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贞德是谁
要多动动脑子,要知道你此刻身在何处?是敌营,我们是潜伏者!四面都是敌人,我们在这里,第一是生存,第二是坚决果断的完成任务!而且要时刻记住,我们的任务目前是情报传递,不是杀几个凶残的敌人!
化名柳芊倩的虞水蓉,被从监狱里解救出来了,但是几乎同时失去了下落。据分析,应该是被胡文轩秘密软禁起来,具体地址不详。
江静舟从南京开会回来,就从许若飞那里获得了这条信息。但他没办法马上有所作为,因为他身边有一位从南京顺路带回来的客人——中央日报副主编樊黎翘。
和她同车回到上海,首先安排她在师部招待所住下,吃了午饭,又陪她在警备师转了一圈。江静舟心中有事,他看到许若飞望向自己的眼光颇有内容,知道必有重要情况发生,但是他面上不带出一星半点,镇定自若地陪着樊黎翘四处逛着,直到她提出派车送她到军统上海站去,这才吩咐由情报处副处长顾倾城作陪,送她前往。
顾倾城也算樊黎翘的熟人。当年在军统总局任职时,她就结识了社交能量很大的樊黎翘,知道她和军统局上层人物多有交往,所以一直对她奉若神明。
此时在这里相见,也算故交重逢,在去上海站的车上,两人热络地聊起来。
樊黎翘看着顾倾城清丽如昔的容颜,忍不住感叹:“哎,倾城,你这当年的军统之花还是鲜艳靓丽,依旧‘倾人之城’啊!”
顾倾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樊主编,您又取笑我!”
“我说的是真的!不过……”樊黎翘转而感叹:“你虽然小我几岁,但是终究年龄不饶人啊!任何绝色容颜都经不得岁月的蹉跎,我们做女人的,可悲的就是这点!你如今还是一个人吧?”
顾倾城点头,垂首不语。
樊黎翘当然知道她作为“军统女人”的无奈,就笑说:“你现今在警备师就职,说来说去,你还算是军统的人!你们这个职业,很多的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就连终身大事都要和任务联在一起。身为女人,尤为……不过,不独你这样,想想也蛮搞笑的,在你们这儿,女的不嫁,男的也不婚?你看看胡文轩胡站长,好像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是形单影吊的?”
虽然目前是警备师军官,顾倾城自然明白,从组织内部讲,胡文轩也是她的上司,而且一直对她关爱有加,自己当然不敢妄加评论,只好沉默。
樊黎翘谈兴正浓,就自顾自地说下去:“真的,这位胡少将蛮有意思的!我认识他也很久了,他在军统局中也算是优秀人才了,不仅仪表堂堂,而且各方面都很突出,可如今还是孤身一人,岂不叫人猜疑?莫非他一直在等什么人么?”
顾倾城忙解释:“胡站长他一心为公,工作第一,顾不上私事,也算有情可原吧。”
樊黎翘笑着摇头:“哈,你认识他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那些事情,你一定也都听说了吧?”
见顾倾城露出一脸茫然状,就不管她是伪装不知情还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继续讲述下去:“虽说是昨日轶闻,可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啊!想当年,那胡少将和你们江师长是黄埔同窗呢,还是盟兄弟,却不料爱上了同一个女子!那女子自然是个绝色,听说有着‘虞美人’的称号,艳冠一方。最终角逐出结局——美人将绣球抛给了能文能武的江才子,那胡公子自然就是万般失意之人了。”
听她讲的如此有趣,顾倾城忍不住捂嘴笑。
“你别笑啊,我在说史实呢。”樊黎翘讲的更起劲了:“后来江才子抱得美人归,却变生肘腋,婚姻触礁,两人分手。后来人家再结良缘,又有了娇妻爱子爱女,美满婚姻天成,可那位落魄的胡公子不仅没有再次追到心上人,而且孤独至今,岂不怪哉?”
顾倾城感叹:“樊主编好口才啊,不愧是才女,繁杂往事,几句话就掰扯清楚了。”想想她又忍不住笑。
樊黎翘点头:“听你这句话,就知道你一定也是清楚他们三人那段旧事的?”
“略知一二,事关几位上司的私事,并不敢太过好奇涉猎。”顾倾城是实话实说。
樊黎翘点头,突然发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江师长身边的?”
“正式在师座身边工作,也是这次他来上海就职时。抗日时期我们的组织和他们多有情报合作,我也曾和他共事过几回,但那时每次时间都不长。”
“我估计也是因为你们也算旧识,才派你在警备师任职的吧?胡站长应该对你满信任的!”
樊黎翘这番话让顾倾城深感不安了,就忙解释:“我在警备师已经任职近三年了,并不是专为着我们师座才……”
“你不必解释。”樊黎翘忙摇手:“这些规矩我如何不清楚?任何党国人员,哪怕他是位将军,都必须接受一些部门的监督审查。军统局是干什么的?就是做这些监控工作的!大家都是为着党国利益在做事,何必忌讳猜测呢?”
顾倾城在她面前从来就是矮三分的,如今涉及敏感话题,又如何敢辩?只能再次垂首不语。
樊黎翘抿嘴一笑,貌似亲密地拉起她的手,悄声问:“你认识江师长也有年头了,如何看待他这个人呢?”
“樊主编,这……”顾倾城深为不安地皱眉道:“我怎样敢枉评自己的上司?”
“咱们姐妹私下聊聊嘛,我可一向把你当妹妹看的!”樊黎翘说得很真诚,让顾倾城不得不感动了。
“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们师座绝对是个好人。”
“废话!谁让你给他歌功颂德了?我的意思是……毕竟这些年你经常性接触过他,目前又在他身边做事,你看他这个人在私生活方面……如何?”
“私……我哪里会清楚?我们师座他一向威严肃穆,连玩笑都很少开!我们就知道他一直是独身,有个女儿生活在南京,还有一个儿子,好像当年丢了。”
“这个何消你说?他的第二任太太就是我的密友!我就想知道,他现在身边有没有女人!”
