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三家《诗》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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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明代三家《诗》文献成果概要

《四库全书总目》云:“有元一代之说诗者,无非朱《传》之笺疏,至延祐行科举法,遂定为功令,而明制因之。”[71]虽元、明两代《诗经》学的发展都与朱熹的《诗集传》有密切的关系,但由于时代背景和学术氛围等诸多因素的不同,两代在《诗经》学发展方面还是有诸多不同的。元代国祚短暂,《诗经》学均是沿朱熹《诗集传》而来,在三家《诗》辑佚和研究方面无甚可言。明代《诗经》学的发展,刘毓庆先生概括为“从经学到文学”的发展历程[72],洪湛侯先生认为是“‘《诗经》宋学’的余绪”。[73]总之二百多年的时间里,还是呈现出比较明显的特点。在三家《诗》学研究领域,除了一些具有考据特色的著作中有对三家《诗》的运用外,还有两部伪书《子贡诗传》《申培诗说》及丰坊自撰《鲁诗世学》的出现,它们既是明代学风空疏的反映,又与三家《诗》的发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 总述

明代中期,考据学得到了一定的发展,林庆彰先生分析其兴起的原因有:理学发展内部之要求,废弃古学之反动,复古运动之影响,杨慎之特起,刻书业之兴盛等。[74]在这一大环境的影响下,明代《诗经》考据学兴起。同时,《诗经》学研究领域出现了复古的倾向,洪湛侯先生分析道:“主观因素是:朱熹《集传》,自南宋末叶至明代初期,经过众多诗家的发挥、阐述和订补,似已剩义无多,不可能再有多少新的作为了,于是治《诗》之家,遂转而上溯古义,复宗毛郑;客观原因则是受到当时‘前、后七子’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号召的影响,于是《诗经》研究,也开始改弦易辙,复宗汉学。”[75]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诗经》考据学研究领域的复古,反映在三家《诗》研究方面有考据异文和采用三家《诗》说两种形式,前者如陈士元的《诗经异文》、周应宾的《诗经考异》等;后者如朱谋的《诗故》、何楷的《诗经世本古义》、冯复京的《六家诗名物疏》及杨慎的《升庵经说》《风雅遗篇》等。

1.陈士元的《诗经异文》与周应宾的《诗经考异》

陈士元《诗经异文》八卷,主要从许慎的《说文》、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中捃摭异文。周应宾《诗经异文》,主要以陈书为蓝本,而稍拓充之。他们已经意识到《诗经》中存在诸多的异文需要钩辑出来,但他们还没有把所钩沉之异文派入三家的观念,故他们仅是抄录文献中的有关《诗经》异文,而不辨识出自何家。与清儒在《诗经》异文方面的研究比较起来,他们的辑佚可以说是挂一漏万,但正如刘毓庆先生所说:“不过这毕竟是一个开端,是在王应麟《诗考》基础上的一个发展。清代大批三家遗说考证著作的出现,与此不无关系。”[76]他们的这种研究考证《诗经》异文的取向,对清代《诗经》异文的研究起了导向的作用。

2.朱谋的《诗故》

朱谋,字郁仪,明太祖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第七世孙。其《诗故自序》云:“说诗者,毛、韩、齐、鲁互异,非一传一说可得而概也。愚者胶其师授,窃窃然自以为知诗,其用陋且隘矣。予之说,非敢尽诗之用也。将以通夫毛、韩、齐、鲁之固也。”[77]他认为说诗之家有毛、韩、齐、鲁之不同,一般人自以为知诗,其实既陋且隘,他之所以要作《诗故》,是要“通乎毛、韩、齐、鲁之固”,也就是要打破四家《诗》的偏蔽。《四库全书总目》云:“其曰《诗故》者,考《汉书·艺文志》《诗类》有《鲁故》二十五卷,《齐后氏故》二十卷,《齐孙氏故》二十七卷,《韩故》三十六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颜师古注曰:‘故者,道其旨意也。’谋是编,盖用汉儒之旧名。故其说《诗》亦多以汉学为主,与朱子《集传》多所异同。”[78]四家《诗》之间存在差异,并且终汉之世没有沟通的机会。《诗故》就是要从解读诗篇文本入手来阐明诗篇旨意。

