·蛾眉

光绪十年,岁在甲申,广东学政叶大焯,“再试广东之新会,择其髦而好学者一二人,仪范里(尚阝)。又于郡邑考列前茅之幼童梁生启超,试以文艺,皆有条理,知其学有渊源,得自乃祖乃父之训迪者不鲜”[1]。

启超以卓然秀异之表现,补博士弟子员(秀才)。

顾试既竣,叶氏“进诸生奖谕之,旅进旅退,而启超独留,长跪请曰:家有大父,今年七十矣,弧矢之期在仲冬二十一日,窃愿得先生一言为寿”[2]。

叶大焯赏其才,感其孝,赞其勇,遂作序并许以期勉。序曰:“夫作善降之百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经训昭然,理当不谬,区区一芹之献,不过善端偶然发露,其兴正未有艾也。”[3]

启超发露之善端,初及一人一屋,一己一私,却终化一为百,移私为公,善及天下万民。

十二岁得秀才名,毋亦羡煞多少老童生!唯启超求学如饥,先后辗转就傅于广州、佛山诸儒。十六岁时入学海堂为正班生,同时为菊坡、粤秀、粤华院外生,既得专受又可旁收,渐之以日,益之以学,脱颖之日殆可期也。

光绪十五年己丑,大清礼部尚书李端棻苾园[4]典试广东,启超中举,榜列第八,既而得斧柯媒媾之美意。弟仲策记云:“当时典试之正座乃贵州李苾园,副座乃福建王可庄。榜发,李请王做媒,以妹字伯兄。同时王亦怀此意,盖王有一女公子正待字也。但李先发言,乃相视而笑。”[5]

斯可证之于启超自述:“光绪己丑,尚书苾园先生讳端棻,主广东乡试,夫人从兄也。启超以是年领举,注弟子籍,先生相攸,结婚媾焉。”[6]

不唯才学路上显耀一时,抑其人格之形成、学问之进趋,也日滋著明。梁思成[7]忆其父曰:“先严在学海堂不久,后与谭仲鸾及梁伯尹拟入广雅书院。因其制度于地方长官来院时,全体学生须在门前站班迎接,故不入。”[8]一身傲骨,跃然纸上。

启超于学,向不泥顽拘墟,生就一副宽阔胸膛,爱睁眼看世界,又反躬自省求变。方当其十一岁,于坊间得张之洞[9]《(车酋)轩语》《书目答问》,深味其中,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者。十三岁抵段、王训诂学之藩篱引颈稍窥,大好之,遂有弃帖括之志。光绪十六年春入京会试,下第归道上海,购《瀛环志略》读之,知以天朝上国之大,仅乃浩渺世界之一隅。又见上海制造局所译西书若干种,心好之,第以无力购买,唯嗟羡而已。

是年秋八月,因同侪陈通甫[10]荐引,相将往谒康南海有为[11]先生,一见大服,遂以举人拜秀才为师,修弟子礼。启超自述与南海晤面之情状云:“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12]

既而,梁陈二人乞请康有为开万木草堂于广州长兴里,来学者遽集近二十人,年龄皆在十五至十九之间,天真烂漫,志气趻踔。每逾午,有为即升座讲授,爬梳古今学术源流。两三小时过去,讲者不知疲累,听者亦不觉倦怠,启超每每欢喜踊跃,以尾闾之居,承大海之泄,未有已也。

此为日受。又有夜游。

“每月夜,吾侪则从游焉,粤秀山之麓吾侪舞雩也。与先生相期或不相期。然而春秋佳日,三五之夕,学海堂、菊坡精舍、红棉草堂、镇海楼一带,其无万木草堂师弟踪迹者盖寡。每游率以论文始,既乃杂遝泛滥于宇宙万有,芒乎沕乎,不知所终极。先生在则拱默以听,不在则主客论难锋起,声往往振林木,或联臂高歌,惊树上栖鸦拍拍起。吁嘻,学于万木,盖无日不乐,而此乐最殊甚矣!”[13]

其时,启超亦爱谈鬼神,每言及鬼神,必津津焉,虽飘乎以远,却恍如眼前,与众生相往还。其犹在学海堂时,除年之际,回家度岁,与族人兄弟扶鸾作戏,常以诗唱和应对。忽一日,乩坛问疑,得诗二首,曰:

蛾眉谣诼古来悲,雁碛龙堆远别离。

三字怨沉奇事狱,千秋泪洒党人碑。

阮生空负穷途哭,屈子犹怀故国思。

芳草秋兰怨摇落,不堪重读楚骚辞。

煮鹤焚琴事可哀,那堪回首望蓬莱。

一篇鹏鸟才应尽,五字河梁气暗摧。

绝域不回苏武驾,悲风愁上李陵台。

男儿远死何当惜,倚剑纵横志未灰。[14]

