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梅花(大乌)参嵌肉
南城外江浙馆要数春华楼最雅致了。他家店东不但为人风雅四海,而且精于赏鉴,他跟湖社弟子画马名家马晋(号伯逸)交情莫逆。虽然马伯逸长年茹素礼佛,可是一得空就到春华楼串串门子、聊聊天。春华楼每间雅座,都挂满了时贤书画,大半都是酒酣耳热,即兴挥毫,真有几件神来之笔。就拿旧王孙溥二爷来说吧,他最爱吃春华楼“大乌参嵌肉”,一盘大乌参端上来,要是在座的都是比较随便的朋友,我们溥二爷就要“三分天下有其二”了。
——唐鲁孙《中国吃·吃在北平》
大乌参是海参中的便宜货色,但各菜系往往视烧大乌参为大菜,主要是必须整个儿烹制,发透、烧透,使之软烂入味,食用前又必须保持外形完整,对厨师确是一种考验。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海参》中有一段记载,颇为传神:
五十年前北平西长安街一连有十几家大大小小的淮扬馆子,取名都叫什么什么“春”。我记不得是哪一家“春”了,所做红烧大乌特别好。每一样菜都用大小不同的瓷盖碗。这样既可保温又显得美观。红烧大乌上桌,茶房揭开碗盖,赫然两条大乌并排横卧,把盖碗挤得满满的。吃这道菜不能用筷子,要用羹匙,像吃八宝饭似的一匙匙地挑取。碗里没有配料,顶多有三五条冬笋。但是汁浆很浓,里面还羼有虾子。这道菜的妙处,不在味道,而是在对我们触觉的满足。我们品尝美味有时兼顾到触觉。红烧大乌吃在嘴里,有滑软细腻的感觉,不是一味的烂,而是烂中保有一点酥脆的味道。这道菜如果火候不到,则海参的韧性未除,隐隐然和齿牙作对,便非上乘了。我离开北平之后还没尝过标准的海参。
少刚师傅主动提出用梅花参代替大乌参——梅花参身上遍布漂亮如花枝的肉刺,不仅卖相漂亮,且滋味远胜“大乌”,但加工难度更大。
“旧王孙溥二爷”是民国书画大家溥儒(1896—1963),字心畬,恭亲王奕 之孙,终生固守文人画的传统,山水、花鸟、人物、走兽无一不精,意境淡远出尘;书法俊朗婀娜,飘逸高古。画与张大千齐名,有“南张北溥”之誉(两人四十年惺惺相惜,而我却以为大有俗雅之分)。晚年流寓台北,潦倒病终。董桥先生特别醉心溥心畬的字画,多篇文字写到这位大家的风采:
客居台湾的旧王孙刘毓鋆说起爱新觉罗家族的旧王孙溥心畬,说得沉痛。毓老说溥心畬溥老爷子是个烂好人,纯净得不得了,画画写字之外什么都不会。太太死了丫头扶正,天天欺负他,吃也吃不好,连卖画都要经她手。毓老说他当面骂过溥先生:“咱们先朝怎么能不亡?皇族中尽出了你我这样的货色!”(《立春前后·自序》)
江兆申先生说他的老师溥心畬给他上第一堂课讲了一句话:“做人第一,读书第二,书画只是游艺,不可舍本而求末。”那时候溥先生住在台北临沂街六十九巷十七弄八号,日式八迭客厅,靠窗一张书桌,溥先生盘坐大方凳上作书作画,对面一张木椅,后来靠纸门的一边多放两张矮竹椅。先来的客人坐在木椅上,后来的客人坐在竹椅上,晚来的只好站着。“没有应酬的谈吐,偶尔一两句简短的问答,显得分外的静。客人大都自来自去,似乎除去新年,没有递茶的事情。那一份真朴简谧,真使我回味不尽,景仰不尽。”(《立春前后·新年试笔》)
南溪先生常说溥心畬留学德国(引者注:有人以为不确),满腹经纶,无奈从来甘为前清遗老,信仰理念多有局限(引者注:例如晚年境遇窘迫,犹抱家国之痛,婉拒“考试院委员”之聘,婉拒宋美龄学画的请求,依我看来,当然可以说他1949年以后还固守前清遗老的身份,可怜亦复可笑,但为人处事有底线总比“有奶便是娘”更值得尊重)。他说溥先生婚姻生活不畅快,心情多了几层郁闷,天天盘膝作画写字,人生悲欢离合都化为笔底风雨,不然日子过得更难堪。“仰瞻屋漏痕,连雨垣将扑;卑湿移釜甑,朝菌已生 。不如陶令宅,犹得伴松菊。《寒玉堂诗集》中《感遇》九首正是这样的感慨。”南溪先生说他沉迷溥心畬字画迷的是溥先生新中有古、流中有源的气韵。溥先生对学生江兆申说:“书画都有时代风气,要打破这种时代的束缚很难;书家中只有一个赵孟 ,他的小行书直可超过两宋,直入晋唐。画家中只有一个唐伯虎,他的画可以超元入宋。”(《克雷莫纳的月光·随庵琐忆》)
这位溥二爷逸事甚多,我印象较深的有三:一是健啖,吃起饭来只顾自家痛快淋漓,旁若无人——鲁孙先生的文章正是实录;二是终其一生对钱没有概念,据说晚年在台北上街购物,依然搞不清钱的数目,随手掏出几张现钞付账了事;三是渡海之后,靠卖画、教画为生,没有稳定收入,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怜其老病,请他授课,他有时竟会不到校,学校派人去催请,发现这位溥二爷在家中高卧,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愿出门。这种“风致”,确实颓废而荒唐,足可写入《世说新语》,艺术家固当如是!提倡大可不必,但比诸汲汲于功名利禄者要高尚不知多少。也只有这种“王谢气”,才能孕育出中国特有的文人画杰作,溥心畬也因此被誉为“最后一位士大夫画家”;相形之下,张大千、齐白石的做派就有太多的商业气息了。如今时兴标榜某人是“贵族”或有“贵族气质”,其实当今中国的“贵族”无非贾宝玉鄙视的“禄蠹”而已,比张、齐辈又等而下之了。
烹饪艺术又何尝不是如此:厨师太重视名利,烹制菜品没有底线,只顾炒作,舍本逐末,动辄以“大师”自居,怎么可能料理出美味佳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