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子重逢
看到他的面庞,才会发现究竟还是个孩子样。轮廓清晰的脸型和五官,秀气而有特色的剑眉,刚劲个性的嘴唇,都让江静舟蓦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仿佛记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那个徜徉在故乡江边的青涩男孩。这就是神奇的血缘因素,毫无征兆间,江静舟从眼前的少年身上,猛然看到记忆中自己的青春年少模样。
三月的关外,竟然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白雪皑皑的景象。
才出飞机舱口,一股冷风袭来,走在前头的许若飞回头望着江静舟笑道:“我怎么觉得咱们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了呢?”
程睿和另外两名军官等在悬梯下,见到几乎是跳下机舱的许若飞,两个人忍不住抱在一处乐起来。
程睿不敢先和他肆意玩笑,忙上前迎住江静舟,先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唤了声:“师座!”看到江静舟带笑的容颜,又咧嘴改了称呼:“三叔……真想你们呐!”
江静舟用长辈疼爱的目光打量着他,笑着点头:“小睿果然进步不慢,升中校了啊?”
许若飞这才发现,大笑着搂住程睿,说着要请客的话。一行人说笑着向停机坪上的几辆车走去。
程睿是奉封正烈之命特意从宽城赶到沈阳来接江静舟一行的。在他和随行的两名军需官安排下,一行人住进了中街上的一家宾馆。
聪敏体贴的许若飞早已觉察出江静舟思子心切的情绪,刚住下,他就悄悄将程睿拉到一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自己匆匆出门了。
这边程睿指挥着乔思扬和几个卫兵安顿下行李,又亲手打来一盆水,照顾江静舟盥洗。江静舟用热毛巾擦了脸,洗去了征尘,露出容光焕发的神采来,却回头看看,奇怪地问程睿道:“若飞呢?”
程睿抿嘴一笑:“去和送宁松来的人接头去了。他说,一路上观察您是心神不定的,就猜测您一定是心急火燎地想见儿子呢,他可不能没眼色!”
“这小子……”江静舟被晚辈说中心事,究竟有些不好意思,就微红着脸嘀咕道。
这番情形让程睿觉得好笑,明白内情的他也对自己三叔的父子情有相当大的同情成分,就笑着为他开脱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呐!您和小松毕竟分别的那样久了!让人想来都有些辛酸……我记起以前在上海时读到的鲁迅先生的一句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番话却勾起往事记忆,引起江静舟更大的感慨。他认真看着侄子,眼中满是疼惜和伤感之意:“谁说不是呢?父子缘分,最不能磨灭的亲情……却又不能不让我记起你的父亲,我的大哥!想当年,一起在军校上学,或是在部队服役期间,他也总爱在我面前提到远在老家的你,描述着印刻在他记忆中幼小的你的形象……唉!那番慈父心肠,英雄情结,至今思之,仍不免感佩心酸!”
他的眼眶有些潮湿,掩饰着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他离家那年,你才多大一点呢?父子缘分,也是那样浅!唉……想想后来的中条山之战,那样的惨烈,他身为少将旅长,也到了自己抡大刀和敌人血拼的地步!每次想到他殉国的情节,我这心里都……”他难过地说不下去了。
程睿也伤感起来,他控制住心绪,忙用话安慰叔父道:“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不过,父亲若知道我在三叔的引领下,加入到更加正义光明的组织中来,当也含笑九泉了!”
江静舟点点头,又摆摆手:“唉!话虽如此,但是即使如你,也不能完全明了我和你父亲的情谊!他是我永远景仰和感恩的大哥,师长!他对我,对沁梅,还有她母亲的恩情,我们此生难偿!”
看他伤感不已,程睿心下不安,忙用话岔开:“都怪我,您和小松父子重逢的好日子,竟然说起这样伤心的话题来……对了,三叔,不知道小松长得什么样子?像您吗?”
“唉,我哪里知道?我……”江静舟苦笑着。程睿记起他们父子也是自从宁松半岁一别,再无谋面之缘,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正在这时,响起敲门声,却见顾倾城抱着一包东西进来了。
如今的顾倾城身份不同了,有关如何称呼她的问题,让程睿等人着实有些为难,刚见面时人多可以含糊过去,目今这样迎面碰见,也躲不过去,他的脸微红起来,顾倾城也是满脸不自在。
江静舟勘破内情,也难为情地搔搔头,含糊其辞地吩咐道:“小睿,倾城如今算是我的妹妹,从我这方论,你究竟是子侄辈,若愿意随着沁梅叫……该叫她一声姑姑……不过在这里,为了掩人耳目,倒是叫……”
他的这番语焉不详、别别扭扭的解说更让顾倾城脸都快红破了,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昔日的上司、同事,她羞涩地低头做无措状:“随便吧,我想也不必讲什么辈分,叫名字也可……”
“那可不行!”程睿倒是认真,他一向是个务实笃诚之人,很多素质出自天然,也来源于德国军校的严训结果。此刻他正色道:“为了你和我三叔的安全,我们当格外小心才是,一个称呼都马虎不得!从今往后,我要大大方方改口叫你小婶。”
顾倾城闻言难堪极了,忙低下了头,江静舟也脸红起来,两人极不自在的神情,倒让程睿更加难为情,就借口去安排晚饭匆忙走了。
程睿离开后,顾倾城抖开手中的包袱,露出一件藏青色的毛背心来。
“哥,我给你赶着织了件毛坎肩。关外太冷了,你身上有那样多的旧伤,不能受冻,但是又几乎要全天候穿军装的,里面不能穿得很厚,不若把这个东西贴身穿上,倒能强些!”
江静舟温和地看着她,却没有动手接过毛活的意思:“不用,我外边有军大衣的,不会太冷。你自己留着穿吧,女孩子家,会更畏寒些!”
“我的师长哥哥,你没看出来这是一件男士衣物吗?颜色、尺码,我如何穿得?”顾倾城噘嘴白眼起来:“别废话了,你快上身试试,看合适不?”
江静舟如今在这个妹妹面前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好接过背心,嘴里还嘟囔着:“我晚上再试吧……其实真的是多此一举!我不爱穿这东西!你该把它给若飞,他最讲究穿着,平日里穿身军装都讲求效果,简直是冻死都不肯加衣的味道呢!哦,对了,要不你给思扬好了,他年纪小,又是南方人,估计更怕冷些……”
顾倾城也不理会他的唠叨,上前命令道:“你抬抬胳膊。”
“干什么?我说过我晚上会试……”
“不是,听话,哥,抬胳膊!”
