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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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897年·尘尘(四)

袁世凯,字慰亭,河南项城人,初为吴长庆[1]幕僚,后拜师张謇[2],尔来有年,始终寂寂无声名。迨出使朝鲜,渐为人所侧目。洎小站练兵,则更被人交赞。其人有维新思想,“时与马相伯,眉叔,张季直等新进名流,上下其议论,故欲强中国,革腐政之心,袁氏实不在人后,又眼见朝鲜为日人从其手中夺去,经此刺激,其爱国之心,实亦强烈而真挚”[3]。以此袁氏先是厕身公车上书行列吁请救亡,后又参与强学会指陈时务,其言与行,自然赢得维新党人好感。值此危难之时,书生百无一用,袁世凯成为扶将倾之大厦、挽既倒之狂澜不二人选。

乃有康南海、谭嗣同秘密保荐,光绪于戊戌八月初一日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三日复召见,更宣上殷勤之意。要在以不次之拔,抚慰将才,以资后用,以备不测。

谭嗣同救上心切,初三日夕,径造袁所寓之京城西郊法华寺,两人交涉情形,启超有生动描述:谭嗣同“直诘袁曰:君谓皇上何如人也?袁曰:旷代之圣主也。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闻。君(按:指谭嗣同)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唯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闻也。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禄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唯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袁曰: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令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君曰:荣禄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昔某公欲增慰帅兵,荣曰汉人未可假大兵权,盖向来不过笼络耳。……慰帅岂不知之。君乃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因相与言救上之条理甚详。袁曰: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仆须急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备贮弹药,则可也。乃丁宁而去。”[4]

初五日上午,练兵大臣袁侍郎赴宫门再受宸眷后,即乘火车返津。

连日来诡谲突变之情势,令袁氏心中惴惴焉。幕僚谓之曰:“光绪脆弱,廷臣将帅均为慈禧心腹,成败之数可以预知。与其助光绪而致祸,莫若附慈禧而取功名。”[5]

盖袁之为人机诈反覆巧饰,向不为人所察知,岂其不知皇上之无权?且篡废之谋将逞,皇上之位且不能保,又如他何?故虽受皇上大恩,却终不肯为皇上所用,更与贼臣逆谋,卖主自保。

荣禄得悉维新党人救上计划,星夜驰京,面奏慈禧太后。政变之祸遂成于是。

八月初六日,启超诣嗣同寓所,正相对坐议危局,有所擘画,忽闻慈禧太后入紫禁城,幽光绪于瀛台,宣布恢复训政,继闻南海会馆被查抄,令捕南海及与新政有重要关系诸人等。谭嗣同椎胸悲叹:“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唯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6]其时,南海先生领光绪明诏、密谕,假督办《时务报》之名,已于初五日离京,暮抵塘沽,越明日搭英太古公司之重庆轮,惶惶去矣。

启超欲与嗣同偕入日本使馆,暂避其锋。嗣同以光绪旧臣自居,决死报主,不肯离去。无如何,启超急奔东交民巷日使馆。

谭嗣同竟日留寓所内,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明日,诣日本使馆,携所著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于启超,并力劝启超东游,曰:“海外华侨甚多,皆闽粤人,任公将来前往,可资运用。嗣同湖南人,言语不通,往海外毫无用处。又嗣同亲父,身为巡抚,嗣同若偷生,益重吾父之过;且嗣同已入军机,虽属小官,义当身殉。”[7]两人相与一抱,又拳拳相告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8]呜呼壮哉!之后,有日本志士多人殷殷劝嗣同东游,嗣同坚辞,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9]卒不去。及逮前,犹办两件事,一曰与坊间侠士相谋救光绪,一曰窃代乃父谭继洵[10]拟写“黜革忤逆子嗣同”奏片,俾其免于罪戾。呜呼!真乃忠孝两全,天地不为之免死,抑天地罪不可恕!

