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
选妃的典礼如期举行,秀女们齐聚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安安静静。似乎谁也没有发现她们中间有两名秀女不见了,青砂无声地笑了笑,原来这就是深宫中的女人们,其他女人的死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本来她也该站在那些人中间,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等着君王的垂青。而今,她站在卫无双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众如花美眷,百花一般争奇斗艳,这般的不遗余力却只是为了博得那人的青睐。莫名地,为她们觉得悲哀,能够感同身受的——身为女子的悲哀。
齐堇色封淑妃;傅芷兰封贤妃;宋知秋封贵嫔……受封的女子神情雀跃,看的人却是兴趣缺缺。
就好像是一出戏,剧本早已写好,所有人都不过是按照剧本演着自己的角色而已。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如何能不兴味索然?
透过发丝望向那些春风得意、众人艳羡的女子,她知道,接下来的后宫将会是她们的后宫。
但,谁也不该忘记,这后宫终究是皇帝的后宫。
册封大典结束,回到羲和宫,自有婢女迎上来替卫无双更衣。脱下繁复的凤袍,摘掉满头的珠翠,卫无双长长舒了口气。
青砂在一旁打量着,心中暗道,顶着那一头乱七八糟、闪瞎人眼的头饰,穿着这么繁复的衣服,还得端庄高贵地坚持几个时辰,看来,这皇后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司琴,给本宫弹首曲子解解乏吧。”卫无双接过婢女递上的茶慢慢吹了吹。
“娘娘稍候,奴婢这就去取琴。”青砂躬身退下。
一路小跑着回屋取了琴,青砂深呼吸了几下,愤愤地想,房子造这么大干什么,每天这么来回跑个几趟还不累死!
不过气愤归气愤,身为皇后的侍女,她还是得尽快赶回去弹琴。
抱起琴,她继续一路小跑着原路返回。正要转弯时,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来,她吃了一惊,脚下急停,却忘了双手正抱着琴,平衡感差了很多,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
那人抬手在她胳膊肘上轻轻托了一下,她几乎完全没感到力量,却奇迹般地站稳了。
站稳后的沈青砂第一件事便是低头查看怀中的琴可有损伤,见凌音琴完好无损,才长长舒了口气。
“多……”抬头看了一眼,青砂顿时冷汗津津,已到嘴边的话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急忙低下头,退后两步,然而没等她行礼,那人便问道:“你是……青砂?”
“欸?”沈青砂抬头。
“看来朕猜对了。”一身便服的穆成泽看着她,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在地上,她跪下行礼。
“免礼平身吧。”
“谢皇上。”青砂站起身,拍拍衣服,然后重新抱起琴。
“沈青砂”这个名字,是这两天他在卫无双口中听得最多的名字。以至于,他在此之前幻想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青砂,一个奇怪的名字,哪有人取名会用“砂”字的,女孩子家不是应该叫青玉、青瓷、青璃之类的么,青砂算是个什么名字。
一个琴弹得很好的女子,应该是优雅安静的,聪明冷静的,应该是神采飞扬或者深沉内敛的。
眼前的少女显然与他的想象相差甚远。
两步开外的少女身形纤瘦,个头不高,皮肤很白,一双眼睛点漆似的,睫毛扑闪扑闪,抿嘴的时候可以看见两个小巧的酒窝。很乖巧、很可爱、很无害的样子。
穆成泽突然有些失望,表姐是不是太夸大其词了呢?这个孩子,虽然瞧着很讨喜,但如此干净纯真的人,是不适合在宫中生存的。
“司琴,你取来琴没有?”是司棋的声音。
“来了!”她提高声音回了一句,屈膝行了一礼,“奴婢告退。”
看着她抱琴急急离去,穆成泽眯起眼睛,挑眉一笑,跟在她身后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候在门外的司棋看见跟着沈青砂走过来的便服男子,连忙跪下,“奴婢给皇上请安。”
屋内,卫无双听见动静,一掀帘子走出来,屈膝行了一礼,迎上来,也有些惊讶,“今日可是册封的大日子,皇上怎么有空到臣妾这儿来?”