“我真不知道!应该没有吧,他很忙,几乎是成天泡在办公室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我们师座好像……”
“哎,你一口一个‘我们师座’,是怕谁把他抢走不成?”樊黎翘忍不住捂嘴取笑道。
顾倾城听了,心跳加速,脸红的都快破了:“不是的……本来就是我们师座啊,大家都这么叫的,我……”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樊黎翘大笑:“我和‘你们师座’认识十来年了,我还不清楚他的为人?我是故意逗你说话呢!”
顾倾城还是脸微红,不知所措的神情。
樊黎翘看着她,脑海萌生出一个想法,就顽皮地一笑,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顾倾城愈发大窘起来,讲话也变得语无伦次:“天呐!怎么好好的又说到这里了?要让胡站长知道了……樊主编!这个……玩笑可不敢胡开,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樊黎翘傲然撇嘴:“他敢?凡事有我替你做主呢!我要是真告诉他胡文轩,你一直在等着他,暗恋着他,至今守身如玉,他应该暗自庆幸、感激涕零才对!”
“樊主编,求您别胡开玩笑了!”
“怎么是开玩笑呢,关键在于你是否对他心有所属?我正想提醒他呢,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人家那株‘虞美人’高傲得紧,狂狷热烈如江静舟,尚未能驾驭的住,何况他乎?再说了,当年那虞美人就是离开了江静舟,也没随了他不是?”
“千说万说,总之求您别牵扯到我身上!”
“一个小姑独处,一个深情未娶,我为你们做媒不对吗?何况又在一个组织的,你哪点又比不上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虞美人了?还是那句话,时光不饶人,虞美人再美,也是花开荼蘼了吧,你可比她年轻多了!”
“哎呀,樊主编,求求您,您再说下去,我就只有跳车的份了!”顾倾城摸摸车门,以玩笑口气说着,那执拗的神情却是很认真的。
樊黎翘注意看了一会她,自然心领神会:“好,不说了。看来,你真的是没这个念头?难道你对这些独身男人们就没有一点想法,安心要孤独一生?”
“从来不会有,永远不会有!樊主编,倾城命薄,可能只有这孤独一生的命了!”她凄凉决绝的话语打动了感性的樊黎翘,她感同身受,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傻妹妹,请原谅我用无聊来打趣!”
她微微叹口气:“其实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呢!古人不是说嘛——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这自古以来,痴情痴意的人,有几个有好结局了?”顾倾城也是同感,垂首默然。
却还是难忘那个话题,那个“影子般的女人”,樊黎翘再次嘀咕道:“想想那个孤高傲世的虞美人,结局又会如何呢?哼,只怕目前她就难过这个槛……”
樊黎翘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些什么,就忙改口吟哦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若奈何?’哼,这虞美人的命,也忒悲凉了不是?”
眼看车子停在了军统站的楼前,她才停住了话头。
江静舟的办公室里,飓风小组的四个基干成员聚在一起举行秘密会议。
许若飞讲到江静舟他们到南京期间,这边出现的三个新情况。
首先,就是“霞表姐”柳芊倩出狱后的去向问题,江静舟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程睿问许若飞:“齐芳那里没消息吗?”
齐芳是胡文轩身边的上尉秘书,她和唐玉手下的电讯员齐茹是同胞姐妹,都是程睿发展进来的同志,齐芳还是程睿的恋人,代号“霜表妹”,齐茹的代号为“雪表妹”。
许若飞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联系过齐芳,其实她早就秉承师座的意思,一直在留心这件事情的新动向。奈何这次胡文轩那里防范很严,据说人出狱后,具体安置地方是行动处处长于德飚一手经办,就连胡文轩的副官陈玮都不知道具体地址。”
沁梅忍不住插话:“那个于德飚,简直就是个巡海夜叉,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他!”
“老家这次的做法令人费解!让咱们这方放弃营救,却把信息传递给他们?”许若飞也带着情绪嘟囔着。
“好了,就事论事,扯那些没用的何益?”江静舟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话:“随意质疑指责自己的上级,也不是个好习惯!尤其对我们这样的地工人员,不能言说的……也太多了!”他带点不满的神情看看几位下属。
三人都意识到江静舟在这个问题上格外纠结愤懑的情绪,都不敢再说下去了。
“这件事情先到此为止,其他办法容我再想。若飞你继续!”他挥挥手。
“第二件事情,就是最近发生的一场惨剧,我党一个秘密电台被敌人捣毁,报务员被抓、牺牲,现用密码全面泄露,各处电台工作暂时陷入瘫痪状态,等待新密码的启用。我们这方也停用了那个内部密码,改用临时替代密码和老家维持联系,一切等待新指示的到来。有关报务员牺牲的情况,沁梅恰好在军统站听说了并遇到了,具体详情她来讲吧。”
沁梅于是把自己那天遇到、听到、看到的情景完完整整地讲述了一遍。
“那个楚天舒,我会面过几次,人很斯文的样子,一直以为他是搞技术的,怎么如今也干起了审讯的活?”程睿微蹙眉头问道。
“这还用说吗?还不是为了能早日破译我们的密码?才会让他这样的专业人员跟着审咱们的报务员?”沁梅撅嘴分析着:
“再说了,你那个二叔,我的养父,他的韬略城府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都要疑三分!他一定是认为这个被捕者有太多可以挖掘的线索,可供他们去分析、理清,然后顺藤摸瓜,扩大战果……可惜,咱们那位同志坚贞不屈,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这个楚天舒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江静舟沉吟着。
程睿为他陈述自己掌握的楚天舒资料:“24岁,南京人,出身背景莫测,但是家世深厚的世家,留美博士,电讯、密码方面的高端人才;抗战前期出国,光复后回国,主动应聘军统上海站。我看过他的资料,他在破译密电方面,确实是一个奇才!二叔用他为总破译师,目前看来,主要针对的,就是咱们这方的几个电台了。”
许若飞连忙补充:“唐玉最近就比较紧张,我已经告诉她,即使是用临时替代密码,这段时间务必减少和老家有电报往来,而且收发的时段也须格外注意。”
江静舟沉吟片刻道:“两点意见:第一,在得到新密码后,也要重新布局。我建议,这段时间咱们和老家联系的密码要经常更换,虽然这样会给你们的译电工作带来麻烦,但是为了安全,必须如此!第二,必须把针对这个楚天舒的预案尽快做出来,除了咱们这方用以防范外,还可以通过必要渠道,警示上海地下党的别的小组!”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
程睿还有些担忧:“这段时间大概是多久?频繁更换密码,会不会存在隐患呢?师座说的预案相当重要,我们必须有一个长期的对策才行!”