江静舟下意识抬起胳膊,顾倾城上前用手仔细丈量了他的肩膀、胳膊尺寸,抿嘴得意一笑:“嗯,好了。”
“小薇你搞什么名堂?”
“哥,你根本就说错了,我才不是多此一举呢,我预谋的是——多此两举!以前我弄不清你的尺寸,才试探着先给你织了件坎肩,这下弄清楚大小了,我马上会动手给你织件毛衣,一件厚毛衣!”
“哎,小薇……”
“没什么哎不哎的,你能做的唯有服从!谁让你是我哥呢?这是当妹妹的应尽的本分而已。以后这类事还多呢,你得学会习惯!”
“这丫头……”江静舟咧嘴,正欲说什么,却被顾倾城的话给截住噎回去:“至于你刚才说到的那个建议么……你看着办吧!许若飞、乔思扬是你的副官、秘书,你自己要关怀体贴他们我是没所谓啊,想送礼你随便,大不了我再重新给你织一件就是!哼,谁倒怕谁啊?你送你的,我织我的!你说说,你的部下多了,你还想送谁呢?程睿?还是你的那几个卫兵?小张?小吴?你送多少,我织多少,一直织到你自己乖乖穿上身为止!”
江静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看她。
“你瞪我也没用!”女孩撇撇嘴,面带微笑扔下一句话转身欲离开:“哥哥,你和小薇较劲,一定会失算的!”
江静舟无奈望着她得意离去的背影,又笑又叹:“这个丫头,如今倒把我吃得死死的!这个哥哥,还真不好当呢。”
这句感叹话音未落,江静舟就会尝到另一种当别人兄长的滋味来。如果说做小薇的哥哥是无可奈何,做另一个“她”的哥哥就是一件更加勉为其难的事情了。
许若飞回来了,兴高采烈地比画着:“师座,联系上了,人也给你带来了,在隔壁房间!”
江静舟兴奋地:“哦?都来了吗?小松,还有……咱们的交通员?”
许若飞点头:“嗯,想着交通员有事要和您谈,这不是到吃饭时间了吗?我就让思扬先带宁松去餐厅等着了,程处他们几个也在那边呢。”
江静舟正欲出门,听了此话,微微愣住,略带埋怨地看着自己的属下:“小松先去了餐厅?我说若飞,你急什么呀?先把小松带来给我看一眼,再去那边不是?唉,你呀!”
许若飞忍不住莞尔一笑:“是您急什么呀?这……不至于吧?这不是等于父子已然聚首,马上又要朝夕相处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吧?”
“哼!不至于?你一个没当过爹的臭小子,懂什么?完全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江静舟嗔笑着瞪他一眼,向隔壁房间走去。
推开隔壁门,进了房间,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着素色旗袍的文秀女子站起身来,带着认真的表情看着他。江静舟一时愣住了。
许若飞忙上前为两人介绍:“这位就是咱们飓风小组新来的交通员,代号为露表姐。她同时还即将是咱们小组新任的报务员。对了,同志,我都忘记问你的本姓是?”
“沈冰?怎么会是你?”江静舟不理会许若飞一旁的唠叨,熟门熟路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来。
“你好,云表哥同志,沈冰前来向你报到!”女子冷静地伸出纤手,表情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刻板。
“冰冰!”江静舟握住她的手,百感交集,一时无语。
“师座,原来你们认识啊?那就更好了!”许若飞感叹着。
一旁的沈冰浅浅地和江静舟握了下手,就忙将手缩回,同时却皱紧了眉头:“我们还是先说任务吧!”
她表情凝重地重新坐下来,对着落座在对面的两人讲述道:“半年前,我回老家汇报工作,组织上刚好在找送宁松来东北的人选,就挑上了我。这次我的任务,就是充当你们的交通员,和宽城地下党接上关系,同时,也兼任飓风小组的报务员,及时协助这边和老家取得联系!”
江静舟点着头,看向沈冰的目光带着故人的亲切。但是对方的神态和语气都是平静无波,甚至是带着一贯的冷峻意味:
“还有另外重要的一点,就是彼此身份的问题。云表哥同志,根据以前和你的交往经历,我将继续以你家乡表妹的角色生活在你身边。因此,我名义上就是宁松的表姑,作为他这些年的监护人出现。我们的住处,是假定在了西安,刚好这样可以解释了宁松的口音问题。接到任务后,我专程陪宁松在西安住了两个月,根据老家编好的他的这十年来的履历,我们熟悉了西安的环境,宁松非常聪明懂事,他已经对他的这番假履历倒背如流,所以你可以充分放心!”
“我当然放心,你做事一向周密严谨!”江静舟发自内心地赞美道,对面被赞美者却露出明显不屑的一笑。
她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压抑住一声喟叹,继续正色道:“那么,我对你的称呼,从今天开始,就要改口叫……‘哥’了,希望大家彼此适应熟悉一下!”
江静舟望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妹,满心都是怜惜和温情。联想到和她姐姐的前缘,一股愧疚之情又总是挥之不去。他无视她的冷漠和赌气别扭,温和笑道:“好的,总之这样很好,我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叫你冰冰!你对我的称呼嘛?若是不习惯直接叫哥哥,像以前在家那样,叫金子哥也行啊!”
“不可能的!金子哥在我心里早死了!”沈冰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语气冷得像是才从冰窖中拎出来一般:“我宁愿再绕口也会叫你哥哥的!金子哥这个称呼太金贵,如今的你只怕担不起!”
江静舟被顶得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一旁许若飞也看出来眼前的两人必有前愆,他不由得暗地同情起自己的上司和大哥来:何时看到江静舟被话呛到如此尴尬难言的地步了?这个女子不简单呐!
他忙岔开话题为自己的大哥解围:“工作谈得差不多了吧?先捡重要的说说,以后来日方长呢。咱们下去吃饭吧,他们估计等急了。我们师座还没见到宁松呢!”
看到江静舟默然无语,沈冰站起身来:“好吧,工作先说到这里。关于宁松,我多说一句,孩子懂事且知礼,虽然年少,有些事情他心底明白……认亲的过程不会有问题。”
江静舟感激地望着她:“我明白,谢谢你,冰冰!你如今作为孩子的长辈,以后还要操心不少!”