“朕看皇后今日亦挑了不少美人,一时兴致所至,过来看看。”穆成泽说着,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青砂,“而且,朕也真的很想听听看,令皇后赞不绝口的琴音,究竟是何等天籁。”
“难得皇上有这么好的兴致,光是听琴怎么够呢。”卫无双笑吟吟,转头吩咐道,“司棋,去唤司舞和司音出来。司膳,你去准备些点心小食。”
两人退下,不一会儿司棋领着两名美貌女子回来,正是卫无双今日自秀女中挑选出的司舞和司音。
卫无双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穆成泽去了一旁的大厅,空旷的大厅装饰得精致素雅。
穆成泽踏上台阶,在主位坐下。面前的案上放了四碟颜色各异的糕点,做工精致,散发出淡淡的花香。
司书跪在一旁开始沏茶,动作娴熟又透着优雅。
接过司书递上的茶盅,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是他喝惯的雨前龙井。浅啜一口,穆成泽愣住,竟是……完全不同的滋味。拈起一块绿茶酥,口感绵软,入口即化。两种不同的茶香交织在一起,相得益彰,顿觉齿颊留香。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美味。
看见穆成泽眼中的惊艳之色,卫无双挑眉一笑,拍拍手,对下面的三人道:“开始吧,可别让皇上失望啊。”
司舞和司音一起看向沈青砂,青砂已经调好了琴,冲她们点点头。
司音缓缓开口,她唱的是一首很应景的曲子。歌声一出,琴声便起,如影随形,仿若演练过若干遍,二者完美融合,天衣无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首《桃夭》,分明是耳熟能详的曲子,自她口中唱出,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独特韵味。
穆成泽目光深邃。青砂的气质突然变了,手指按上琴弦的那一刻,柔和如水的感觉尽数褪去,她眼底光彩熠熠,眉目间傲气弥漫,是的,傲气,那是一种自信到了极致的——自傲。
令人迷醉的歌声中,司舞踏着节拍,婆娑起舞。
面若桃花的女子,恰恰又着了一袭粉色衣裙。轻盈绿腰舞,飞袂拂云雨。和着清越婉转的乐声,她越舞越快,裙裾旋转飞扬,水袖灵动缠绵。仿若她就是歌曲中那个桃花一样的女子,让人恍了心神,竟似真的看见了漫天桃花飞舞。
柳腰轻,莺舌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歌声先止,而后琴音逝,余音绕梁中,舞者翩然收势。
时光恍如在这一刻停滞,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那一晚,羲和宫中,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那一晚,瑶华宫中,残烛对冷月,齐堇色独自坐到子时,突然冷冷一笑,面无表情地脱下精心挑选的衣裙,一根一根摘掉发上的珠钗,然后唤了侍女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
那一晚,江离宫里,傅芷兰如往常一样看书到二更,然后梳洗就寝。
那一晚,宝华宫中,宋知秋摔了一只茶壶、六只茶杯、三根发簪,最后一甩袖子,回房睡觉去了,留下一众宫人心惊胆战,却也只能叹息自己命不好,分到了一个难伺候的主子。
后晏史记载,帝后感情深厚,以致册封之日,竟无人得到皇帝垂青。
翌日,送穆成泽去上朝后,卫无双照例要去给太后请安。梳洗更衣完毕,卫无双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道:“司琴,你随本宫一起去。”
“哦,好。”沈青砂还没有完全睡醒,正神游天外,冷不丁被卫无双点了名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叫她,反应过来后又忘了要说奴婢。
卫无双看着她一脸状况外,忍不住想笑。
“今晚早点睡。”卫无双摇摇头,提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提醒道,“注意门槛。”
沈青砂总算清醒过来了,嘴角一抽,尴尬地点点头,“奴婢遵旨。”说完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见司画憋着笑的脸,她心中默默流泪,又不是我不想睡,是皇上非要听琴好不好,平时我早就睡了啊。
一抬头发现卫无双已经走远了,连忙提了裙子追上去,不知道是不是越紧张越出错,倒霉的沈青砂小朋友成功跨过门槛后,却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下,身后顿时响起司画和叶楚忍无可忍的笑声。
沈青砂继续默默流泪,同时深深地觉得,她和那位皇帝陛下可能八字不合。
佛堂外,沈青砂站在卫无双身后,垂首恭立。
鼻子嗅着若有若无的檀香,耳中木鱼声和诵经声交织在一起。从半开的木门望进去,庄严的佛像微微颔首,似乎也正看着她,眼含慈悲。
沈青砂眼中波光一动,缓缓垂了眸。突然有些后悔没有把琴带过来,那样至少她知道自己的双手该放在何处。
佛堂,这是一个她从未踏足过,也从未想过会踏足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青砂以为自己已经老了,古朴的木门终于缓缓打开,头发花白的太后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走出。
沈青砂一愣,太后怎么看起来如此苍老?她偷偷扒拉扒拉手指,怎么算太后也不会超过四十岁,可现在这副相貌,说六十她都信。
“给母后请安。”卫无双急忙迎上去,扶住太后。
“等很久了?你看,手都冻凉了。”握了握卫无双的手,太后半是责怪半是怜惜地道,“不是都让你不用每日来请安了吗,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青砂目光微动,落在太后的腿上:
“这不是知道母后喜欢听琴,正巧无双新得了一位琴技甚好的侍女,一大清早便巴巴地过来献宝了。”卫无双拉着太后的手撒娇,笑着唤道,“司琴。”
沈青砂应声上前,抬起头对太后微微笑,“司琴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的目光在沈青砂脸上转了两圈,对卫无双笑道:“原来是位小朋友,长得倒真是讨喜。”
沈青砂脸色一黑,内心抑郁道:“我才不是小朋友!”