万木草堂同人多能诵之,固在于其吊古忧时之君子情怀。

就学万木,无论公听抑或燕见,辄有所创获,常常退省倍觉醰醰然有味,一若暖阳之曝寒冰,春水之滋涸田。启超有述作之志,体国之情,盖发轫并廓大于兹。尔乃每忆与乃师立雪向学时情形,其言语往往充满衷敬与傲岸:“抑先生虽以乐学教吾侪乎,然每语及国事杌陧,民生憔悴,外侮凭陵,辄慷慨唏嘘,或至流涕。吾侪受其教,则振荡怵惕,懔然于匹夫之责而不敢自放弃,自暇逸。每出则举所闻以语亲戚朋旧,强聒而不舍,流俗骇怪指目之,谥曰‘康党’,吾侪亦居之不疑也。”[15]

光绪十七年冬,启超入京与李蕙仙缔结连理。李蕙仙为京兆公李朝仪之季女,尚书李端棻之从妹。李家门第可谓上联皇亲国戚,下结百官臣僚,家学劭茂,门声清明。

启超此去温柔乡,端的让同门陈千秋既喜亦忧,乃赠诗谏喻,莫忘鸿鹄奋翮远翥之志,曰:“岂无江海志,泆荡恣游遣。苍生惨流血,敝席安得暖。”[16]

乃师康有为亦寄厚望,视京门为进阶之地,结豪杰、救黎元,以图将来。赠诗曰:“道入天人际,江门风月存。小心结豪杰,内热救黎元。忧国吾其已,乘云世易尊。贾生正年少,泆荡上天门。”[17]

启超岂其苟且偷安、奔竞夤缘之人?

方二十岁之年正月,祖父弃养,至二月,启超吞泪忍痛投身会试。书香人家无不以子嗣求取功名为传家之本,故坊间多讽颂“业成早赴春闱约,要使嘉名海内闻”,启超岂不冀得春闱一捷,报王父九泉之深望。属会考总裁为李苾园,又何尝不愿妹婿一举登科,乃欲从中撺掇,通一关节。启超不以为然,深却之,而终不能第。启超虽未有售,但其义节风骨若晨星昭昭然。

启超固有功名之心,却更有仁人君子忧天下之盛心。其致同年汪康年[18]书曰:“仆性禀热力颇重,用世之志未能稍忘,然周览天人,知天下事之无可为,唯欲与二三同志著书以告来者。目前之事,半付之青天白云矣。”[19]

斯之为言,毋亦有卷怀之意。然天下滔滔,士君子奚能恝然息影林泉!故而,半年后,再致书汪康年,曰:“启超半载以来,读书山中,每与诸同志纵论时变,退息虑而熟思之,窃以为今日时事,非俟铁路大兴之后,则凡百无可言者,奚以明之?中国人士寡闻浅见,专以守残,数百年如坐暗室之中,一无知觉。创以新学,则阻挠不遗余力;见一通人,则诋排犹如仇雠。此其故皆坐不兴铁路,铁路既兴之后,耳目一新,故见廓清,人人有海若望洋之思,恍然知经国之道之所在,则不待大声疾呼,自能变易,则必无诋排,必无阻挠,然后余事可以徐举,而大局可以有为。铁路以开风气,又以通利源。风气开则可为之势也。利源通则可为之资也。”[20]虽为坐论,洵亦难挽江河之颓,然则指陈时事、指点江山,较之于衮衮诸公因循观望,岂不谓刚毅者慷慨有大节!

光绪二十年,中日甲午战起,此乃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国洋务运动与日本明治维新成果之总较量。不意战端一起,胜负立见,大清数十年经营之海军,不堪一击,不旋踵而化为齑粉,天下翕然震骇,唯见(车酋)轩继轨,和议声不绝于耳。启超曾语及清政府慌不择路病急乱医之情形:“当时两江总督张之洞建议割东三省与俄,西藏与英,赂使助我拒日。而盈廷联俄说尤盛,总署与俄使已有成言。”[21]

启超惋愤时局,时有所吐露。

其与夏曾佑[22]书,以诗宣忧抒恨曰:

怅饮且浩歌,血泪忽盈臆。

哀哉衣冠俦,涂炭将何及。

道丧廉耻沦,学蔽聪明塞。

竖子安足道,贤士困缚轭。

海上一飞尘,万马齐惕息。

江山似旧时,风月惨无色。

帝阍呼不闻,高谭复何益。[23]

又为其弟仲策书扇云:“群季年来几合并,短檠相坐对谈兵。一腔孤愤肝肠热,万事蹉跎髀肉生。痛哭谁能追贾谊,升沉应莫问君平。”[24]