“这点你放心,又何消吩咐?”沈冰的脸始终板着没一点笑容:“但是我也要言明,我心里自然有着一杆秤!在我看来,孩子们自然都是好样的!沁梅是我姐姐的亲生女儿,宁松是我姐姐心爱的养子,如此而已!”
“好嘛,听听这小姑奶奶的口气,分明是在暗示,在她沈冰的心中,这两个孩子最好都跟我江静舟择开,没任何关系才好!而她,只是因为和姐姐沈琬的血缘亲情才会关注护佑这两个孩子的……沈冰,沈冰!这个倔强过头的女子!”
江静舟在心底嘀咕着,悄然苦笑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也分明是在好脾气地顺着她:“好的,你如今做孩子的姑姑很合适,你说的都对!”
这句明显带着退让、亲热的话语却丝毫没有起到升温作用,但见沈冰不满地剜了他一眼,率先转身向外走去。
走在通向餐厅的走廊上,江静舟想起什么,对许若飞指指顾倾城的房间。许若飞明了,一笑:“顾姐已经去餐厅了!”
“顾姐……”江静舟咀嚼着他说出的这个词,对他们对顾倾城的这个新称谓显然还有些不习惯,又想起刚才程睿面对她的尴尬纠结神情来,禁不住咬唇一笑。
许若飞瞬间明白他的笑意,就轻声解释道:“她如今不是副处长了,您说我和思扬该怎样称呼她才对呢?思来想去,只能称姐吧?我们倒是想公然叫嫂子的,又怕您不自在了?”他说得自己先捂嘴轻笑。
“许若飞你又满嘴胡沁?”这话让江静舟恨得牙痒,真想给他头上砸一个爆栗才算解气:“到地儿你赶快离开我身边,滚到基层部队锻炼去!省得这番贫嘴贫舌地招人讨厌!”
两人轻声说笑,一旁走着的沈冰似乎听出来什么,她轻蔑而不屑地一笑,快步走到了前面。
江静舟熟悉她的脾气,只好无奈笑笑。许若飞却很诧异,看到自己的大哥屡次在这个女同志面前吃瘪,心中愤愤不平,就悄声问道:“这位什么毛病啊?一直冲着您冷笑,又是哼又是啐的?”
“别胡说!”江静舟拉住心腹爱将,想想还是和他说些实情,省得这个毛头小子为了维护自己,再和这位沈冰姑奶奶锵锵起来,两人都是暴脾气,倒不好了。
“你小子以后嘴上有点把门儿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她是……沁梅的亲小姨!你……明白了?”
许若飞愣住了,眨眨眼,想起了解的自己大哥过往的婚姻轶事,心下明白一些。但想想还是不能服气,就跌足做叹息状:“哦,原来是以前的小姨妹啊?可是这也太凶了点儿吧?像个刺猬似的,专门赶来扎人的?”
“许若飞?!你怎么回事?我越解释,紧着嘱咐你倒还来劲了?雨表哥同志,请你随时和露表姐同志搞好关系,这是命令,你给我好好执行,不得讲任何条件!”
看到上级大哥真急眼了,许若飞嘟噜着嘴不敢再说下去。
三人前后脚进了餐厅,里面坐着的几个人都立起身来迎接。
江静舟一进屋,自然第一眼就去寻找宁松,那个多年未曾谋面的儿子,那个已经记不清面目的男孩。
猛然看去,他多少有点吃惊!那个站起身来,向着他们腼腆微笑的男孩,根本不是他原本想象中的瘦弱单薄的少年模样。
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结实挺拔的男孩,他的身量很高,和同龄人比,肯定是出类拔萃的,就是和身旁的乔思扬等中等身材的军官比,也毫不逊色。他身着一件青灰色的棉袍,合体的裁剪更凸显出颀长瘦削的身材。
看到他的面庞,才会发现究竟还是个孩子样。轮廓清晰的脸型和五官,秀气而有特色的剑眉,刚劲个性的嘴唇,都让江静舟蓦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仿佛记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那个徜徉在故乡江边的青涩男孩。这就是神奇的血缘因素,毫无征兆间,江静舟从眼前的少年身上,猛然看到记忆中自己的青春年少模样。
少年也一直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个穿着笔挺威武的国军将军制服的中年男子。
关于生身父亲的记忆,他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从他记事起,他的父亲就是那个叫郭清寒的瘦削挺拔的青年军人。从一身洗得发白的红军军装到后来新换上的整洁英武的八路军军装,养父留给他的印象都是俊朗威武的标准的军人风姿。
养父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温文儒雅,和蔼干练,他和养母沈琬感情很好,两人为幼小的孩子营造了一个温馨有爱的家庭氛围。
养父对他和姐姐沁梅都很亲,像自己亲生骨肉般疼爱着。可能由于他和养父母生活的时间更长,几乎在他们身边长大的缘故,夫妇两人都对这个小儿子格外表现出偏爱之情。尤其是养父,爱他是在战友们中间出名了的,父子俩亲亲热热,羡煞旁人。在他成长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到父亲对他稍有异色,他总是很亲切地微笑着,最爱抚摸着他的头发,时时表现出鼓励、爱护、欣赏的意味。
这就是宁松从小对父亲的记忆,充满了温情和幸福,可以说他的童年生活里从来未曾缺少过父爱,但是关于生父的印记,却是从六岁时开始。
那年他在延安准备上小学,养母沈琬给他讲述了他的身世,他才明白,眼前对他爱护有加的父母,只是自己的养父母而已。
从那时起,小宁松开始幻想自己亲生父母的形象。生母据说是早逝了,不知什么原因,养母沈琬总是在躲闪回避和他谈及这个话题,倒是生父,养父母都详细给他讲过他的事迹。他们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红色特工,长期潜伏敌营,智勇双全,百战不殆。
在延河边上,宝塔山下,小小少年江宁松就一遍遍在心中描绘着自己生身父亲的样子,这一点点堆砌起来的形象设计,让生父在他心中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但是,由于工作的隐蔽性,生父的照片在延安是绝密的,宁松从未看到过他的形象,所以,在他的拼凑图中,这位父亲的面孔,永远是模糊不清的。
如今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让他暗暗惊叹不已。
剑眉朗目,清俊刚劲,那轮廓鲜明的脸庞,棱角分明的五官,都有一种来自天然的熟悉味道,仿佛他和他从未分开过,少年并不知道那是“镜中人”印象,自己和父亲长得是如此相像!