江静舟看着三人,眉头紧锁,在思虑着。
“关于如何对付这样一个危险万分的家伙,我想提点个人意见!”沁梅突然举手。
江静舟看到女儿纯粹是学生气的发言方式,心下有点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她微微点头。
许若飞和程睿也注意地看着她。
“这是一个凶残、凶恶、凶险的敌人,外表看上去斯文儒雅,极具迷惑性。我以为,对于这样的敌人,我们不如将他彻底消灭掉,岂不万事大吉?”
“彻底消灭?”许若飞和程睿没反应过来,一时都有些愣怔,江静舟却看出女儿孩子气的一面来,不禁暗暗摇头。
“是啊,你们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把他干掉就好了呀!反正是敌人,还是一个很难对付的敌人,不如直接,砰!”沁梅做了一个手枪瞄准的姿势。
许若飞率先哑然失笑:“我的沁梅同志,你在想什么呢?这里是敌营啊,周围都是敌人!你想干掉一个就干掉一个?开玩笑!你以为是在战场上杀敌呢,面对面,一枪一个?倒也痛快!”
程睿也笑道:“小梅才来,不知道秘密战线上工作性质,说话好可爱,纯粹是小八路的思维哈。一个军统的高级军官,岂是容易杀的?”
沁梅颇不服气:“你们这都是些什么逻辑,军统军官为啥就不能杀?既然说他如此危险,让他肉体消失不是最好的办法吗?何况他手上还有血债,我那天可是亲眼见到他杀害了我们的好同志!”
许若飞笑着解释“楚天舒是一名军统少校军官,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了的?动手杀他,我们暴露的概率会增加多少,你想过没有?”
“可是……”沁梅还想辩解,江静舟果断打断了她:“若飞,三个问题,你说了两个,第三个呢?”
许若飞:“前天收到老家密电,将建立起一条特殊的情报传输通道,和我们的小组并肩完成任务。会有一名特殊的战友出现在我们周围,当然,这位同志是隐形的!”
“隐形的?!”程睿和沁梅不约而同接话。
“是的,一位独立的高级特工,直接受老家最高级别组织领导,没有老家的特令,不和这里的任何小组发生直接联系,我们和这位隐形战友的情报传递有一种秘密的方式,不能见面。该同志负责的是我们这一方最绝密情报、密级程度极高情报的传递。”
“哇!好神秘!”沁梅忍不住接口道:“那我们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了?”
“目前只知道这位神秘战友的代号是贞德。”许若飞点头。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贞德啊,我读到过她的事迹,在延安抗大的历史课上,她是法国的一个著名女英雄!”沁梅露出钦羡神往的表情。
程睿也赞:“嗯,圣女贞德,好威武的名字!”
“我明白了,那肯定是位女同志了!还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同志!”沁梅拍手道。
“也不尽然。”程睿沉吟。
江静舟微微皱眉:“这些猜测都是毫无意义的。若飞,还有吗?”
许若飞点头:“最重要的一句话我还没传达,老家有令,我们小组以后的一切行动,都要以配合贞德同志为最高准则!”
几个人都在默默咀嚼这句话的含义。
程睿点头:“我说怎样……”他欲言又止。
江静舟很敏感,看着他:“小睿,你像是有想法?”
程睿腼腆一笑:“三叔,我就是一点小猜测罢了,刚才小梅说贞德是女同志,我说的不尽然也是这个意思。我怎么觉得……这个贞德的身份好像一个人?”
一个人?所有人都看向他。
程睿看着许若飞:“你是否记得上个月老家曾经有指令,咱们小组还有一位隐形成员——风表哥?其身份的认定,其肩负的职责,就好像这位独立级特工贞德?”
江静舟和许若飞默默不语,暗自思索,沁梅自然更加不明白。
程睿接着笑笑:“其实这个没所谓呀,刚才师座都说了,咱们不必妄自猜测,主要是配合好贞德同志的工作至关重要!”
“小睿说的对!”江静舟拿出欲结束这次碰头会的语气来:“各司其职,睁大眼睛,服从上级,小心行事,大家心中有数就是了!”
程睿和许若飞都点头,准备结束会议离开,沁梅叫住了他们,又提到楚天舒话题上:“可是,我还是想说一点自己的意见。”
她看到父亲微微点头,就继续分析道:“说到要配合贞德同志的工作,就又不能不提到刚才的话题。那个电讯博士正在虎视眈眈地等待破解咱们的密码,搜查咱们的电台,如何能确保贞德同志的情报安全传递?”
她看着许若飞:“你刚才都说了,贞德是专门传递最高级绝密情报的,是不能轻易暴露的!我们是不是应该为她扫清障碍呢?”
许若飞忍不住笑:“看来,你是一心想让那个电讯博士人间蒸发了?”
程睿笑着摇头:“孩子气的想法!”
“谁是孩子啊?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什么想不出办法干掉他?干掉这个危险分子?还在嘲笑我孩子气?当年在延安,对一些敌特分子,敌工部可是抓了好多呢,全都给毙掉了!”
