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本土与“新大陆”
匹兹堡大学的一位黑人音乐学家,给我听了各种非洲音乐。每一首都不同,但每一首都在旷野里蹦着跳着笑着。那笑不是兴奋的勃发,不是开怀,是心里无事,轻松欢愉溢到眼里的流露。也像幼狮幼豹互相追逐嬉戏,像鹿啊羚羊啊没来由的欢跳。我好奇非洲是不是也有伤悲的葬礼音乐。教授又放了几段录音,仍是一般的欢快……
我这个中国汉人,实在是羡慕这些无忧的人们。其实他们的日子定也有忧,只是不把忧虑带进音乐,无忧地在音乐里,玩耍出了无忧的音乐。(瞿小松:《一路踉跄》)
以下我们将要欣赏的这张唱碟里头的音乐,以现今时新的话讲,可以称作非洲原生态音乐。一如我在匹兹堡大学曾经的感触,这些音乐,“在旷野里蹦着跳着笑着”。流出这音乐的心,是世代生衍于本土的心,是依赖并崇敬自然的心,是未曾历经折磨的心。它在本土的旷野里蹦着跳着笑着,天然地轻松明朗生动,也让听者的心天然。
一、非洲部落乐舞
(唱碟Tribal Music on Location: African Tribal Music and Dances)
事件或者活动一旦在村子里发生,当晚就会有相关的歌做出来。第二天,村里所有的人就都会唱这支歌。如果事件或者活动足够重要,或者歌词足够美妙,这支歌将会传播到其他村庄。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它会在整个非洲大面积流传。
事实上,这张唱碟之外,非洲有更多的节奏型存在。这些节奏型甚至比所有的歌都古老。通常,不同节奏型的名称,取决于所使用的乐器类型与速度。
你将听到极其丰富的节奏与方言。你也将听到许多的歌,它们或者有关部落事件、宗教节日,或者有关狩猎、独木舟,或者有关战事、咒符、人体牺牲,或者歌唱爱恋。每一种情形,都会附带祭祀风格的舞蹈。无论婴儿出生、宗教节日,或者葬礼,任何一种场合,非洲的人们都舞,都唱。
——摘译自唱碟佚名简介
唱碟选段:
N.1, “节日欢庆”
N.5, “割礼的庆典”
N.6, “猎人之舞”
N.7, “女人的舞”
N.8, “格老的祈祷与进入之舞”
N.9, “野笛二重奏”
N.11, “木琴独奏”
N.12, “男子唱队与竖琴”
N.13, “女巫医之舞”
N.16, “Ibonga”
N.17, “Gnounba Gnibi”
N.18, “Dianka Bi”
N.19, “Sibi Saba”
N.20, “Sindio”
N.21, “Didrenquo”
我有一个体会,这张唱碟所展现的天然的轻松、天然的明朗、天然的生动,非洲独有,鲜活得无以言传。每逢听这生动,我心里都禁不住微笑,也不由自主感叹:经学院训练的作曲家,几乎无人有能耐写出如此生动的透明。
二、美国黑人囚犯蓝调
1984年冬,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为终结南非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大半辈子不遗余力四处奔忙的黑人主教德斯蒙德·图图(Desmond Mpilo Tutu),对纽约人说了这么一番话:
起初,白人传教士来到非洲,手里拿着《圣经》,而黑人手中握有土地。传教士说:“祈祷吧”,于是我们闭眼。待我们睁开眼睛,情形有了变化:我们手里拿着《圣经》,他们手中有了土地。
数百年前非洲,无数黑人闭眼。一睁眼,土地丧失,之后自己沦为廉价商货,远渡重洋被贩往“新大陆”。
丧失一切自由,不再天然地轻松明朗生动,他们她们的新身份,是黑奴,比任何物品都低贱,任人任意宰割的黑奴。
世代生息繁衍的本土,如今沦为故土,遥远,再难回返。这遥远,不单是空间,更是时间。
回归故土,难,难于上青天!换身设想,我们不难体会他们她们内心极深的不平与悲哀。
《美国黑人囚犯蓝调》里头,我们将听到历经蹂躏的心。
即令之后蒙林肯之恩,黑奴们身获解放,但历经的蹂躏,早已深植于历经蹂躏的灵魂。唱碟里头有位黑囚被问及铁窗经历,他讲:“起头,我犯了一点小事被逮进来。之后,出去,进来,出去,进来,成了我的人生。”口气平静,认命。无可奈何地“平静”,无可奈何地“认命”。他的歌声,忧郁,宿命。
忧郁与宿命,正是美国黑人蓝调的基调。
《美国黑人囚犯蓝调》
(唱碟Negro Prison Blues and songs)
这些录音,在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州立监狱制成。所有的歌者,都是黑人囚犯。他们必须在巨大的棉花地里劳动,度过他们的监禁岁月……
以内容与功能的语言而论,这些歌,就像美国人之于密西西比河,诞生于这个国家的岩石与土地;就像漆黑的双手掰开土壤,搬移它,重塑它;就像河流滋润大地……这些歌,镶嵌在与自然争斗而前冲的激情中。甚而,他们向我们叙说了大量黑奴帮伙的故事、佃户系统、非法工作团伙、黑帮,等等。
——摘译自唱碟佚名简介
唱碟选段:
N.6, “站住!黑鬼!”