“母后是觉得司琴太年轻了?”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说:“外面风大,进屋吧。”
沈青砂微笑垂首,跟在她们身后。一路走过来,只见房间墙上装饰的皆是古琴,进到内室,更是眼前一亮,忍不住抬起头来,四下打量,突然,目光一定,再也挪不动脚步。
“海纳百川,这是……百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张通体剔透、琴弦洁白的琴,她喃喃自语。
太后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重新打量了她一遍,赞道:“丫头年纪不大,见识倒不小。”
沈青砂慢慢回过神来,垂了眸淡淡道:“只是曾在名琴谱中见过,不想今生竟能有缘得见真身,实乃三生有幸了。”
“想看的话,自己拿下来看看吧。”太后的目光落在琴上,又似乎穿过琴在看别的什么,极轻地叹了一声,“只可惜明珠蒙尘已久了。”
隔得太远,沈青砂未曾听见,卫无双却听得清楚,心头一颤,口中泛起微微苦涩。
沈青砂颤抖着伸手,轻轻一托,百川琴便落入了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张传说中的上古名琴,一时间心绪涌动。手指从洁白的琴弦上滑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于是手指便不听控制地一挑一勾,“百川”一声低吟,仿若名士的叹息。
太后吃惊非凡,猛地站起身来,怔怔地盯着堂下的沈青砂。不只是太后,上阳宫中的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子。
百川作为上古名琴,琴身取自东海水晶,琴弦乃是极品天蚕丝制成,若指上没有足够的力气,根本弹不动百川。而寻常乐师多柔弱,是以,太后不再弹琴之后,百川也因此被束之高阁。
极致的安静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太后叹息了一声,缓缓坐回软榻。
卫无双心中不安,低声问:“母后,您没事吧?”
“没事。”端起桌上的茶,太后低低地笑了,“哀家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青砂抱琴跪下,“奴婢冒失了。”
“不,哀家很高兴,百川闲置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够弹奏了。司琴,用百川给哀家奏一曲吧。”
“奴婢遵旨。”青砂抱起琴席地而坐,略一思索,手指按上琴弦,音起。
卫无双知道青砂弹琴向来喜欢与众不同,奏的多是少有人弹的小众曲目,这首亦是她听也未曾听过的。转眼视之,却见太后目光微变,眼中波光闪烁,嘴唇轻轻地颤动着,显然是知道这首曲子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她一边弹,一边轻轻地念。她念得很平静,没有波澜,声音也算不上动听,只是,听在耳中很舒服,山涧清泉一样干净柔和。
喝着茶,卫无双掩不住眼中的笑意,这个小姑娘真的是从不曾让她失望。
紧紧握着手中的念珠,太后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晰坚定,眼底有一簇火光慢慢开始燃烧。
沈青砂念完,中指用力一挑,左手缓缓揉弦,余音便袅袅散开,经久不息。
不知过了多久,沉浸在琴音中的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卫无双心中感慨,原来这才是青砂真正的实力,如此看来,昨晚她根本就是随便弹弹而已。
太后缓缓走下座位,接过百川,不舍地摩挲。
“这张百川是当年先帝特地命人寻来送哀家的聘礼,只可惜……”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如今,哀家将此琴赐予你,望你好好珍惜,莫再让明珠蒙尘。”
“不,这琴奴婢不能要。因为……”她抬起头,嘴角上翘,“太后还是可以弹琴的。”
不出意料地换来太后不可置信的神情,“哀家……哀家还能弹琴?”
“如果奴婢猜得不错,太后的手指只是因为风邪寒湿入侵而致使关节肿胀变形,且并不严重,这些年太医为太后调理得很好,只要注重保养且坚持用药,是可以治愈的。可巧,奴婢知道一个偏方,对治疗风邪入侵之症很有效果。”
少女微笑着娓娓道来,声音泉水一样涤荡人心。那笑容沉静美好,目光温柔暖人,像极了太后日夜跪拜的佛像。
“快去把孙太医叫来。”
不过片刻,孙太医领着弟子兼助手齐召匆匆赶来,还未来得及行礼,卫无双便劈口问道:“冶临,太后所患的可是风邪入侵之症?”