“这里是上海,不是延安!”江静舟终于忍不住插嘴,看着女儿直摇头:“女孩儿家,别总把这些凶巴巴的话挂在嘴上,好像你杀过多少人似的!要多动动脑子,要知道你此刻身在何处?是敌营,我们是潜伏者!四面都是敌人,我们在这里,第一是生存,第二是坚决果断的完成任务!而且要时刻记住,我们的任务目前是情报传递,不是杀几个凶残的敌人!”
沁梅低头不语,脸上挂满失望和难堪。江静舟有点于心不忍,但是想到自己的身份,于是用略带责备却不乏关切的目光望着女儿,继续说下去:“还有,这里不比别处,别动不动总把延安呀,枪啊刀啊的挂在嘴边!这种敏感的词汇,最好从你的脑海里暂时剔除掉。沁梅,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一名特工!特工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即便说梦话,也能控制住自己不泄露身份、保守秘密!要知道,哪怕是一句口误,一句无意识的称呼,都会带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他深深叹息:“说句实话,丫头,我真有点担心!从今天你说的这几句话,我实在看不出你这个所谓的特工,都被培训教授了什么技能?这才是真正十分危险的事情!好吧,有空你要和你大哥,还有若飞哥多交流,多向他们学习!”
沁梅很失落,更觉得没面子,就沉着脸不吭气,看父亲讲完了,用略带责备却不乏关切的目光望着自己,她莫名就有想流泪的感觉。她要马上逃开。
“是,表叔,我记住了……您的话说完了吧?我先走了!”她的眼泪究竟还是没忍住,就扭脸不再看父亲的表情,偷偷拭着泪跑了。
望着女儿疾步跑开的背影,回想着她那副委屈伤心的模样,江静舟心里很纠结难受,也有点小后悔,就看着程睿和许若飞,略带苦笑:“我,我刚才是不是态度不够好?再怎么说,她还是个孩子!”
程睿体贴地看着他:“小梅是孩子气重一点,不过她还小呢,又才来,身份的转换不容易!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相信她慢慢就会适应了。三叔,您放心,我和若飞都会关照她爱护她的。”
许若飞却提到另一个问题:“师座,下周三是您的生日了。”
江静舟一愣:“怎么说到这上头了?这是什么时期,还提到这不相干的事情?乱弹琴!”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我的意思是,您下周生日这件事,还是沁梅提醒我的。”
许若飞这句话让江静舟愣住了,他望着自己的副官,半天没回过神来,有疑惑更有叹息:“这丫头如何知道的?”却瞬间明白了原因所在,他挠挠头,掩饰住自己略带忧伤和难为情的神色,沉吟不语。
“沁梅是想和您好好过一个生日,她说过,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许若飞说得自己都伤感起来,他几乎不敢再看江静舟的脸色。程睿忙拉了他一下,微微摇头,让他别再说下去了。
“唉!这个丫头……”江静舟再次喟叹,心里伤感极了。
顾倾城将樊黎翘带到胡文轩办公室外,就借口离开了。她不想进这个门,虽然,身份职责所在,她每月都要来这里一次。
没错,她就是胡文轩的人,是他安插在江静舟身边的暗哨。关于这一点,她知道江静舟是察觉的,也是隐忍不发的。
她是军统女人,肩负着审查监视周围军官的职责,即使她有着警备师情报处副处长的公开身份,也并不能掩盖了她的另一个工作要点。
她相信胡文轩也并非让她在江静舟身边卧底,根本不需要,就明晃晃在那里杵着,就是给江静舟的一个警示了!
她也知道胡文轩是不会勉强她做一些事情的,他尊重她,也爱护她,就凭自己哥哥和他的一番情意,胡文轩也绝不会太为难她。她记起他多次对她说的话:“倾城,你如果在那边做的不开心,我可以想办法招你回来。”
“不用了,站长,在哪里都是做事,为党国效劳。无所谓的。我在警备师很好!”
“好吧,倾城,我相信你对党国的忠诚!对一些异己分子,一些身份色彩复杂的人员,你一定会睁大眼睛,而且眼中绝不揉沙子的,不是吗?”胡文轩的笑容里有信任,更多的是鼓励。
胡站长说的一定是他,一直针对的就是他,让自己明里暗里监视的还是他!
顾倾城的心里很困惑,甚至有不舒服的感觉涌起。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监控目标——既有狂狷气质,又有细腻风光,深沉威猛,英气内敛的“我们师座”有了一种异样的情感。
是从抗战时期自己和他有限的几次合作吗,还是这一个多月来的再度朝夕相处?为什么越来越不敢面对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睛?为什么他摆出那副公事公办又暗中敲打的姿态?
她有种想马上从他身边逃离的念头,又有另一种要为他掩护遮盖什么的想法,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可悲的是她已经无力自拔!
这时,这个叫樊黎翘的女人出现了,刚才寥寥几句话,让她充分觉察到女主编的动机——她一定是爱上了江静舟,于是开始打探并警告着他身边的女人,就好比威严宣告了这个男人终究是属于我樊黎翘的!
从军统站大楼出来,顾倾城仰望天空,蓝色天幕万里无云,她随即将一颗芳心生生压抑在卑微的最底层。
胡文轩办公室倒是另一番风光,主人在热切欢迎着一位故人旧交的到来。
在他的眼里,樊黎翘绝对是手眼通天的贵人,代表并传递着来自中央一级的某些信息。孤傲清高的胡站长并非阿谀小人,但是对于这个有着深厚家世背景和政治资源的女子,也难免一种天然敬畏感。当年因为和江静舟的纠葛,他和这位女记者有过接触,也知道某些事情是需要联合纵横,借力打力的,最起码不要自树强敌才是。
但几句寒暄过后,胡文轩的背脊就冷汗直冒了。原来,这位樊主编并非单纯地来此看望故人,她似乎还肩负着一项特殊使命。
樊黎翘不仅直接和他提起了柳芊倩一案,而且话里话外透露出总局对这个特殊背景的女谍多有关注。看起来,一定是有人在戴局长那里说了些什么。
胡文轩毕竟是老牌特工,他清楚樊黎翘对他们——江、胡、虞那场轰轰烈烈的旧情早有耳闻关注。如果这个精明的女主编只是挖掘涉及两名党国将军的风流香艳的花边新闻倒也罢了,若是她怀疑上虞水蓉的复杂背景,或者干脆是她背后有人关注此案,那就相当麻烦了!