既而,谭嗣同、康广仁、杨深秀[11]、杨锐、刘光第、林旭六人先后被捕,八月十三日蒙难。翌日,奉朱谕,道及捕杀维新党人原委,言辞铿然,貌若金文石刻之不可易夺:“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现已在逃。着各直省督抚一体严密查拿,极刑惩治。举人梁启超与康有为狼狈为奸,所著文字,语多狂谬,着一并严拿惩办。康有为之弟康广仁及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隐图煽惑。杨锐等每于召见时,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实属同恶相济,罪大恶极,前经将各该犯革职拿交刑部讯究。旋有人奏,若稽延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处,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傥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复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此事为非常之变,附和奸党,均已明正典刑。”[12]

同、仁、旭、光、锐、秀血溅青史,后人称扬曰“戊戌六君子”。而当其时,六君子慷慨赴死之芳躅,亦实堪风百世、传千古。

若嗣同,既系于狱,乃啮血以书:“告我中国臣民,同兴义愤,剪除国贼,保全我圣上。嗣同生不能报国,死而为厉鬼,为海内义师之助。”[13]继而又题诗于狱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14]临刑,嗣同面不改色,且高声吟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15]启超记之曰:“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16]

若广仁,明于大道,达于生死,常与启超相语云:生亦三十,兄弟戚友年相若者,今死去可胜数哉!故常将此身与彼辈相较,乃知己之偷生有时,则于应做之事,将何所罣碍?其从容就义,固有所自也哉!启超记之曰:“既被逮之日,与同居二人程式穀、钱维骥同在狱中,言笑自若,高歌声出金石。程、钱等固不知密诏及救护之事,然闻令出西后,乃曰:‘我等必死矣。’君厉声曰:‘死亦何伤!汝年已二十余矣,我年已三十余矣,不犹愈于生数月而死、数岁而死者乎?且一刀而死,不犹愈于抱病岁月而死者乎?特恐我等未必死耳,死则中国之强在此矣,死又何伤哉?’……神气雍容,临节终不少变,呜呼烈矣!”[17]

若林旭,擅诗词,喜吟咏,然世变纷驰,国之丧亡日迫,恐堕于娱魂调性之嫌、玩物丧志之累,乃幡然戒诗,割尽旧习,从南海治义理经世之学,志气愈坚,及至大刑,曾不少逊其词色,视死如归。其妻沈静仪得噩耗,哭抢天地,欲亲赴京收拾遗骸,为家人所劝禁,乃仰药以殉。启超记之曰:“初荣禄尝为福州将军,雅好闽人,而君又沈文肃公之孙婿,才名藉甚,故荣颇欲罗致之。五月荣既至天津,乃招君入幕府。……荣禄之爱暾谷,致敬尽礼,一旦则悍然不问其罪否,骈而戮之,彼豺狼者岂复有爱根邪?”[18]

若刘光第,不苟言笑,志节崭然,素喜闭门读书,初不与时流名士通。迨保国会开,才翩然来会,谓时事艰危,当劬力国事,生死以之。不意求仁者得仁,裴村太息:“吾属死,正气尽!”闻者莫不挥泪。启超述之曰:“裴村临刑,其嗣子不过十四岁或十六岁,仓卒确知,别无法救;赶赴刑场向监斩官刚毅叩头流血,请代父死,不允。既斩,抱其父头而哭,立时沤血,半夜而死。……”[19]“孤臣孽子,哀动鬼神……中国有如此志士仁人而不兴,非天理也。”[20]

若杨锐,张之洞受业弟子,其性鲠直,尚名节,行谨密,最为张所亲厚,曾累欲荐之,乃避嫌门人故,转托湖南巡抚陈公宝箴举荐之,赏加四品卿衔。杨锐推服汉党锢之事状,欣慕明东林之行谊,自乙未和议成,益慷慨论时务,洞悉数十年来国脉之衰微、国事之窳败,端在于西后篡政,故尔久蓄裁抑吕武之志。至是奉诏谋救皇上,遂及于难。启超记之曰:“叔峤之接人发论,循循若处子,至其尚气节,明大义,立身不苟,见危授命,有古君子之风焉。”[21]