孙冶临一愣,点点头,“正是。”
“可有办法治愈?”
“可以是可以,只是须得慢慢调理,好在太后的症状并不严重,且这些年病情已经稳定了,若再好好调理个五六年,应能痊愈。”
“我的侍女知道一个偏方,你来听听看是否可行。”卫无双冲沈青砂点点头,“司琴,你告诉孙太医吧。”
对孙冶临行了一礼,沈青砂笑着道:“其实这个偏方很简单,孙太医见多识广,想必也是听过的,就是每日以蜜蜂蜇患处,与针灸之术异曲同工。”
孙冶临听后,颔首道:“司琴姑娘说的这个方法,臣确实也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只是此法未经检验,太后万金之躯,臣不敢妄用。”
“奴婢曾经试过此法,确实是有效的。孙太医若不放心,这宫中不乏患有风邪入侵之症的老宫人,大可一试之后再为太后施针。”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孙冶临沉吟片刻,“太后和皇后觉得如何?”
“试就不必了,哀家相信司琴。”
卫无双与孙冶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青砂眨了眨眼睛,怎么觉得这个孙太医和皇后的关系很不一般呢?
“如此,臣再仔细研究研究,准备一下,快的话明日便可以开始。治疗期间还请太后暂时移居羲和宫,上阳宫建成已久,采光略有不足,湿气也较重,不利于治疗。”
犹豫了一下,太后颔首道:“好。”
卫无双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还有就是……太后每日参佛的时间过久,对您的腿疾和治疗都不利,所以……臣希望太后最好还是不要……”孙冶临斟酌着用词。
“孙太医这是要让哀家对佛祖不敬吗?”果不其然,太后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头。
孙冶临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眸,淡淡道:“臣不敢。”
卫无双轻轻咳了一声,一个眼神飞过来。
沈青砂心中默默流泪,无奈地上前一步,“太后,奴婢愚钝,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太后可以为奴婢解答吗?”见太后没有生气,她接着道,“奴婢想知道,太后每日在佛堂待那么久是在干什么呢?”
“哀家自然是在修佛。”
“奴婢小时候随母亲去庙中,曾遇见过一位大师,大师问了奴婢的母亲这个问题,奴婢的母亲也和太后一样回答。可是,大师却说‘施主请回吧,本寺的佛并不曾坏,不必修’。”
太后闻言一愣,恍若醍醐灌顶,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你想对哀家说什么?”
“感即众生,应即佛也。谓众生能以圆机感佛,佛以妙应应之,如水不上升,月不下降,而一水普现众月。”她平静地说,笑容温和如水,“奴婢想说,世间一切皆有因果,今日之努力会造就明日之结果,佛不度无信之人,更不会直接插手人间事,否则扰乱人间因果,天下岂不大乱?”
她说完了,静静地站着,太后也没有说话,一时间,殿中安静得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太后忽然笑起来,“枉哀家念了这么多年的佛,却还不及你一个小丫头看得清楚。”
“太后只是当局者迷。”
太后自手腕上解下一串佛珠,套在青砂手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很有慧根。这串念珠是甘露寺的高僧所赠,如今哀家把它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在这宫中平安健康。”
因为太后的入住,羲和宫好一阵忙碌。
沈青砂溜进小厨房,悄悄将一个小小的纸团扔进灶膛里,什么风邪之症,什么蜂蜇之法,她哪里会知道,不过是陪着卫无双和孙冶临演了一场戏,照着卫无双偷偷塞给她的纸条念出来罢了。
“青砂,把柜子上那个匣子递给我。”
她应了一声,抬手去取,衣袖滑落。叶楚一抬头,正对上那露出的一截藕臂,白皙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精致的佛珠。
注意到了叶楚的目光,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笑了笑,随手就将念珠解下递了过去,“今日太后赏的,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
“这怎么可以?这是太后赏给你的,何况这串念珠很珍贵的。”叶楚虽然不懂,但也看得出这串念珠不是凡物。
“无妨,我不信佛,留着也无用,送给你好了。”说着不由分说除下来套在叶楚的手腕上。
“你不信……佛?”叶楚因为这句话愣住,忘了推辞。
“对,不信。”她还是那样淡淡地微笑着,轻轻地说,“就算这世上真有佛,他庇佑众生,却不曾佑我。”
叶楚握着腕上的念珠,呆呆地看着她微笑离去。
青砂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墨玉般的眼睛比最虔诚的信徒还要清澈。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却说——她不信佛。
从早晨起来青砂眼皮便一直跳个不停,心里也觉得慌慌的,给太后请完安出门时,差点又被门槛绊倒。
想着还是去叶楚那边坐坐寻些好吃的平复下心情,正走着,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刺痛耳膜,艰难地辨认了下,似乎是负责日常打扫的彩月。