是的,他不能忘,眼前这个手眼通天的女人,大到总裁夫人、军统局长,小到各级将军、军官,都是她的人脉所在。
事关虞水蓉,自己毕生最心爱的女人,他不能不防!
胡文轩将镇定自若、水波不兴的职业素养此刻发挥到极致。他用诚恳平和的语气解释了柳倩芊所谓的复杂身份其实并不复杂:这位貌似多面的间谍,其实是中统局卧底在日伪高级情报部门的一名优秀特工!她用自己的才干和胆识,在抗战时期为我方做了大量的工作,她无愧于谍战之花的美誉。
目前,自己之所以急于保释她出来,还有很重要的目的——因为她身份特殊,当年和上海滩的一些有头有脸的大汉奸们有过交往,所以对于目前军统牵头进行的查抄伪产的工作很有帮助。所以他是奉总部之令,已经将柳芊倩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准备下一步协助他们的工作。
“看来胡站长是要将这位柳小姐招致麾下了?”樊黎翘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不错,有关这个动议,其实我早打过报告到总局,得到了戴老板的首肯。不然我胡文轩何德何能,敢私做如此主张?军统局的家法,樊主编也是清楚的。”
“胡站长敏感了,黎翘不过是一点好奇心而已!毕竟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你我都心知肚明。实不相瞒,上次在你们总局,我看到你上呈的档案里面夹着的照片时,就一眼认出她了。该女子当年的艳名可不是吃素的呦!”
原来如此!胡文轩心里有底了:“以前的事,都如过眼云烟吧!经过八年抗战,大家都重新确定了自己的位置,正所谓殊途同归,我们多珍惜吧!”
“好的,我就祝胡站长心想事成,珍惜眼前人并收到相应的回报哦!”
这个话题至此收尾,胡文轩宁愿相信她的提问,仅仅只是出于好奇心。
另一个话题的提出,也让胡文轩诧异。
“胡站长,我还想见你这里的一个人,请成全啊!”
“哦?是何人?樊主编请讲!”
“你的一个属下,一个叫楚天舒的年轻人。”她抿嘴笑了。
接到上司叫他速来的指令,楚天舒丢下手中正在破译的密电,走进了胡文轩的办公室。
“小姨,您怎么来了?”
他对樊黎翘的这声亲昵称呼让胡文轩猛然愣住了。
樊黎翘带着长辈般的微笑,先看楚天舒:“哈?小七!没想到我会来这里看你吧?”她扭头看到胡文轩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来:“胡站长是吓住了吗?你怎么也想不到,我和你的这个属下还是亲戚关系吧?”
“是啊,怎么会这样巧?万万想不到啊!”胡文轩挠头笑了:“你们这辈分……”
楚天舒挂着一丝羞赧的笑意,也不答话,只看着樊黎翘,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这位小姨是伶牙俐齿,所向披靡的人,还是由她向自己的上司解释一切比较好。
“完全正确呀!”樊黎翘露出得意的神情:“你看吧,你和我是平辈的吧?楚小七是你的部下,等于是你的子侄辈,这不是很顺畅吗?”
“楚小七?”胡文轩咀嚼着这个称呼,感到很好笑的样子,又点头:“我是说你这年龄啊,给我们楚少校当长辈多少有点……”
樊黎翘掰着指头算起账来:“我大他近十岁呢,怎么做不成长辈了?他妈妈是我最大的堂姐,比我大二十多岁呢!哈哈,他还是我最小的外甥呢,他的好几个哥哥姐姐可都比我年长呢,还不是一样要叫我小姨?”
楚天舒笑着插话:“小姨,您没听明白我们站长的意思。他是说,像您这样年轻貌美,风韵过人的女子,怎么能是我等成年人的长辈呢?看着也不像啊!我这一声‘小姨’,把您生生叫老了,叫委屈了!”
这一席话让胡文轩点头大笑起来。
“好啊,楚小七!几天不见,当刮目相看!你这阿谀奉迎的功夫是从哪里速成的?哼,寥寥几句,既夸了你们上司,又逢迎了我,着实不简单呀!”她说着忍不住点了下楚天舒的额头:“看来你妈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楚家七少爷当真长进不浅呢。”
胡文轩招呼两人坐到沙发上,又拿起茶壶,楚天舒见状忙上前接过来,给三人都斟上茶。
樊黎翘看着他点头,向胡文轩解释着:“你听我叫他楚小七好笑吧?这还是最普通的称呼呢,是按他的家中排行来的,他们弟兄姊妹众多,他是男孩子里面最小的,也是最不听话的!从小调皮,外号一大把,什么混世小魔王、小精怪……”
“哎,哎,小姨,您忘了这是啥地方了,军统上海站啊!您面对的,是我们上司啊,如何说这些?”楚天舒慌忙打断她的话。
樊黎翘疼爱地看了他一眼,笑着:“你们上司也是我的故交,这里又没外人,怕什么?”
胡文轩感慨:“我可想不到天舒调皮至此!在这边,他处事很稳重,做事很有章法,办事我很喜欢!”
听他一连声说了三个“很”字,樊黎翘抿嘴一笑:“那是他伪装的好,这小子精得很呢!别说我没提醒你哦,胡站长,和这个小家伙过招,你可要小心,他数学好得一塌糊涂,论脑子灵光啊,怕是谁也比不过他!”
她貌似用玩笑的口吻继续打趣着胡文轩:“你是他的上司,这匹小烈马得拘紧些,时常要狠狠给上几鞭子!不然,你被他卖了,估计还要跟在后面帮忙数钱呢!”