《诗故》全录《诗序》首句之说,据林庆彰先生考证:“赞同其说者仅183篇,不赞同者有120篇,修正其说者有2篇。”[79]在训诂方面,试图从名物、字词考证方面来寻绎诗篇文本之旨,故有驳《毛传》之失者“近二十条”。其中,亦有兼采三家之说者,如《硕人》,《诗故》先列“《硕人》,闵庄姜也”后,曰:“非闵也,盖述庄姜始自齐来适卫也。”其后,从诗篇字词入手,一一解释字义,最后曰:“孽字,《韩诗》作,训长貌;朅字,《韩诗》作桀,训健也。”以《韩诗》之训为长而采用之。又如《缁衣》篇,《诗故》曰:“席有四训,《毛传》训大,《韩诗》训储,许慎训广多,为朱《传》训安舒者得之。”采已以为是者而从之,完成了“通毛、韩、齐、鲁四家之固”的意图。

朱谋的《诗故》,林庆彰先生称“是宋学转变为清代汉学的过渡桥梁”[80],虽然它不是辑佚三家《诗》或发挥运用三家之说的著作,但他明确地打破四家《诗》壁垒的意识和为此而作出的努力,亦可以称为是从宋代三家《诗》学初步兴起,到清代三家《诗》辑佚研究全面开展,以及清儒探讨以三家《诗》义补充毛义,而完善《诗经》学的桥梁。

3.冯复京的《六家诗名物疏》

冯复京(1573—1622年)字嗣宗,常熟人,撰《六家诗名物疏》五十五卷。[81]所谓“六家”,即鲁、齐、韩、毛、郑《笺》、朱《传》。此种提法被四库馆臣批评道:“所称六家,乃谓齐、鲁、毛、韩、郑《笺》、朱《传》,则古无是目,而自复京臆创之。且毛、郑本属一家,析而为二,亦乖于传经之支派。”[82]冯氏疏释名物除采用上述六家外,还兼取他家。《六家诗名物疏·叙例》有言:“汉世说《诗》者,齐、鲁、毛、韩分镳并驱。……虽三氏沦亡,而群书错引,固可得而备论也。”[83]认识到了三家遗说的存在对疏释名物具有补充作用。如:“罍,《韩诗说》:金罍,大夫器也。天子以玉饰,诸侯、大夫皆以黄金饰,士以梓。”“觥,《韩诗说》云:觥受五升,所以罚不敬,觥,廓也。所以著明之貌,君子有过廓然著明,非所以饷不得明觞。”“《芣苢》,引《韩诗说》云:‘芣苢木名,实似李,直曰车前,瞿曰芣苢。’又云:‘芣苢,泽寫也,臭恶之菜。’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通,以事兴芣苢,虽臭恶乎,我犹采取而不已者。以兴君子虽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也。冯复京按:车前子,今方剂中恒用,不闻其臭恶。泽寫,又别一物,未知《韩诗》所以云然。”不仅引用《韩诗》说,而且加以辨明。如“‘终风’,《韩诗说》云,‘西风也。’《毛传》云:‘终日风为终风。’”“‘雉’,《韩诗章句》云:‘雉,耿介之鸟。’”

冯氏在征引三家《诗》说用以疏释《诗经》名物时,并不具体注明出处,且时有对三家所说不明意处,予以案语考证。其著作是以三家补《诗》义在名物疏释方面的尝试,虽对三家的运用未标明出处,或所搜集未备,采集有限,但这种以三家《诗》说补充《诗》义的做法,在明代《诗经》学著作中比较突出,上承朱子《诗集传》中兼采三家之义的做法,下启清人《诗经》著作中对三家之义大量引用,并对清人三家《诗》辑佚的兴起均有指导意义,特别是又被收入《四库》之中,这种示范的效果对清人《诗经》研究的影响亦是必然的。冯氏遍考古代群书,采择三家《诗》说,用以释证《诗经》所涉名物,是其体例之一。他的这一运用,有助于认识《诗经》中所保留的先秦名物,是《诗经》名物学的一部力作。