青砂提起裙子,疾奔几步,果然是彩月跌坐在走廊中,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捂着嘴,却完全没有捂住尖叫声。
而她看着的方向——青砂突然觉得心头一凉——那里是叶楚的屋子。
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上心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如擂鼓,怦怦怦,每走一步便重重敲击一下。
短短的十来步,她却好像走了好多年一样,久得她以为自己永远也走不到。
门是半开着的,连推门的勇气也帮她省了,她努力睁大眼睛,向屋中望去。
太阳真让人讨厌,怎么照得这么清楚呢?扶着门,她一点一点滑落在地,心中有一个声音嘶喊着“叶楚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她猛地跳起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扶起地上的凳子踩上去,咬牙抱住叶楚已经冰凉僵硬的身体,吃力地将她放下来。
终究……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以为这后宫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以为那些残忍的斗争和她们这些个小宫女是没有关系的,直到现在,直到叶楚死了。
握着叶楚冰凉的手,她的腕上还戴着昨日她所赠的念珠,此时此刻看来,真真是无比讽刺。
佛,果然是不佑人的。
一用力,断了线的念珠争先恐后地滚落,顷刻间散落满地。
“对不起……”她抱着叶楚冰冷的身体,眼中一片涩然。
叶楚是绝对不会自杀的,心中想到一种可能,她发现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那就是她害死了叶楚!
因为她的私心,害死了叶楚!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
她闭了闭眼,双手交握,强自镇定下来。起身走到屋外,扶起犹自惊恐无状的彩月,狠掐了她一把,见她醒过神来,这才吩咐道:“你快去向娘娘禀报,我在这里守着。”
彩月愣了愣,捂着嘴掉头跑了。
沈青砂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屋里,开始认真打量起屋中的物件,目光落在从屋梁垂下的绳索上,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闭上眼,仔细回忆屋中的情形。
蓦地,她睁开眼,一提裙摆踏上凳子,一直黯淡的眼神粲然一亮,她长长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蓦地松弛下来,她只觉气力一散,直直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顾不上磕痛的膝盖,青砂急忙爬过去拉开叶楚的衣领,果然,光洁的脖子上只有一道勒痕,与梁上的绳索完全吻合。将衣领往下拉开一下,除了这一道致命的勒痕,再没有其他外伤。
她抬起叶楚的手,果然在甲缝中发现了一些极细小的皮屑和丝状物。掏出手绢,拔下头上的簪子,小心翼翼将这些东西挑出,包好,贴身收起。
做完这些,估摸着皇后他们也该到了,她不动声色地坐回去,抱住叶楚的尸身。即使已经接受了现实,可怀里冰凉的躯体仍让她的心狠狠揪成了一团,痛得背也挺不直了。
卫无双匆匆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木偶一样瘫坐在地上,空气中弥散着令人窒息的悲哀。
卫无双发现自己再也迈不开脚步,那道并不算高的门槛,如同一道鸿沟,怎么也跨不过去。阳光中,她看见青砂缓缓抬起头,乌漆漆的瞳仁毫无神采,面无表情地开口:“娘娘,叶楚死了……”那样木然死寂的神情是她从未在这个总是微笑的孩子脸上见过的。
卫无双的身子晃了晃,急忙扶住门框。彩月方才来禀报时,她还不肯信,昨日还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甩开司棋扶着她的手,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踏进门,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脚下的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叶楚身边的,心里难受得厉害,叶楚还只是个孩子,这个孩子为她受的伤还没有好,却再也没有痊愈的机会。
都说世事无常,原来这就是世事无常。
“娘娘,今晚我想给叶姐姐守灵。”青砂重重磕了个头,却不知是向她磕的,还是向叶楚磕的。
“好。”卫无双觉得自己多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心中想到叶楚也许是为她而死的,就难过得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她随手一抹眼睛,跌跌撞撞逃离这间屋子。
“谢娘娘。”身后,青砂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她就这样以一个无声却悲恸的姿势跪着,直到卫无双离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