说完这几句话,她捂嘴笑。虽然是玩笑话,樊黎翘自有深意。她当然清楚自己最钟爱的这个外甥在来这之前,受到的那番莫名且不公正的对待。此刻是用曲笔在为他讨个公道,同时也暗示胡文轩,莫要故技重施,欺辱了自己的这个晚辈。楚家人岂是容易被人小觑的吗?
“唉,我亲爱的小姨啊!您要夸我,就实心的夸;您要贬我,不妨下死力的贬,这样夹枪带棒可不成!”楚天舒倒是很委屈很不安的样子。
胡文轩何等聪明,随即笑道:“幸好有至亲在场,让我看到天舒的另一面,原来七少爷的口齿这么伶俐!”
“岂止是口齿伶俐,简直是自做主张,胆大包天!”她用手点着身旁楚天舒的头说:“你说他在美国读书读得好好的,毕业后完全可以在那里拥有一份舒适安定的生活,可非要跑回来穿这身军装!要知道,他们家可是书香门第,最讲究老理,好男不当兵什么的。可是他们弟兄七人倒好啊,这前仆后继的,倒有三个先后穿上了军装,把他妈妈气得是够呛啊!”
她这话让楚天舒抓了把柄,不禁顽劣一笑:“这件事反正不是我起头的哈。”
“废话!你最小,轮得到你起头么?可是你却是最不听话的一个!在美国都读到博士学位了,还回来干这个!多大出息?”樊黎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小姨,我们长官可坐这儿呢!”楚天舒尴尬地看了胡文轩一眼。
樊黎翘傲然一笑:“那有什么?当着委员长的面我照样敢这么说!何况,胡站长是你的长官,却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胡文轩忙点头:“荣幸,荣幸,让我能结交上大才女!”
樊黎翘并不理他的话,一心摆出“三娘教子”风范训导着外甥:“你这个不听话的七少爷,父亲是早逝,如今几个哥哥都在美国,鞭长莫及,你四哥有心管教你,又碍着你娘宠你,最后把你惯成眼下这无法无天的样!难怪你老娘时不时落泪,甚至是在夫人面前!”
楚天舒有点紧张:“母亲她怎么了?”
“为你从军的事啊,你娘当然伤感了,自然又会记起你大哥。”
听了她这话,楚天舒神情肃穆起来,低下头去,不再答言。胡文轩不明就里,也不能妄加插言。
樊黎翘顺着自己的思维来,就难管他人感受了:“说起来,你如今到了上海,倒是可以经常去看你大哥了。”
“那个地方,我已去过两次了。”楚天舒的头更低了。
樊黎翘的长辈范儿更足了,干脆直接想拿下楚小七的气势:“其实别说你母亲,就是你四哥,他自己身为军人,也不支持你的选择。我这次在国防部会议上见到他了,他听说我要到上海来,特意请我给你带句话,说如果你干得不顺心,或者幡然醒悟,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职业了,还是赶快回美国吧!”
“哼!我四哥……”楚天舒明显是又不服气又生闷气,想要耍少爷脾气又觉得环境不合适,他可是憋屈的紧,这种纠结劲让他咬紧了下唇。这神情樊黎翘是敏锐捕捉到了,于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外甥。
胡文轩一向钟爱这个部下,此刻看到他脸上不悦,一副纠结难言的样子,忍不住忙为他解围道:“樊主编见谅哈,我可要为自己的部下说句话了!虽不知道天舒是为何从军的,但若有人说他不适合从军,或者在这里不合适,我这厢异议可不小!原本当着天舒面我都不想说这话,怕年轻人听了自鸣得意。但眼下我是不得不说了,天舒非但是位优秀的电讯人才,而且忠诚勤勉,敬业笃诚,完全是一名合格的党国军官!他不适合从军谁又适合?”
“呦,你们长官、属下还怪惺惺相惜的!”樊黎翘耸耸肩:“楚小七,我反正是尽到职责了,家里的话都带到了,悉听尊便!”
楚天舒笑着靠近小姨,搂住她的肩膀:“小姨,好人啦!母亲大人那里还请您多美言吧,请她老人家放心,我这里蛮好的!至于四哥嘛……”他咬咬嘴唇,露出顽皮的样子来。
樊黎翘推开他的手:“别在我这里撒娇,留着这手,在你妈面前用!你四哥的事,自己说去!”
楚天舒有点无奈:“四哥总为这事和我作对……其实小姨您没发现么?四哥他书呆子气好重的,就爱认个死理……唉!总之,这些做将军的人的想法真是蛮奇怪的,我们这些下级军官简直是无法理解啊!他们那些人……”忽然记起对面的上司也是个将军,七少爷直接把后面的牢骚咽了下去。
“行了,打搅胡站长的时间也够久了,还是带我到你那里去转转吧,回去也好哄你母亲!”看出外甥在自己上司面前的不自在,樊黎翘就主动带着他离开了胡文轩这里。
楚天舒的办公室让樊黎翘颇为满意,首先挂在门前那块“总破译师”的牌子,就让她喜笑颜开了:“哟,这装相还真是有模有样!”
楚天舒引她进了房间,边为她冲着咖啡,边不满地嘟囔:“瞧您哪有长辈样子,还装相?”
樊黎翘抿了口咖啡,故意回身望望门外:“没人听见啊,我的楚少校!不过,再高的军衔名望,也不是你们楚家想要的!实言相告,我就不看好你!”
“为什么?”
“因为你看似精明,实则厚道,就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樊黎翘用咖啡匙点点他额头:“你那搞技术的聪明脑袋,搞政治搞权术就不行,简直像榆木疙瘩,一窍不通!你们楚家几个男孩子,除了你四哥勉强好些,其他都是一样的政治白痴!”
“好嘛,您这是一杆打翻一船人了,我们兄弟在您的眼里都这样不堪了!”
“傻小子,你听懂我的话没?我是说你们几弟兄都是搞学问的头脑,不适宜搞权谋!再说了,你二哥、三哥、六哥那几个,人家也都老老实实在国外呀,谁像你走到这个窄胡同里来了?小七啊,小姨不是看不起你,只是在这个圈子里太久了,眼光还是有的!就凭你这单纯的小脑瓜,想在这个复杂的地界混,未免嫩了些!”