既而又寄汪穰卿同年书为诵:

奇士在世间,即造一世福。

履崇与处庳,所愿乃各足。

新义凿沌窍,大声振聋俗。

数贤一振臂,万夫论相属。

人才有风气,盛衰关全局。

去去复奚为?芳草江南绿。

采掇当及时,无为自穷蹙。[25]

启超忾然太息,声声恨无已,其救时愿望,如暮雨之横急。乃屡致书夏穗卿与汪穰卿两君,辄提广求同志、开倡风气之主张。《与穗卿兄长书》云:“我辈以普度众生为心,多养人才是第一义。吾粤学子虽非大佳,然见闻稍开,骨植稍竖,四顾天地,此方人尚可用也。”[26]致汪穰卿书云:“我辈今日无一事可为,只有广联人才,创开风气,此事尚可半主。”[27]幽谷乔木,鸣友之意浓矣!

注释

[1]叶大焯:《镜泉梁老先生庆寿序》,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2]叶大焯:《镜泉梁老先生庆寿序》,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3]叶大焯:《镜泉梁老先生庆寿序》,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4]李端棻(1833—1907),字苾园,湖南衡州府清泉县(今衡阳市衡南县)人,出生于贵州省贵筑县(今贵阳市)。历任山西、广东、山东等省乡试主考官、全国会试副总裁、云南学政、监察御史、刑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光绪二十二年(1896),第一个疏请设立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前身)。戊戌政变后,被流放新疆。遗有《苾园诗存》一卷。

[5]梁启勋:《曼殊室戊辰笔记》,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

[6]梁启超:《悼启》,《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上],第二四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276页。

[7]梁思成(1901—1972),梁启超长子,留美学习建筑,毕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与保护,曾任中央研究院院士(1948)、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参与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等作品。

[8]梁思成:《致在君先生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9]张之洞(1837—1909),字孝达,号香涛,谥文襄,时人皆呼之为“张香帅”,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咸丰二年(1852)十六岁中顺天府解元,同治二年(1863)二十七岁中进士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教习、侍读、侍讲、内阁学士、山西巡抚、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多次署理,从未实授)、军机大臣等职,官至体仁阁大学士。有《劝学篇》《张文襄公全集》传世。

[10]陈千秋(1869—1895),字通甫,又字礼吉,号随生,广东南海人。幼勤学聪慧,入学海堂。1891年转进万木草堂,受业于康有为,号称长兴里十大弟子之一。曾任万木草堂学长,并协助康编撰《新学伪经考》等书,讨论《大同书》有关问题。

[11]康有为(1858—1927),原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又号明夷、更甡、西樵山人、游存叟、天游化人,广东南海县人,人称“康南海”。光绪十四年(1888),到北京参加顺天乡试,借机第一次上书光绪帝请求变法,受阻未上达。光绪二十一年(1895)得知《马关条约》签订,联合1300多名举人上万言书,即“公车上书”。主要著作有《康子篇》《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日本变政考》《大同书》和《欧洲十一国游记》等。

[12]梁启超:《三十自述》,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76页。

[13]梁启超:《南海先生七十寿言》,《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上],第二八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280页。

[14]超观:《记梁任公先生轶事》,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50—51页。

[15]梁启超:《南海先生七十寿言》,《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上],第二八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280页。

[16]《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上],第四六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426页。

[17]《南海先生诗集》第四卷第三页,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页。

[18]汪康年(1860—1911),字穰卿,别号恢伯,浙江钱塘人。1896年设时务报馆于上海,自任经理,以梁氏为主笔。汪系张之洞旧属,受张掣肘,致与梁龃龉,至戊戌政变乃止。1899年梁复与汪通信,解嫌归好。

[19]光绪十八年闰六月一日《致汪穰卿同年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页。

[20]光绪十八年十二月除夕《复汪穰卿同年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页。

[21]光绪十八年十二月除夕《复汪穰卿同年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22]夏曾佑(1863—1924),字穗卿,号碎佛,笔名别士,浙江杭州人。1896年底自北京至天津,与严复、王修植等创办《国闻报》,宣传新学,鼓吹维新变法,但他没有参加戊戌维新实际活动。

[23]本诗附于梁启超《与穰卿足下书》,汪松涛编注、梁鉴江审订《梁启超诗词全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24]梁仲策对此诗批注云:“此诗缺最后一联,今已不复记忆,亦无存稿。”批注并诗见汪松涛编注、梁鉴江审订《梁启超诗词全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页。

[25]此诗附于梁启超《与穰公同年书》中,汪松涛编注、梁鉴江审订《梁启超诗词全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26]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

[27]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