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她缓缓站起身,拢着手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鞋底碾过一颗又一颗佛珠,用力之大,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佛珠摩擦地面的声音。
她走到门口,一脸平静地开始吩咐外面的宫女太监们去布置灵堂。
毕竟只是一个宫女,虽然是伺候皇后的宫女,也终究只是个奴才。说是布置灵堂,不过是简单地在两张长凳上搁上一块门板,用来停尸,再摆上些香炉火盆什么的。
就算这样,也已经是皇后娘娘特别的恩赐了。
寿衣自然是不可能有的,可擦身换衣不能不做,一回头却见一众宫女皆是面如土色,她叹了口气,淡淡道:“彩月,帮我去找司棋要一套新的宫服过来,叶楚的尺寸。”
彩月应声而去,很快拿了一套新衣回来。
“好了,下面的事情交给我,你们先出去吧。”
这句话落在众宫婢耳中简直是如蒙大赦,众人迅速退了出去,还很体贴地替她关上了门。
沈青砂转过身,眼底一片不加掩饰的冰冷,人情淡薄如纸,说的就是这样了。
叶楚的死讯传出,羲和宫中大部分宫人都陆陆续续地前来祭奠——叶楚的人缘向来是很好的,青砂静静跪在一旁,一一还礼。
夜幕很快降临,白日人来人往喧闹的灵堂也沉寂下来。
沈青砂依旧保持着白日的姿势,静静跪着,一张一张,面无表情地往火盆中送纸。整整一天,她只是跪着,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夜晚的凉风从大开的门窗中灌进来,吹动窗纱床幔,孤独的烛光中,有种说不出的诡谲之感。
沈青砂却似浑然不觉,她太过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
一个人慢慢走进来,脚步轻缓,面容沉静,是司音。
沈青砂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安静地烧着纸。
司音也不说话,只是走到她身边,自己拖了一个蒲团过来,跪下和她一起烧纸。
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怪异地相处着,直到外面鸡鸣三声,青砂抬眼看向窗外——天亮了。
从始至终,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冷静得不似常人。
司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道:“司琴,你真冷血。叶楚对你那样好,临死前还去佛堂为你祈福。”
青砂一愣,随即抬眼,反问道:“司音,你很讨厌我吧?”
司音让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其实,她不是讨厌司琴,只是每每看见她微微笑起来,那么单纯乖巧无害的模样,总会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仔细想一想,这种情绪叫作嫉妒,因为自己得不到,所以嫉妒那些拥有的人。
沈青砂无所谓地笑笑,拍拍衣服,站起身走了。
齐召觉得很抑郁,沈青砂在他对面坐了快一个时辰了,也不说话,只是拿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瞅着他。他摸摸耳朵,觉得有些烫手。
终于,齐召先憋不住了,“司琴姑娘,你有事吗?”
“奴婢听闻有些药物可以令人瞬间手脚无力,失去抵抗能力,不知是不是真的?”她微微一笑,腮上出现两个小巧的酒窝,让人瞧着就觉得这是个单纯无害的孩子。
齐召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确实是有这样的药物,比如当年华佗所创制的麻沸散,便能令人神经迅速麻痹,失去痛感。”
“这样啊。”她笑着点点头,伸出一只手,“奴婢最近感觉身体有些不适,烦劳你给看一看。”
“在下学艺不精,还是等师父回来,让师父给姑娘瞧瞧吧。”齐召尴尬地笑笑,推辞道。
“齐大夫未免太过谦虚了,所谓名师出高徒,孙太医医术高超,您的医术又怎么会差呢。”沈青砂抿嘴一笑,“何况,奴婢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身份也不高,齐大夫你大可放心地看,就当是练练手也好呀。”
她如此一说,齐召觉得自己再推辞便显得矫情了,于是点了点头,伸出左手搭上沈青砂细细的手腕。
“咦?”沈青砂似乎很激动,“齐大夫,你是左撇子呀?我爹说左撇子的人大都非常聪明呢。”
齐召笑得有些腼腆,“令尊怕是和你开玩笑的,没有这样的事。”
“是吗?”青砂扁了扁嘴,很失望的样子,不过只一瞬便恢复如常,好奇地问,“那齐大夫你也会用右手吗?还是和我们一样,右手只能做些简单的事情?”
“姑娘身体并无什么大碍,只是体质比较弱,似乎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吃食寡淡,又操劳过度。不过,姑娘也不必担心,你现在年纪不大,好好加以调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沈青砂撇嘴,这不是明显的岔开话题嘛。
“既然如此,那奴婢就不打扰了,告辞。”她站起身,行了一礼。
齐召暗自松了口气,亦随之起身,却不料沈青砂突然身子一晃,直直向前栽倒,他本能伸手去扶。
手一伸出去,他便已后悔,然而想收回来却已来不及了。
沈青砂握着他的右手,脸上依旧是那种看起来很乖巧单纯无害的笑容,温和如水,沉静美好,多一分显做作,少一分则不足。
齐召突然觉得脊背发寒。这种笑容,这种……笑容!一个人要练多久,才能练出这般完美无缺的笑容?!