他一身将军呢军服,肩章领花,熠熠生辉。那光芒曾经刺痛过他的姐姐初见父亲时的心,却让眼前的少年没有相同的感受:这陌生的军装并没有让他对他产生太强烈的隔阂疏离感,因为毕竟是穿在自己亲人的身上。让宁松感到奇怪的是,原先担心的尴尬、别扭、不自然、不好意思等情绪,一点没有在此刻的他的心中出现。
是的,少年生就温润明朗性格,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那种纠结倔强的性情大相径庭。他平静而期待地望着生父,直觉眼前这位中年将军威严挺拔的姿态让他不由得要在心底暗暗喝彩:天然的职业军人风范,不怒自威,傲然不群!作为男人,他欣赏;作为自己的父亲,他更感到自豪!
父子就这样深情对望着,久久不发一言,没有任何举动。周围的人也陷入略微尴尬微妙的境地中。
片刻,程睿忍不住推了一下身边的少年:“傻小子,发什么呆?快上前叫人呐!”
少年不脱孩子气,当着这些人面,终究有点羞涩局促,又紧张纠结。他微微咬了嘴唇,忍不住回望一眼自己近来跟着的亲人——表姑沈冰的脸色,仿佛在无声地征询她的意见。
沈冰满心怜惜懂事纯孝的男孩,她压抑住心底的不以为然,冷静地吩咐道:“小松,那是你爸爸,去招呼一声!”
江静舟心底波澜起伏,有一股热浪瞬间涌入眼眶,他强压制住了它的流淌,只是带着沉静的微笑,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他朝思暮想的亲生骨肉,张了张嘴,一声“儿子”涌到嘴边,却凝噎住,悄悄滑落到心底。
这个无声的来自父亲的心底呼唤,别人自然无法感知,但是聪敏内秀的宁松却在瞬间捕捉到了!这就是骨肉亲情的绝妙力量,无法解释、不可思议般神奇!
这声被噎住的呼唤让可爱的少年的心瞬间热了,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来自骨肉血缘的生父之爱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呢?饱读诗书,满腹锦绣的江宁松从来就不是忸怩的孩子,更不是别扭古怪的少年。天生的好性情,一贯的豁达睿智的品格,让他迥异于姐姐沁梅那略带点纠结孤僻,冷傲警惕的性格特征,他觉得和眼前的父亲,竟然像是久别重逢一般,有一种割舍不断的亲情在过去的岁月中仿佛一直将他们维系着,他们从未曾久别过,他们曾经彼此牵挂了许多年——一定是这样!
少年嘴角上弯,形成他自身独有的轮廓特色,让江静舟猛然记起了父子分别时那胖嘟嘟男孩的脸庞,如今这张脸变得秀气俊朗,挂着明朗的笑意,那亲切大方、语调清晰的呼唤声宛若天籁之音飘入他的耳际:“爸!”
这声亲情四溢的叫声让江静舟瞬间红了眼眶!他几乎是咬紧牙关才憋住了涌到眼眶中的泪水!他掩饰着走上前,没有搂抱儿子,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呼唤,只是笑着双手抚着他还稍显单薄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好小子!竟然长得这样高了?”
“爸,我都快十四了呢……”少年的笑意浓厚而亲切,软语温馨。
“是的,是的,孩子!爸记着呢!”做父亲的倒显得局促不安,满心歉意。
为了缓解自己的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他有意搭讪着和儿子比了比身高,不到14岁的少年已经长到了父亲的耳际旁,江静舟欣慰地笑了。
这一个动作自然流畅,不着痕迹,仿佛真的像是生活在一起很久,只是分别了几年的父子那样,他们瞬间找到了彼此的血脉亲情。
江静舟的心中尤其感慨!他没想到,是这还未成年的儿子,用亲切不别扭的温情,唤醒拯救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人的情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情流淌,水到渠成般自然,化坚冰于热流,将一宗难言难解,甚至是难为情的特殊父子相见的纠结局面,轻轻化解在这浓浓的血缘亲情中去了。
大家这才坐下来开始吃饭。
宁松自然被安排在父亲身旁。江静舟不停地夹各样菜到儿子碗里,同时看不够似的总是找机会打量着他。
顾倾城一向温柔体贴的性情,心肠是格外软,从江静舟进门开始,看着一向坚强内敛的他,如今这般的舐犊情深的情形,早忍不住悄悄抹过几次泪了。
程睿和许若飞是打心眼里为他们的长辈、大哥感到高兴!他不容易啊,亲情对他来讲,仿佛是个奢侈品,总伴随着纠结和别扭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如今好了,宁松回来了!少年的温和性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安、感动,就连始终板着脸,一副严肃表情的沈冰,都在不自知间神色稍霁起来。
许若飞不改开朗本性,总要开玩笑:“这个宁松就是不带到跟前,走在大街上,扔在人堆里,我也一眼能把他认出来!你们看他,简直是和师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几个人听了他的话,注意看看江静舟,又看看宁松,都笑着点头。
江静舟没理会他的话,也没去注意众人的表情。他一直在贪婪地打量着孩子。是的,也许在外人的眼中,宁松和自己长得是太像了,那轮廓分明的脸型,浓黑生动的剑眉,都是他的鲜明特征,但是只有江静舟心里明白,心中百感交集着他的另外的特征——那双大大的,有着长圆形状的黑亮眸子和笑起来微微上翘的嘴唇,分明是他母亲陈青瑜的翻版。
是的,就连那双眼睛里不自觉地流露出的那番来自天然的,无关乎情绪的淡淡忧伤的味道,都像极了他的生母!
这番孤独忧伤的神情当年曾使他多次不安过!他是个卧底,是经常生活在一起的这群人中间的一个异数,无时无刻,他都需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警惕的目光,绷紧的思维,别样的冷静。
那个昵称叫青青的女孩,善良温柔至极,对他倾心维护,全身心的相许。可是,也是这位年轻的国军少尉机要员,正是他要策反的对象,起码是他工作的目标,他要从她的手中获取自己组织需要的情报信息,他要让她在有意无意间做出背叛自己组织、自己家族的举动!
这期间残酷的对立矛盾该如何解决?信仰和亲情如何两全?自己的工作对象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是对自己死心塌地般信任的人!这种悲催无奈的情形一次次折磨着他自认是钢铁不侵的内心!