虽然明代《诗经》学著作中对三家《诗》的关注还远远不够,但从上述三部与考据学密切相关的著作中对三家《诗》的运用可以看出,三家《诗》说的被采用是为了更全面地考证诗篇的相关说法。或许这也给了清儒一很好的提示,在考据学如日中天的清代,之所以会形成三家《诗》辑佚与研究的高潮,明代学者的运用以及三家《诗》说在考证方面所发挥的作用,不能不引起清代学者的重视。明代承宋代《诗》学之余绪,受朱子《诗集传》的影响,在以考据为主的《诗经》著述中对三家《诗》说的引用,与王应麟的专门辑佚三家的《诗考》结合起来,成为清代三家《诗》学发展的渊薮。

二 丰坊《鲁诗世学》及伪书《子贡诗传》《申培诗说》

丰坊字人翁,又字存礼,更名道生,号南禺外史。浙江鄞县人,嘉靖二年(1523年)进士,官至吏部考功主事。其父丰熙,《明史》有传,弘治十二年(1500年)榜眼,累官翰林学士,以“大礼议”事,得罪嘉靖,被贬死。曾祖父丰庆是正统四年(1439年)进士。再上溯北宋,其家族就有丰稷,官至礼部尚书。明代则有丰寅生、丰庆、丰耘、丰熙等数代为官者。因谓其家“自唐世以来,名儒辈出”,家学渊源深厚,家有万卷楼,藏书六万余种。

《鲁诗世学》,所谓“世学”,是指此成果乃其家世代研究《鲁诗》所得,内题“正音”为远祖宋之丰稷所为,“续音”为丰庆撰,“补音”为丰耘撰,“正说”为丰熙撰,“考补”为坊自己所撰,“续考”为门人何昆撰。实皆为坊一人所作。早在明末,就有学者开始怀疑它们的真伪。周应宾,是较早对《鲁诗世学》《申培诗说》提出质疑的学者。他的《九经考异》中有《诗经考异》云:

嘉靖中,予邑丰道生以其先世所传《鲁诗世学》行于世,谓是魏正始中虞喜奉诏摹石,而宋王韶开河时得之者也。其篇次句字大与《毛诗》不同,其意义亦多可取,然予邑先辈咸以为道生私撰,非石经也。[84]

又说:

近又有刻《诗说》者,其体与《毛诗小序》相类,云是申公所著,其说与丰氏尽同,惟篇次稍异耳。余考《汉志》有《鲁说》二十八卷,既与今《诗说》卷数不合;而唐人言《鲁诗》已亡,则安得复有是书也。是又依仿丰氏而为之者耳。[85]

因为《鲁诗世学》中首列《诗传》,所以周氏在这里以为《诗传》为丰坊私撰。对于《诗说》,虽没明确提出乃丰氏所为,但却从史籍的流传记载上表明其不可能为申培所作,认为是当时学者依仿丰氏《鲁诗世学》而创作的。

随后的学者,如朱朝瑛、陈弘绪、陈元龄、何楷等,都有关于《鲁诗世学》与《子贡诗传》和《申培诗说》的考辨。陈元龄在《思文初编》卷三中,有对二书颇为详细的考辨,最后云:“今所传申公《诗说》一卷,不详其出于何时。以余所睹记考之,大抵后人伪作也。……或曰‘宁波丰氏所造也’。丰氏有《鲁诗世学》,想当然,想当然。”[86]虽然没有可靠的证据,凭着他的学术经验,已推测出《诗说》为丰氏伪造。

与丰坊同时代的姚士粦指出,伪书作者为王文禄(沂扬),他在《见只编》中言:“王沂扬先生家多藏书,所萃《丘陵学山》,有《子贡诗传》、《申培诗说》,云皆出其手。”[87]