N.7, “最华美的火车”
N.11, “码头团伙的号子”
N.12, “是什么造就一名领歌头人”
N.13, “黎明”
N.14, “我怎样坐班房”
N.15, “探戈眼蓝调”
N.17, “囚犯蓝调”
N.22, “我走后他们会想我”
这张唱碟的音乐,忧郁与宿命之外,我们依稀听到黑人特有的节奏弹性,隐隐听到来自遥远故土的生动与不羁,也明显听到“新大陆”印第安人野唱的鲜明影子,尤其是那些劳动号子。
就听觉说话,我有一个猜想,蓝调与爵士乐的形成,与印第安人原生音乐密切相关。这当然只是一个基于感觉的猜想,没经过严谨的考证,不作决论。
老天有眼。“黑人音乐”,比如爵士乐,比如蓝调,深刻影响了20世纪整个美国音乐,以至深刻影响了20世纪部分西方音乐与亚洲音乐。今天,你到欧洲旅行,偶尔泡泡酒吧,冷不丁就有可能遭遇白人版本的爵士乐队与爵士歌手。美洲、非洲、亚洲欧洲大洋洲,不少城市,每年举办规模不小的爵士音乐节,乐手与歌手,听者与狂欢者,有黑人有黄人也有白人。不过,实话讲,就爵士乐与蓝调而言,黑人唱自己的东西,其难以言传的地道细节、原生细节,骨子里的忧郁与宿命,无人能及。美国欧裔作曲家格什温(George Gershwin)的歌剧《波姬与贝斯》(Porgy& Bess),总谱上明确标明:“这部歌剧,只能由黑人歌手演唱。”
每个不同的种族,自有不同于他族的特性。听听以下这张唱碟,你将真正理解格什温的指令。
三、蓝调巨星
(唱碟Brownie & Sonny:The Giants of the Blues)
布朗尼·马克基(Brownie McGhee)与索尼·特瑞(Sonny Terry)的道路,在1939年的4月交叉。他们将他们的才华合并,创办了名为“布朗尼与索尼”(Brownie & Sonny)的组合。之后这个组合演遍世界。
…………
布朗尼·马克基生于1915年11月。
身为歌者与吉他手的父亲,手把手亲自教他演奏吉他。
1938年,布朗尼·马克基的第一个录音在芝加哥完成。
索尼·特瑞生于1911年10月。
11岁那年,一次事故之后,他失去了视力。他跟“盲眼男孩铁锤”合作,在1937年录制了他们的第一张唱碟。
布朗尼与索尼都属于乡村蓝调传统。布朗尼的歌声里头,你听到索尼的“猫头鹰声”以及他丰富多变的口琴。
——摘译自唱碟佚名简介
唱碟选段:
N.4, “在河岸”
N.5, “低地蓝调”
N.7, “光火”
N.10, “迷路的约翰”
N.16, “囚徒锁链”
N.19, “红河”
以职业歌手、职业乐手而论,独特的轻松、快活、生动,非城市文明的荒旷野性,敏感而不自恋,忧郁宿命而不寻死觅活,玩味却没有丝毫的造作与自负,黑人独有。
布朗尼与索尼的唱与口琴,绝妙!他们自逗自乐,轻松幽默,妙趣横生,没有西方以及西式学院音乐人自居“精英”、自居“高文化”的傲慢,所以不排他,不具文明暴力。他们的音乐里头,我们听到非洲本土天然生动的欢愉与轻松,历经磨难,终于在“新大陆”苏醒。这一苏醒,便一发不可收拾,它以黑色人种独有的活力,强力横扫世界。
蓝调与爵士乐,无疑是20世纪美国非洲裔给予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礼物。
世事无常。
当初,哥伦布们欢呼“发现新大陆”,美洲印第安人开始他们的噩梦。丧失家园的他们,逐渐沦为自己本土的“少数族群”,龟缩在有限的“保留地”,作为原始的稀罕任人“参观”。美国每年一度的“哥伦布日”,偶尔能听见印第安人微弱而无关大局的抗议。
当初,在本土丧失土地的非洲贫民,远隔重洋被贩往“新大陆”。沦为黑奴,他们她们饱经屈辱饱经磨难饱经沧桑。这不幸,以音乐看,却成就了蓝调与爵士乐,成就了今日音乐人类的大幸。
人类该当感激印第安人,人类该当感激美国非裔,人类该当感激美洲大陆与非洲大陆。
这感激,该当饱含歉疚与尊重。
感叹文明成就的当下,人类该当记住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