时时刻刻,江静舟就在过着这种走钢丝般险峻的生活,最难面对的,就是那双会说话的无辜的大眼睛。
“致远,我相信你,不管别人如何非议,你在我心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的丈夫江静舟,是堂堂正正的党国军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发出异声,我陈青瑜也不改这份痴情!你信我吗,致远?”
“青青,我信,可是……”
“没什么可是,只要你不说‘我不爱你了,青青,快从我身边走开吧!’我就会永远守候在你的身边!”
“青青你……”
“致远,你说,你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吗?”
“我……不会的……”
“那就好!”温柔娴淑的小妻子忍不住踮起脚吻了他一下,虽然身为夫妻,这样的亲昵还是让江静舟红了脸:“别闹,青青!”
“我没闹!我在等一个甜蜜的回答,你明白的……”年轻妻子脸上显出红晕,她在等着一个自然而然能够从自己深爱着的丈夫嘴里说出的那个约定俗成的“甜言蜜语”,三个字的真经!
自己当年又是多么嘴硬啊!如今想起来,江静舟不由地叹息,他从来就没有满足过妻子这个小小的愿望,那句“我爱你”,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是的,他爱过青青吗?也许,是亲人间的赤诚之爱,是朝夕相处的伴侣间的情爱,是夫妻间相濡以沫的真情,但是,都不是那个神仙眷侣般的——爱情!
遭遇过虞水蓉——亲爱的莲莲,江静舟的心已经被带走了!纵使那时他听闻了虞水蓉“牺牲”的传言,他的心也找不回来了,被一起埋葬在她的倩影消失的远方。
他不能骗青青!遵照组织的命令,他娶了她,和她做了夫妻,但是他没法将爱情送给她,不是他不愿意、不舍得,是他的爱情已经死亡了,随着莲莲的离去而消亡,如果莲莲不能复生,他的爱情就没法重生!
除了爱情,他可以给她一切,亲情、友情、甚至是恋情,唯独爱情不可以!
他回避着,躲闪着,用他苦战敌营多年练就的特工本领挣扎着,但是他悲摧地发现,青青是个多灵透的女孩,她的善良,不会蒙蔽了她的双眼,她的温柔,不会淡化了她的敏感,她一定感受到了某种真相!
“唉,致远!我知道,你说不出来那三个字……因为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真正走进过你的内心!不过,我不会怪你,这一定是我的原因,是我做得不够好!或许,你只是选择了婚姻,我却自作多情般选择了爱情!但是我能等,真的,致远,我能等!总有一天,也许,你会……”
女孩低下温柔如水的面容,深深叹口气,那失望忧伤的神色暴露出自己被击碎的一片芳心,也同时揉碎了他的心。
时过境迁,单纯明净的女孩终于没能等到自己渴求的一切,只是悄悄将一股与生俱来的千古愁情恨意,遗传到亲生骨肉的双眸中。
宁松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此刻,父子重逢,猛然相对间,看着这熟悉的双瞳,一股悲酸悔愧的潮汐再次袭击了江静舟的心!
“爸,您别夹了,我的碗里都放不下了!”宁松小声提醒着父亲。江静舟猛然从回忆中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宁松的碗里夹满了菜。
他自嘲地笑笑。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首先侧身搭讪着向沈冰介绍了身边跟随自己的几个人。
提及顾倾城的身份时,他有点尴尬难言,沈冰却一脸了然神色,只是看着宁松问:“小松,知道该如何称呼吗?”
顾倾城红了脸:“宁松随沁梅叫好了,叫姑姑罢!”
沈冰摇头:“沁梅是沁梅,宁松是宁松,不一样的!小松不妨叫阿姨吧?原该这样叫!”她说着扫了江静舟一眼。
顾倾城好脾气地笑笑:“也好,不然咱们两个姑姑,倒让孩子作难,叫不清楚了!”
就这样好歹说笑间将宁松如何称呼顾倾城的难题解决,在别人尚可,江静舟却很是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悲哀地发现,沈冰来了,他不自在的日子也跟着来了!江静舟难免心里发憷,又不能言说。
他又拍着儿子的背,向他重新郑重地介绍了程睿、许若飞、乔思扬等人的身份,包括封正烈派来的那两名军需官:“除了小睿你该叫大哥外,余下几位,按理你都该叫叔叔才是!”
许若飞笑了:“别人倒罢了,思扬比宁松才大五六岁,应该叫哥哥吧?”
江静舟摇头:“从我这里算起,都应该叫叔叔!”
许若飞笑笑:“那沁梅可一直叫我若飞哥呢?”
“谁让你在她面前不摆出长辈样子呢,可怪谁来?”江静舟戏谑地对他撇嘴微笑。宁松突然发现自己父亲竟然有着如此顽皮的一面,心里温暖,觉得亲切感更是徜徉在心头。另一种亲近感自然来源于他们刚才话里提到的另一个人,他的一个至亲手足。
“爸,我姐姐她……还好吗?”少年问得语气恬淡温和,却溢满亲情的味道。
江静舟笑着对儿子点头:“她很好,也很惦记你呢!”
宁松腼腆一笑:“我和姐姐从西安分手后,她去了重庆,好几年没见面了。”
江静舟注意到因为有外人(那两个军官)在场,他很自然地将延安这个地理位置转换到了西安,不由感叹于他的成熟和谨慎,似乎和刚才沈冰说得很相符,这是个懂事稳重的孩子。江静舟心下释然,疼爱地看着他笑笑,宁松也回报给父亲一个灿然笑靥。
“那……还有宁兰呢?我还有个妹妹叫宁兰不是吗?她……”
儿子自然而然问出的这句话令人猝不及防,如利剑般直戳到江静舟的心头。宁兰是他心头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任何时候触及,都会引起他的伤感。
“宁松,有些事以后再说吧!快多吃点菜,就不知道你口味如何?可不可口呢?”程睿机灵,忙用闲语岔开这个忧伤的话题。
宁松是敏感懂事的,知道必有蹊跷,于是不再多言,和众人一样,默默吃完了这顿饭。
晚饭后,宁松很自然地跟着父亲来到他的房间。
他们在沈阳只停留一个晚上。江静舟突然冒出个很奇怪的想法,觉得这个晚上,好像在没有再次进入敌营之前似的,是个充满了自由空气的夜晚,他可以敞开心扉,好好和儿子交流一下。
在他们身后,许若飞体贴地将宁松的东西送到了江静舟的房间,笑看他:“师座,今晚宁松就住在您这里了!”