可见,明末学者已对《诗传》《诗说》的真伪产生怀疑,并提出了疑似丰坊伪者的结论,这些都为清初学者进一步考辨提供了帮助。在此基础上,清初学者钱谦益、王士禄、姚际恒、朱彝尊、毛奇龄等进一步深辨,遂提出了将这两部著作定性为伪作的确论。[88]

钱谦益首先指出《诗传》作者为丰坊,他说:“坊字存礼,鄞县人,嘉靖二年进士,除礼部主事,以吏议免官。家居坐法,窜吴中,改名道生,字人翁,年老贫病以死。存礼高才博学,下笔数千言立就,与十三经皆别为训诂,钩新索异,每托名古本或外国本。今所传《石经大学》、《子贡诗传》,皆其伪撰也。家藏古碑刻甚富,临摹乱真,为人撰定法书,以真易赝,不可穷诘。”[89]

姚际恒深受钱谦益的影响,他在《古今伪书考》中,考辨《诗传》《诗说》,力证二书乃丰坊伪作。毛奇龄专门撰有《诗传诗说驳义》一书,逐条、逐步推理,详为考证,最终使得《诗传》《诗说》伪作的面目完全呈现出来。他们对《诗传》《诗说》全面考察,为此后三家《诗》研究的全面复兴和《诗经》研究高潮的到来,扫清了障碍,奠定了基础。

那么丰坊又为什么要选择《鲁诗》作为作伪的对象呢?王学泰先生认为:“西汉时被官方承认的《诗经》学者只有今文学派。而今文学派又分齐、鲁、韩三家。皮锡瑞说:‘汉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经学历史》)如《齐诗》中有‘五际’之说,专讲天象与人事之间的关系。这种诗学带有神秘主义色彩,当时理解尚有困难,后人则更难为伪造;《韩诗》尚有《外传》传世,从中可见韩氏之学在于利用政事推演诗人之旨,以证明诗之古义;追求大义微言,以便通经致用(最初《韩诗》不以章句训诂见长,后世方有《薛氏章句》和杜琼《韩诗章句》之作)。《韩诗》中讲到用《诗经》解决政事时都要与一定的历史故事相结合,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情节,这就很难造伪,如造伪则容易露出马脚。而《鲁诗》亡佚较早,从一些史书来看,《鲁诗》还是以解释《诗经》正文为主的,这样造伪较为容易。更重要的是汉代《熹平石经》中尚有《鲁诗》的残石传世,这就给丰坊提供了作手脚的空间。”[90]《汉书·艺文志》的“鲁最为近之”之论,也给了丰坊伪造的信心。

《鲁诗世学》并不是真正的《鲁诗》学,把它的一些说法与清儒的《鲁诗》说相对照竟有诸多可笑之处,如开篇《关雎》,《鲁诗》以为“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而《鲁诗世学》云:“《关雎》文王之妃,太姒思得淑女以充嫔御之职,而供祭祀宾客之事,故作是诗首章于六义中。”可见两者说法是相反的。实际上《鲁诗世学》是丰坊个性、才性及其对当时社会《诗经》研究的反思。“如果我们从明代文化发展演变的角度来看,它与当时社会主流意识唱反调,并在阐释《诗经》的某些篇章时表现出独立的见解。”[91]

《鲁诗世学》的出现,虽然创作动机不纯,但从三家《诗》学发展的角度来分析,它或许是受了朱子《诗集传》及一些明代学者著作中采用三家《诗》说的影响。它的出现虽在当时已被一些学者所指责,但其在明末的重大影响无疑对清代的三家《诗》研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最主要的表现在清代学者对其进行辨伪,开创了清初三家《诗》的辨伪学,如毛奇龄就撰有《诗传诗说驳义》。由于三家《诗》文本已经亡佚,三家《诗》学本身就是钩沉、辑佚之学,其中对搜集过来的相关材料进行辨伪至关重要,关系到三家《诗》辑佚学的发展及其是否具有价值的主要标尺,丰坊的伪作《鲁诗世学》及其关联而产生的《子贡诗传》《申培诗说》,为清代学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警示作用。当然在清代还有一些学者在辑佚《鲁诗》遗说时采信此三部著作,说明其影响之大,迷惑程度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