羲和宫宫女司膳悬梁一案真相大白,凶手竟然是那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司舞。齐召齐大夫因为在现场发现了蛛丝马迹,也不幸遭其灭口。不过,老天有眼,司舞在杀害齐大夫时,被碰巧路过的司琴和皇后娘娘抓了个正着。
羲和宫中,右臂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青砂小朋友,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支着脑袋发呆。
房门被人推开,沈青砂没有回头,会不敲门进她房间的,除了卫无双不会有其他人,而她现在是病人,是抓获凶手的功臣,所以她打算适当地任性一下——不行礼。反正,卫无双也不会介意。
“感觉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用完好的左手戳了戳裹得粽子似的右手,“不过就是脱臼而已,又不是骨折,至于包成这样吗?孙太医也太夸张了。”
“冶临不是说了吗,你骨骼偏细,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心一点为好,不然要是长歪了,你这双手以后可别想弹琴了。”
“知道了。”沈青砂哀哀地叹了口气,瞧着可怜兮兮的。
“你也太大胆了,居然拿自己去当饵。那天若是齐召心狠一点,本宫出手慢一点,不知道你会怎样。”
沈青砂笑笑,不以为意的样子,“证据太少,不冒点险,怎么能逼他承认?何况,我也有些事情想知道。”
卫无双白她一眼,“你那是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其实,当时我和自己打赌,赌他不会再杀人,真幸运,我赌赢了。”青砂眨眨眼,有些小小的得意,“如今一举两得,一石二鸟,多好。既替叶姐姐报了仇,又除掉了司舞这个刘靖安插到后宫的心腹大患,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那一日的真相,当然不会是对外宣称的那样。
那日的真相是——
沈青砂握着齐召的右手腕,言笑晏晏,“齐大夫可否解释一下,你手背上这几道抓痕是怎么回事?千万不要告诉奴婢是猫抓的,羲和宫中没有猫,倒是叶楚的右手指甲缝中残留了一些皮屑状的碎屑。”
齐召撇开眼,抿着嘴,并不回答。
青砂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从胸口掏出一段绳索,扔在桌上,“这条绳子是叶楚用来悬梁的,奴婢注意到这个绳索是因为它系得太高了,以叶楚的身高,即便站在凳子上,要将脑袋套进去也得努力踮起脚尖,会有人这样悬梁吗?然后奴婢又发现,这个打得很漂亮的结,居然是包药材专用的,一般人可不会打这样的结。”
齐召继续保持沉默。
“据奴婢检验,叶楚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子时到丑时三刻之间。奴婢来之前特意问过孙太医,你前晚寅时方归,也就是说在叶楚被害的这段时间内,你是有嫌疑的。”顿了顿,她接着道,“令人丧失抵抗能力的迷药,手上的抓痕,过高的绳索,绳索上特别的结,再加上足够的行凶时间,齐大夫不会告诉奴婢,这一切都是巧合吧?”
“多管闲事!”一直沉默的齐召突然开口,说话间猝然发难。被沈青砂捉住的手腕猛地一翻,沈青砂只觉胳膊一阵剧痛,然后整条胳膊就这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齐召轻而易举地抽出自己的手,一把卡住她的脖子,“你刚刚说的这些,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被卡住脖子的人面色如常,平静地道。
齐召试图压住背上不断冒出的寒意,看着那双墨黑的眸子,沉声道:“你听好了,你若敢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叶楚的下场你也看见了。”
“所以……你承认是你杀了叶姐姐?”
齐召移开目光,冷冷道:“你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叶姐姐?”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齐召冷冷道。
“杀人动机无非那么几种——情杀,仇杀,谋财害命,还有灭口。叶楚和你素不相识,身上也没有多少银两,所以只可能是灭口。她无意中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要杀她灭口是不是?”
握着她脖子的手倏然一紧,沈青砂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涨红了脸。
突然一道破空之声擦着耳朵划过,齐召闷哼一声,松开了手。
沈青砂踉跄着退后两步跌坐在地,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起来。等飘忽的意识慢慢重归清明,只见站在面前的赫然是卫无双,而差点掐死她的齐召已经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沈青砂坐在地上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扯动嘴角,笑了——果然还是太弱了啊。如果当年她能像卫无双这样强,该多好。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二字。
“他死了吗?”
“没有,本宫只是将他敲晕了。”
“可以弄醒他吗?”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场,她居然还是很平静,“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卫无双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可以。”说着,随手拿起一旁的茶壶对着齐召的脑袋直接浇了下去。
冷水一激,齐召哼了一声,幽幽转醒。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相貌,他微微一愣,接着便笑起来,“看来我是逃不掉了。”
沈青砂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眼中无波无澜,“你为什么要杀叶楚?”