江静舟这才发现自己的房间是个套间,里外都有床。他笑着点点头,许若飞识趣地赶快离开了。
江静舟招呼儿子一起坐到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木雕打火机:“儿子,你刚才不是问到你的妹妹宁兰吗?这个就是她留给爸爸的东西,她已经……不在了!”
“爸?!”宁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听父亲用略带伤感的语气给他简述了宁兰的往事,以及她的死讯。
“爸!您要想开些……”天性孝顺纯良的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父亲,却见父亲带着凄楚的神情在望着自己微笑:“宁松、宁兰……无论怎样,你们就该是永远连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如今兰儿走了,你的来归,让爸好欣慰,也一定会让一些亲人感到慰藉的!”江静舟目前还无法向儿子说明宁兰的身世,但是他要开始向儿子灌输一些为人子之道——道理和道义。就在这样轻松有爱的氛围中,父子俩几乎彻夜未眠,一直在愉快地聊着。
宁松随身带着的一大包线装古书引起了江静舟的惊异,他问起了这些书的来历,从这个话头开始,他才了解了宁松的过去。
宁松的人生经历也无疑是非常奇特且充满玄机的。
当年,他被交通员送往苏区,不久就遭遇五次反围剿失利,红军被迫北上转移。刚满周岁的他又被年轻的交通员送回自己在淮南的老家。
所幸的是,他遭遇到的这个监护人——年轻的交通员是个成熟稳健、负责任、有爱心的地工人员,在两年后,得知中央红军已经在陕北建立了新的根据地后,又不辞劳苦地将他送到了延安。
三岁的他被交给了离开生父后的第一个亲人——父亲的老上级,当年黄埔时期的政治教官阎崇光。这个从此被他称为阎伯伯的人,当时负责着中央情报某机构,虽然工作繁忙,却对他关爱有加,一直带他在身边抚育。
不久,他又遇到了生命中的又一对亲人,从此有了父母的记忆。
养母沈琬被调到阎伯伯手下任职,那时她和丈夫郭清寒跟随红四方面军经过长征,在会宁会师后来到延安,阎崇光伯伯是唯一知道他的生父江静舟婚姻历史的人,他将宁松的情况告知了沈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沈琬毅然将三岁的宁松接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的丈夫郭清寒支持并襄助了妻子的此项善举,这对携手两万五千里长征走来的革命夫妻,都有着水晶般的心灵。从此宁松有了温暖的家庭和慈祥的父母。
后来抗战全面爆发,作为某纵队政委的养父郭清寒去了山西抗日前线,养母沈琬则留在延安社会部工作。
他们居住的地方叫王家沟,是陕北一个普通的村子,在这里宁松又结下了一段奇妙的师生缘。
他们母子二人居住的窑洞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为人和善,和沈琬母子处得很好。老先生姓魏,曾经是光绪年间的一名秀才,是这里十里八乡出名的文化人,他无儿无女,却收藏了半个窑洞的古典书籍,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应有尽有。
沈琬很尊重这两位老人,虽然她当时在社会部任职,工作很忙,但是只要回来,她就像女儿一样和老人聊天,也抽空帮他们挑水扫院子,做一些家务事。老两口也很喜欢这位温和亲切的八路军女干部,经常在她不能回家做饭时,让宁松到他们家中吃饭。
不久,姐姐沁梅也被送到延安,当时宁松正在延安的列宁小学读书。母子三人度过了一段温馨和睦的家庭生活。
后来,沈琬调往抗日军政大学任教,沁梅也在十五岁那年上了抗大,离开了家。不到八岁的宁松因为要继续在附近的列宁小学上学,在老夫妻的一再要求下,就寄养在了他们家。
其实,老两口早就把宁松当做自己的亲孙子看待了。尤其是魏老先生,从五岁起,就开始教宁松古文,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随着宁松的长大,又相继在他的辅导下,读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等历史典籍。
魏老先生对宁松情有独钟,在宁松刚开蒙不久,他就和老伴说,他幸运地发现了一块璞玉!他喜欢的,不只是宁松的聪明和懂事,令他惊异和赞叹的是,这个孩子有一种奇怪的“慧根”。
魏老先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有着自己独特的处世哲学和识人眼光的。他认为虽然人之初,性本善,万物生而平等,但是人的慧根和某些与生俱来的“善果”却是上天的旨意,是神佛的安排。他坚持认为,人间的极少一部分人,是生来完成大使命的,他们肩负拯救众生的职责,所以就表现出特立独行的个性来。
在他的眼里,宁松就是这样一个孩子。
他在宁松很小的时候,就观察到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他懂事、明理、克己、自尊。他的善意温和的性格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总是快乐自然地帮助别人,用亲和力极强的微笑面对每一张面孔,从不和任何人发生争执,也从不给大人带来任何麻烦。
魏老先生曾经为了观察培养他,故意用一些小事来考验他,却发现这样一个令人感慨的事实:小小的宁松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将一切善行当做自己乐于去做的事情,当他帮助了别人,成全了别人的时候,他就会感到无上的快乐;可当他哪怕是无意做了他认为不正确的事情时,他就会感到非常沮丧,会自省自责很久。
作为一个孩子,他也许还不可能自觉体味儒家思想的精髓,不知道中庸之道的含义,不明白吾日三省吾身的意义。但是在魏老先生眼中,他的很多自然天成的行为,却无意中恰合了“慎独自修”“忠恕宽容”“至诚尽性”的三个境界。
魏老先生非常感慨于他的天性纯良和天资聪颖,他更加认真地教授他的学业了。就这样,十岁左右,宁松已经在这位先贤的倾力指导教引下,通读了大量的古文经典著作,奠定了深厚的文化根底。
这段独特的求学经历带给宁松毕生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它不仅让这个聪颖敏慧的少年养成了受益一生的勤学笃行的良好习惯,积累了远远超出他的同龄人的学识知识,而且博大了他的胸襟,开拓了他的视野,让他拥有了过人的胆识和见解,所谓“读史让人明智”,江宁松的通才硕学让他在何时何地都能展现出异于他人的品行,卓尔不群,风采难掩。