她压低声音,继续道:“这里可以说是鱼龙混杂,暗流涌动,深不可测,不容小觑。军统上海站,淞沪警备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夹在里面意义何在?这种政治的肮脏黑暗程度,不是你做技术的思维所能想象得出的!”
楚天舒辩解:“你说的那些我不掺和,做好本分就是!”
“想独善其身,世外桃源潇洒着?我说小七,那你更不该来这里了!”樊黎翘撇嘴道:“既然不想掺和这些,哪里不能栖身?何必非穿这身军皮,入这个组织,凑这份热闹?还因此和家里面闹别扭呢?”
楚天舒嘿嘿一笑。
“没话说了吧?傻小子,你早晚会后悔!不信咱们走着瞧罢!”
正说着,樊黎翘的目光落在办公桌的一架飞机模型上,不由得上前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楚天舒,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楚天舒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一种伤感情绪掠过他的心头。
樊黎翘却不愿跌入这种伤感情绪中,就主动岔开话题:“对了,你在这里见过淞沪警备师的江师长吗?”
“久闻大名,未曾谋面。”
“嗯,江致远,他是我的老朋友了。明晚他设宴给我接风,根据我的建议,会请你们站长,你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我会介绍你和他相识。怎么说呢,既然该相识,不如就相识;反正要相识,不如早相识!总之,你见了他就明白了,我为什么要让你们相识?”
“这绕口令,听得人是一头雾水!”
许若飞和程睿离开江静舟办公室,在副官办公处商量着刚才上司吩咐的事情——明晚宴请中央日报副主编樊黎翘。程睿嘱咐他去找唐玉协助顾倾城来安排。
许若飞笑看着他:“刚才师座说,樊主编爱跳舞,让晚宴后安排一场舞会,我就在想,这下程处你该心里偷着乐了?”
“什么讲头?”程睿不解。
“要请的人那么多,既然军统胡站长要来,那边的某某也必来,某某一来,咱们这边的某某就乐开怀,难道不是么?”
程睿知道他指的是跟随胡文轩的秘书,自己的恋人齐芳要来的事情,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许若飞压低了声音:“程处啊,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有多羡慕你吗?从咱们这边讲,你和齐秘书,红色恋人,情深意笃;从明面儿上看,你们小两口也能得到大家的祝福,胡文轩站长,咱们师座,一个是你的二叔,一个是你的三叔,都在极力促成这件事,你们可以公开来往,你这才叫革命、恋爱两不误!幸福如你,能有几人?上次师座都感慨,小睿这伢子命太好了!”
程睿笑道:“什么话到你嘴里,就俏皮诙谐的紧!你不用愁,你也可以照这个方向来发展!”
许若飞摇了摇头:“我倒没所谓,一切随缘就好!就是心疼咱们师座,他的婚姻大事,唉!而且跟亲情总这么拧着……看刚才沁梅和师座最后顶着的那个态度,我这心都揪紧了!”
“慢慢来吧,小梅还小呢,哪能理解到许多?”程睿也感慨。
许若飞记起一事来:“对了,你们这次怎么没有带宁兰一起回来?”
“你是说宁兰应该来给师座过生日的事吗?唉,没注意到呢,估计她这几天在南京提前给爸爸祝福了也未可知?”程睿轻叹:“再说了,封军座和封夫人看待宁兰如掌上明珠,命根一般,百般照拂宠爱,所以有些事情,师座这个当父亲的有时也不好太插手呢。”
“唉,一个沁梅,一个宁兰,两个女儿……师座他不易!”许若飞嘀咕着。
程睿自然明白他之所谓,也只好跟着一声叹息。
一个人陷入黑暗中的江静舟也正在回忆的征程上纵横奔驰。
刚才许若飞说出的那句“是沁梅提醒的您生日的事”,让他心绪难平。他知道,这份即将到来的体贴和温暖,必是来源于发妻,一定是那个叫沈琬的温柔贤惠女人,对女儿有过充满亲情的叮咛和嘱托。
“唉,小琬……”江静舟的眼中已经湿润。
是的,发妻沈琬如今留给他的,都是难以割舍的亲情记忆。
他们是同乡,是真正青梅竹马的伴侣。
那时他的名字还叫金舟。据父亲讲,身为家中长子的他,在出生的那晚,母亲曾经梦到自己来到一条河边,看到眼前停泊着一艘金色的大船。于是降生在湘南一个农户家庭中的男婴,就被命名为金舟,而随后出生的他的两个弟弟,跟着他的排名,分别叫银舟、铁舟。
因此,作为他从小玩伴、他的邻居沈家的两个姑娘,从小就叫他“金子哥”。
沈琬小他一岁,是隔壁住的一个私塾先生何孟生的外甥女,自幼父母双亡,带着妹妹沈冰,和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
何先生早年留学日本,中学、西学都很精通,他看上了聪颖俊秀、胆识过人的江家大小子,欣然收他为关门弟子,不但倾心教诲他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中外通文,而且还暗暗和他父亲约定,将心爱的外甥女许配给了自己最钟爱的弟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小金舟和小沈琬的情感更像是兄妹般纯净无暇。那时的金舟并不懂爱情为何物,只是知道并认定,隔壁那个总爱甜甜称呼自己“金子哥”的沈家妹子,就是此生甜蜜温馨的“另一半”。
十六岁的金舟已经名满乡里,是众口交赞的“秀才胚子”,在何先生的主张下,他准备去广州投考黄埔军校。
此番投奔前程之前,何先生不仅根据诸葛亮名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意境,为弟子改名为静舟,字致远,又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去投靠自己的留日同学、好友,现任黄埔军校军事教官的郑华明。
临行前,双方家长做主,让江静舟和沈琬订了婚。
一年后,江静舟父亲病危,他请假回乡,三天内经历了和沈琬结婚为父亲冲喜、父亲病逝、他初为人夫这个巨大的转变过程。