“人都已经死了,问这些有意义吗?”齐召敛了笑容,垂下眼。
沈青砂不为所动,“或者我换个问题——你在维护谁?”
齐召表情一僵,然后他眉毛一扬,再次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抬起眼,直视着沈青砂的眼睛,笑意在他眼中盛开,“我……不告诉你。”说到最后一个“你”字时,他低咳了两声,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流出。
沈青砂吃了一惊,连忙上前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力气,竟单手将齐召拉了起来,只见他腹部,一柄小巧的匕首直没入柄。
她顿觉一直被压抑的怒气冲开封印,在胸膛中上蹿下跳,无处宣泄。在大脑做出反应前,她的左手已经卡住了齐召的脖子,“你给我把话说完再死!”
齐召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不停地咳,不停地笑,暗红色的血从他口中涌出。
“司琴,司琴,青砂!”卫无双被她吓到了。
最后两个字如同当头棒喝,她神智一清,颓然松开手。
黑白分明的瞳仁中闪过一丝困惑,为什么宁愿自杀也要维护那个人?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沈青砂静静看着这个状若疯癫的男子躺在她脚边,一点点死去,无喜无悲。
杀人偿命,因果报应,天理如此,没什么值得感伤的。
只是……她捏住胸前的长命锁,哥哥没有说错,无情才能无坚不摧,才能不沦落至此。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哥哥明知她不信佛,却仍是坚持要她日日诵读佛经。其实哥哥并不是希望她信佛,只是希望她放下执着,看淡世情,是真的希望她能够一世平静。
“他死了……”身后,卫无双轻轻叹了一声。
“是的,他死了。”转过身,沈青砂垂首行了一礼,说,“适才奴婢失态了。”
卫无双愣住,她第一次意识到,青砂她……也许并不是异于常人的冷静,只不过是她不在乎,所以特别冷漠,所以波澜不惊。
“司舞姑娘,请这边来。”门外远远传来孙冶临的声音。
卫无双连忙一扯沈青砂,两人将齐召拖到角落,而后闪进一旁的帘幔之后。
刚刚站定,门便被推开了,孙冶临领着司舞走进来,向她们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却不料瞧见了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齐召,表情顿时一僵。卫无双迅速比了个手势,孙冶临立刻心领神会,侧身挡住司舞的视线,做个请的姿势。
沈青砂瞅瞅孙冶临再回头瞅瞅卫无双,内心默默纠结,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人关系绝对不一般。
“不知孙太医要给奴婢看的东西是什么?”那边司舞开口了,声音如黄鹂轻啭,竟也是不逊于司音的好嗓音。
“便是这个,司舞姑娘自己看吧。”孙冶临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纸包,递过去。
司舞身形突地一晃,“你……”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便瞧见了齐召的尸体。电光石火间,她已经明白,她的身份暴露了。再不迟疑,五指成爪,一爪抓向孙冶临的咽喉。眼见这一抓孙冶临避无可避,却见卫无双手一扬,一道白光划破空气,直射向司舞。后发先至,司舞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司舞右肩上出现一个血洞,卫无双射出的那枚袖箭力道之大竟透肩而过,钉在她身后的木柱上。
司舞显然没有想到还有其他人,捂着肩,剧烈的疼痛让她满头冷汗、面如金纸,她硬撑着站稳,咬牙道:“你们想做什么?”
“没什么啊,我们只是碰巧路过,发现齐召死了,而你就是凶手。你为什么要杀齐召呢?自然是为了灭口,因为他发现了你杀死叶楚的证据。”卫无双施施然从帘后走出。
青砂垂首跟在她身后,心里默默地想,其实,皇后也很无耻啊。
“你无耻!”司舞愤然啐道。
青砂默默望天,看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认为啊,虽然她不想承认这么无耻的计划她也有份参与。
“身为刘靖的棋子,本宫还以为碧秋姑娘不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呢。”卫无双轻飘飘一句,本名叫作碧秋的司舞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司琴,去叫人来吧。”一抬手封了碧秋几处大穴,卫无双吩咐道。
“青砂,青砂。”
“嗯?”卫无双的呼唤将她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
“其实,我来是告诉你,叶楚明日该出殡了。”沈青砂注意到,这次卫无双特意用了“我”而不是“本宫”。
沈青砂长睫垂下,覆盖住眼睛,良久,她轻声道:“娘娘,奴婢想将叶楚火化了。”
“你疯了!”卫无双吓了一跳,失声道。
“娘娘,您知道叶姐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是回家。”她抬起头,与卫无双对视,黑瞳中有流光晃动,“奴婢希望等到被放出宫的那天,亲自送叶姐姐回家。”
沉默半晌,卫无双叹息一般轻声道:“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