魏老先生自然找机会和沈琬谈了他对宁松由衷的欣赏和偏爱,对这个孩子的异人天赋和纯良的品行,他是格外赞叹欣慰的,他认为宁松让他的晚年实现了一个很久以来的梦想,那就是圣人所说的人生三大乐事之一的一件事,对读书人来说,也是最高境界的一件乐事——择天下英才而教之。听了老先生的这段话,沈琬不但欣慰,而且是感同身受。
作为孩子的养母,她是感慨万分的:她身边的这两个孩子,性格、禀赋都是那样的迥异,虽然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父亲。
可能是源于自小颠沛流离的不寻常的人生经历,女儿沁梅养成了敏感倔强,锋芒毕露,泼辣果敢的性格,很多时候,她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有意无意之间会让周遭的人尝到被刺痛的滋味。
沈琬理解女儿的这种个性的形成,她也尽量用自己的母爱和宽容来引导她、教化她克服身上时常显现的骄娇二气。但是天性使然,而且沁梅年龄已经不小了,要彻底改变她的这种性格,似乎已不大可能,沈琬觉得,只能寄期望于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来平和和化解她这种年少轻狂的偏激情绪。
于是宁松的品格就很让沈琬感慨了!这个孩子同样生长在骨肉分离,孤苦无依的情形中,但是宁松却生就温婉宁静的性格(那时的沈琬自然不会想到孩子的性格更多的遗传了他的生母陈青瑜的特征),小小年纪,就显现出自己生父的名讳昭示的那种绝高的境界——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他不似他姐姐那样尖刻敏感,他性情温和,宽容内敛,他的性格就像是一汪清水,不但清澈透亮,而且充满柔和,开放和接纳。
宁松这样乖巧懂事的秉性,给了沈琬很大的精神慰藉。而且她欣喜地看到,他不仅有敏而好学、勤奋务实的品格,而且又具有行为豁达、笃信善良的美德,他的品学兼优的德行得到了周围长辈们的一致夸赞。沈琬一度将儿子当成了自己的骄傲。
其实更应该感到幸运感恩的应该是宁松,因为几乎沦为孤儿的他,遇到了沈琬夫妇这样一对宽厚仁义、大爱无边的父母,这是他一生的幸运。
沈琬是个宽厚而大气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既有农家妹子与生俱来的善良和朴实,又有经历过多次生死磨难后豁达颖悟的智慧。在获知江静舟的真实身份和那场假婚姻的实情后,沈琬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中。误会已经造成,错误不能弥补,当她在延安巧遇前夫的儿子时,她自然而然间将强烈的亲情化作母爱,倾注到这个幼年失母的男孩身上。
她现在的丈夫郭清寒出身书香门第,是个政治觉悟和修养品行都极高的革命者,出于对妻子沈琬的深爱,对自己地工战友的深情,他也将从未挥洒过的博大的父爱,给予了自己的养子。
后来,沈琬曾陪同患肺病的丈夫去上海治病,和江静舟有过谋面,往日恩怨已如烟尘般消散在历史的踪迹中,三人握手相谈,沈琬对前夫有过这样的承诺:
“金子哥,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下,宁松都是我和老郭的亲生儿子,你不要有任何牵挂,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最好,再……拥有你自己的幸福,这很重要!”
沈琬没有食言。她用自己卓越的母爱,为幼小无依的宁松撑起了一片天。
后来在延安整风运动中,那场因为宁松的生母问题,向他们母子俩排山倒海般压来的灾难,是刻骨铭心的,但是,它却因此拉近了母子的心灵距离,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懂事的宁松在困境中抚慰母亲,成为母亲的精神支柱,他们母子二人依偎着,共同扛过了这场磨难。
遭受了周边人的凌辱和白眼的幼小宁松,原本是惶恐不安,满心委屈的,可是当他面对着正痛苦地承受着来自自己同志的责难,暗地哭泣的母亲,九岁的他油然升起男子汉的气概来,他觉得应该像个男人一样,来保护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母亲最牵挂的是什么,于是他不再哭泣,不再向母亲质问抱怨什么,反而用自己的小手为她擦去了泪水,用微笑鼓励着沈琬。
他这样告诉沈琬:“妈妈,您别哭了!我们以后不用再听别人说些什么,我只相信您!古人曰,清者自清,谣言止于智者。您放心吧!我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为您争口气,用自己的好成绩来告诉所有的人,我是个好孩子,不是什么狗崽子!”沈琬看着儿子脸上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坚毅的神情,一阵心酸、欣慰难禁,忍不住搂住他失声痛哭。
那次不寻常的磨难过去后,沈琬又有点担心,她害怕这件事情会影响到孩子的身心健康,就曾经和他深谈了一次。
在不违反秘密工作纪律的原则下,她给儿子讲述了他的父亲江静舟的一些往事,告诉了他,他有一个英雄的父亲,他永远应该为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她又不可避免地,语气艰难地给他讲到了他的生母。沈琬这样告诉宁松,不管你的母亲是什么身份的人,她都给了你生命,所以你就要对她感恩,这种母子情缘是与生俱来的,无论什么力量都不可能割裂它!一个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敢承认的人,那么他也不配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小宁松流下了眼泪。懂事而早熟的他读懂了养母的话,觉得自己更加明白了亲情和爱的定义。于是,在这场令人胆战心寒的磨难过后,关于给自己带来了“莫须有羞辱”的生母,宁松的心里没有种下恨,反而栽下了爱的种子。
长大后,他从姐姐口中明白了父亲和养母曾经的婚姻悲剧后,他更加感慨于养母的这种大爱无私和崇高品格,这是一种超越了阶级的大爱,它让宁松明白了作为共产党母亲的胸怀,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仁义”。逐渐长大的宁松慢慢地和沈琬有了隔代知音的感觉,他随时愿意向母亲敞开心扉,他自己也因此受益终生。沈琬也成为了他一生做人的榜样。
后来,成为解放军某大学教授的江宁松写出了他的学术名篇——《论现代化战争中的仁义之师》,这个关于大爱无疆的定义的起源,他归结到他九岁那年,在延安受到的道德心灵启迪,当然此乃后话。
如今,1947年初春的东北,站在江静舟面前未满14岁的宁松,就是这样一个平和稳重,阳光开朗,既内秀于心,又外表谦恭有礼的少年。
和他一席长谈,作为父亲的江静舟既惊喜又欣慰!