回到军校的他,变得愈加沉默起来,仿佛几日之内,他就成熟了许多。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此时的江静舟早已有了坚定的政治信仰和特殊的身份。
原来,从来到广州结识了恩师好友郑华明那天起,他就站在了毕生信仰的起跑线上。郑教官是一名身份隐蔽的共产党员,即使在国共蜜月时期,他也是奉组织之命,作为隐蔽战线上的党员,活跃在军校中。江静舟从他那里,接触到共产主义理论,很快,他就热情洋溢、无怨无悔地成为了他们这个组织中的一员。
郑教官非常欣赏这个湖南青年的学识和才干,他天生缜密细致、胆识过人的品质,让他成为秘密战线上的成员人选。
根据郑教官的安排,江静舟成为黄埔军校中隐藏身份的秘密党员之一,他的真实政治面目只有他的两个上级——军事教官郑华明,政治教官阎崇光知晓,就连他的盟兄弟程鹏霖和胡文轩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根据秘密党员组织原则的规定,包括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状况等情形,江静舟都要做到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分,以免露出线索,被人追查。他和沈琬的婚姻,就这样被他深埋在心底,在盟兄弟面前都不曾提起。
年轻的秘密党员江静舟,就这样在北伐、东征的激烈行军作战间隙,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护隐藏着自己的政治面目,不但要应付化解来自盟兄弟关于信仰问题的规劝,还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避免身份泄露带来的无妄之灾。
一九二七年发生的那场国共分裂之争,彻底地改变了江静舟的命运。他不但经受了恩师郑华明牺牲之痛,还在另一个导师阎崇光离开军校前,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深度潜伏,打入到敌人内部去,为我们的党搜集、提供更有效的情报。
于是有了那场假婚姻,又直接造成了他和发妻沈琬之间无法挽回的误解和遗憾。
当沈琬和妹妹沈冰带着他未曾谋面刚满一岁的女儿沁梅找上门时,他正手挽披着婚纱的战友虞水蓉,走向婚礼殿堂。
当时他和虞水蓉近乎绝望——他们一定要暴露了!手抱孩子,泪流满面的沈琬仿佛就向众人说明了一切,更何况还有眼中充满仇恨鄙夷神色的小姨妹沈冰站在旁边。
饶是江静舟镇定自若,心理素质极强,当时情景也是难堪至极。危急时刻,是他的盟兄程鹏霖出手相救,将沈琬母女姐妹三人带离了婚礼现场。
但是危机似乎难以解除,沈琬如何对程鹏霖解说和自己的关系就至关重要。
幸运的是,一切风平浪静,沈琬等三人很快离去,没有在广州再次出现。
事后,程鹏霖多次私下问及江静舟和沈琬的关系,江静舟秉承组织纪律,不敢泄露毫分,只是咬定她们是自己的远房表妹。似乎夫妻间心有灵犀,不谋而合,程鹏霖最后告诉他,沈琬的说法几乎和他所说的如出一辙。
江静舟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情,那就是:当年并非党员的沈琬,如何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珠联璧合地配合了那番托词?
很多年后,他们夫妻早已离异,沈琬再嫁为人妻,他也经历了一场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婚姻,他们又曾以战友身份相见过一次,那时的沈琬、沈冰姐妹,都已经是我党成熟的地下工作者,沈琬才对江静舟说明了当时的情况:那年,面对程鹏霖的询问,她几乎没有思索,就一口咬定自己是江静舟的表妹,是和妹妹因家乡遭遇兵祸来投亲的。原因何在,十分简单——一切都出于对江静舟的爱!
“金子哥,你相信吗?虽然当时我看到你手挽新娘的情景几乎心碎绝望,但是我却痴痴地抱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宁你金子哥负我,我沈琬却不愿负你!我的爱,让我愿意放你一条生路!”
沈琬那番话至今响在江静舟的脑际。是的,这就是自己的发妻,她用最朴实的爱,无形中帮助自己躲过了一场几乎灭顶的危机。
但是江静舟知道自己的盟兄程鹏霖一定心里是有所怀疑的,只不过也是出于对自己的兄弟情分,替他遮盖掩饰了一切:不仅出资资助沈琬姐妹到武汉投奔自己的一位同乡好友;为了让这对年轻的姐妹能减轻负担,生存下去,还竭力劝沈琬将小沁梅留下,送回自己老家陕西,由自己的夫人代为养育。
到武汉后的沈琬进了一家工厂做工,沈冰则进入武汉军校女生队学习,随后姐妹俩都加入到共产党组织中去,和江静舟殊途同归。
在江静舟眼中,发妻沈琬何时何地都是他的亲人。后来,他们在革命工作中曾经巧遇,沈冰还碰巧当过他三年的交通员,而女儿沁梅,更是连接他们之间的纽带。
这次,又是沈琬亲手将女儿送出延安,由沈冰接应转道重庆,来到他身边,一切的一切,怎能不叫江静舟心中感慨万分。
这个因为自己毕生酷爱梅花,因此被发妻命名为“沁梅”的女儿,她出生时,双眉间就有一个梅花瓣形状的淡红色朱砂痣,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命定缘分呢?
此时的江静舟心潮起伏,他的心中涌起对亲生女儿的万般情感:心爱、怜惜、愧疚、伤感、渴望……
“小琬,你永远不会想到,我对你们母女的愧疚和遗憾之情有多深!我真的好想弥补,将一切亲情和温情,都弥补在我们的女儿身上,弥补在这亲生骨肉的身上!”
江静舟在黑暗中默默私语着。
他不会想到,他渴望得到的温情会和虐情接踵而至,马上来到的那场舞会,父女今生的第一次共舞,是那样的难忘和温馨;而原本亲情四溢的生日聚会,也会因为一直就存在于这父女之间的纠结、闭塞、别扭情结而出现不和谐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