若杨深秀,当垂帘之伪命下,奸焰披猖,京师震悚,人且不能自保,莫或敢撄其锋,独杨君深秀挺身而出,抗疏诘问,伏请还政,遂就缚。狱中,题诗于壁十数章,耿耿之忠,拳拳之诚,日月可鉴。其一云:“久拼生死一毛轻,臣罪偏由积毁成。自晓龙逢非俊物,何尝虎会敢徒行。圣人岂有胸中气,下士空思身后名。缧绁到头真不怨,未知谁复请长缨。”[22]

启超记之曰:“八月初六之变,天地反常,日月异色,内外大小臣僚以数万计,下心低首,忍气吞声,无一敢怒之而敢言之者。而先生乃从容慷慨,以明大义于天下,宁不知其无益哉?以为凡有血气者固不可不尔也,呜呼!荆卿虽醢,暴嬴之魄已寒;敬业虽夷,牝朝之数随尽。仁人君子之立言行事,岂计成败乎?”[23]

注释

[1]吴长庆(1829—1884),字筱轩,安徽省庐江县人。淮军将领,与太平军作战。光绪八年,出兵朝鲜平叛。好读书,爱人才,时称儒将。

[2]张謇(1853—1926),字季直,号啬庵,祖籍江苏常熟,生于江苏省海门厅长乐镇(今海门市常乐镇)。清末状元,中国近代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主张实业救国,被称为“状元实业家”。中国棉纺织领域早期开拓者,上海海洋大学创始人。著有《张季子九录》《张謇日记》《啬翁自订年谱》等。

[3]吴其昌:《梁任公先生别录拾遗》,吴其昌《梁启超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页。

[4]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谭嗣同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8—170页。

[5]窦宗一:《李鸿章年谱》,香港友联出版社1975年版,第382页。

[6]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谭嗣同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页。

[7]超观:《记梁任公先生轶事》,吴其昌《梁启超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页。

[8]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谭嗣同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页。

[9]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谭嗣同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页。

[10]谭继洵(1823—1901),字子实,号敬甫,又号剑芙,湖南浏阳人。道光二十九年举人,咸丰十年进士,官至光禄大夫、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因其子谭嗣同参与戊戌变法受株连罢官。

[11]杨深秀(1849—1898),号孴孴子,字漪村或仪村,山西闻喜人。光绪进士,授刑部主事,累迁郎中,后授山东道监察御史。戊戌政变中,不避艰危,援引古义,请慈禧撤帘归政,遂遇害,为“戊戌六君子”之一。著有《杨漪村侍御奏稿》《虚声堂诗抄》等。

[12]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95页。

[13]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页。

[14]黄彰健著《戊戌变法史研究》中讲谭嗣同此诗曾被梁启超所篡改,其据《康梁演义》所录,该诗应是:“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另外关于诗中“两昆仑”的含义,目前有各种不同解释:第一种说法是指康有为和大刀王五;第二种认为是王五和胡七;第三种解释为谭之二奴仆胡理臣和罗升,古语称奴仆为“昆仑奴”;第四种说法是指唐才常和王五。以上诸说有待进一步考证。本说明及文中引诗参见李喜所、元青《梁启超传》,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2页。

[15]蔡尚思等编:《谭嗣同全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7页。

[16]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页。

[17]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0—151页。

[18]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1—163页。

[19]吴其昌:《梁启超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1页。

[20]吴其昌:《梁任公先生别录拾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15—116页。

[21]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杨锐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160页。

[22]毛大风、王斯琴编:《近百年诗钞》,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5页。

[23]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杨深秀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