宁松用充满感情的话语,描述了他在延安的火热的生活,他对那片圣土的热爱和依恋,也动情地讲述了沈琬夫妇对他的抚育和关爱,他对养父养母的崇拜和爱戴。江静舟不时为他的生动讲述而激动、欣慰、赞叹,甚至是泪下。
后来,宁松又讲到了他的求学经历,在列宁小学、陕甘宁边区中学的学习情况,当然,更告诉了父亲自己和魏老先生的这段师生缘。
江静舟感慨于宁松的丰富学识,他随意翻开了儿子的几本线装书,考了他几个问题,宁松不仅对答如流,还加进去很多自己的观点和见解。江静舟十分满意。看着眼前满肚子古书的儿子,江静舟不由得想起了向晖。
这个他最欣赏崇敬的战友和搭档,就是一个旧式才子儒将形象,经常也是线装书不离手,江静舟经常会向他请教问题。此刻,江静舟多想让儿子有机会可以和自己的这位好友交流一下。不过这个机会马上会到来,也是他目前没有想到的。他更想不到的是,向晖和宁松也会结下一段深情的父子缘。
江静舟如今是这样的庆幸和感怀,他又是如此的满足和欣慰!他没想到宁松会带给他这样的惊喜,这样的感动!这个生于异党夫妻间,略显别扭尴尬婚姻中的孩子,竟然是如此心清义正,天性纯良!就像是一条纠结扭曲的藤上,开出了最绚烂光灿的花朵。
此刻,经过父子俩一番深谈,看着始终挂着亲切微笑的父亲,宁松也觉得自己和他的感情又亲密了几分。
父子间的谈话气氛是这样的温馨随和,宁松甚至大胆地和父亲讨论起目前的局势来,说到他这一路上看到的满目疮痍的景象,宁松表示了自己对战争的憎恶。
他随口念出了几句古诗:
“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
“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说到这里,宁松忍不住唏嘘感叹:“爸!您听,多么凄凉悲惨的句子!每当我看到这样的诗句,会觉得这里每个字的后面,都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骨,都隐藏着一个家庭破碎的悲情故事呢!”
江静舟点点头,赞同了儿子的悲天悯人情怀。
宁松继续感慨道:“这是我在古书上看到的,在抗大去看妈妈和姐姐的时候,我还曾经在他们的图书馆看到好多的书,我记得看到过一个外国人写的句子,也是相同的道理——只有死者才能看到战争的终结!我当时就被深深地震撼了!”
江静舟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善意地调侃道:“看来,我们的小才子还是一个战争的绝对反对者呢!”
宁松扬起秀气的眉毛,思索片刻,故作老成地摇头:“也不尽然!战争也分为两种,一种是为战争而战争,另外一种,是为了终止战争而发动的战争!那么第二种显然就是正义的,有时候,也是必须的!而且,如果能够用更明智的方法,阻止战争的延续,更是善莫大焉!”
“不错!”江静舟笑了,接口道:“所以孙子有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善哉!善哉!是的!是的!”少年宁松好容易遇到了知音,竟然还是自己的父亲,不由得乐得他手舞足蹈起来,显现出孩子的天性来。
他看着父亲,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其实您发现没?中国字里面的这个形容战争的‘武’字就蛮有意思的!爸,您看。”
宁松用手蘸了点水,在桌子上写了个“武”字,进一步解释道:“这个属于会意字啊,其写法分解开来就是“止”“戈”,难道不是说明,中国古代人就意识到——战争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停止战争,力争和平?”
“说得好,儿子!”江静舟忍不住再次拍拍他的头,发自内心地赞许道。
父子俩就这样聊了一个通宵,不知不觉中,窗外天色已亮。
后来在宽城两人相处期间,江静舟还经常和儿子一起探讨过很多问题,有关历史、军事、现实,后来来东北的向晖也加入到他们这个讨论组合中。
江静舟和向晖都惊异地发现,宁松实在是一个早慧的少年,他除了读过大量的经史子集外,还曾经涉猎了一些古、近代军事著作,如《孙子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还有曾国藩、胡林翼等人的用兵策略。
宁松谨慎地向向晖解释了自己的博览群书状况源自何处,他简单地说明了在西安的读书经历。其实江静舟心里明白,而且无限感慨,儿子一定是在延安抗大和养母很有限的相聚时刻,抓紧时间读到了这些军事理论著作。
向晖因此对江静舟多次感叹:“有子若此,夫复何求?致远呐,不能不说你小子太有福气了!宁松简直就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奇迹!”
江静舟当然也乐见儿子将来能够从事军事理论的研究。作为父亲,他想的要更久远些。
身为职业军人的江静舟,始终认为自己的孩子们,都应该继承这份军人血统,成为新一代军人。战争终会结束,新政权已经如朝阳般蓬勃欲出。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保家卫国的军队,都是这个国家的钢铁长城。
不过,他略微感到遗憾的是,自己有种直觉——宁松生性仁慈宽厚,心地纯良,似乎有点犯了“慈不掌兵”的兵家大忌。
他某次和儿子谈到过这个问题,他认为宁松似乎更可能成为军事理论家,而作为真正的职业军人,应该从基层指挥员做起,这个宁松似乎并不适合。
虽然性格持重老成,究竟是少年气盛,江宁松并不认可父亲的这番话,但是崇尚“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他,并没有当场反驳父亲,他只是在找机会,要用自己的行为,推翻父亲的这番定论。
后来在抗美援朝战场上,18岁的江宁松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士,先是担任班长,后来在上甘岭战役中,他被火线任命为排长,他运用自己卓越的军事才干,用较少的伤亡代价,取得了一次次奇迹般的胜利,带出了一只响当当的钢铁团队,被志愿军总司令授予了“英雄排长”的称号。
江静舟在为儿子感到骄傲的同时,也对儿子再次刮目相看。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此时,在东北,江静舟和儿子相聚的一夜,因为彻夜长谈而让父子两人都感到兴奋莫名。宁松觉得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一夜之间仿佛更加拉近不少。
他看出来父亲对自己的格外关爱,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细节——
第二天在赴宽城的途中,他和父亲同乘一辆车,都坐在车的后排。他注意到父亲一路上都在下意识地拉着他的手,好像唯恐一松手,就会将心爱的他再次遗失一样。
感受着这样的父爱,宁松很满足,更感到无比的幸福,他贪婪地享受着这对他来说几乎是迟到的奢侈的亲情。
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夜未眠,车子开动不久,他就靠在父亲的身上睡着了。
江静舟怜爱地望着酣睡中的儿子,将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