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黄帝和昆仑山
黄帝,是稍后于炎帝出现的一个大神。古书上也写作“皇帝”,它的意思就是“皇天上帝”。《书·吕刑》说,“蚩尤惟始作乱……皇帝清问下民”,这里的“皇帝”显然是指黄帝而言,不然就不会和蚩尤“作乱”的事联系起来。其实“帝”字见于《诗》《书》《易》和钟鼎、甲骨文的,本来就指上帝;“皇”又是“帝”的形容词,形容“帝”的光辉伟大。如像《诗·皇矣》说“皇矣上帝”,《正月》说“有皇上帝”,《(bì)宫》说,“皇皇后帝”:无非都是对辉煌的上帝的赞美。可见皇帝原和上帝是同义语。“皇”和“黄”古字通用,例如《庄子·齐物论》:“是皇帝之所听荧也。”释文云:“皇帝,本又作黄帝。”《吕氏春秋·贵公篇》:“丑不如黄帝。”毕沅校正云:“黄帝,刘本(按指明刘如宠本)作皇帝。”又虞荔《鼎录》:“金华山,皇帝作一鼎。”即黄帝作一鼎。《风俗通义·音声篇》:“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即《易·系辞》:“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均是其证。黄帝原当如《吕刑》作皇帝,意指上帝,后来渐变为黄帝,乃指诸天帝中的某一天帝或下方的某一帝王,其义便由泛指而变为特称了。
作为诸天帝中的某一天帝,黄帝的地位也是很崇高的。他以中央天帝的姿态而出现,他的属神是后土。“皇天后土”,古语相对成文,无形中又证明黄帝原本是皇帝即上帝。黄帝这个天帝,是“五方帝”的首脑,他位居中央,周围四方,各有一个天帝及其属神专司其职。《淮南子·天文篇》是这样来描写神国这种美妙组织的景象的“
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注:旧说云祝融),执衡而治夏;……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治四方;……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
神国的这种美妙的组织,也并不是一下子就建立起来的,而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孙子·行军篇》说:“凡此四军之利,此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黄帝胜四帝”,大约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段民间传说被借用在孙武的军事著作里了。从神话的角度看,应当就是黄帝组织成神国美景前所经历的激烈的斗争。但是其详则不可得知,直到三国魏蒋济著《蒋子万机论(》其书已佚,据《太平御览》卷七九引),才又从历史化的记叙中,透露出一点古神话的大概来:
黄帝之初,养性爱民,不好战伐。而四帝各以方色称号,交共谋之,边城日惊,介胄不释。黄帝叹曰:“夫君危于上,民安于下,主失于国,其臣再嫁。厥病之由,非养寇耶?今处民萌之上,而四盗亢衡,递震于师。”于是遂即营垒以灭四帝。
自然也没有更多提供些新鲜的内容。除了空发议论而外,只不过是说,黄帝是爱好和平的,而四帝则是侵略成性的,最后是黄帝消灭了四帝。对待历史化的神话,往往得从相反一方面去看,与其说黄帝出于自卫而胜四帝,毋宁说黄帝力量强大而找各种借口征服了四帝。不管怎样,通过神话反映出来的,是群众希望把一个四分五裂的政治局面使它趋向统一,这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应该算是进步的愿望。
“黄帝胜四帝”而做了中央天帝之后,因而后来又有《尸子》所谓“黄帝四面”这样的传说。自然,长着四张脸的黄帝,对于作为中央天帝的他的神职说来,能够不费力地同时监视着四方的动静,倒确实是很方便的。
和黄帝密切有关的神话,就是关于昆仑山的神话。早在《穆天子传》这部神话性质的小说里,就有“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这样的记叙:周穆王曾经登上昆仑山颠去参观过黄帝的宫殿。而《山海经·西次三经》却说:“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昆仑山是天帝在下方的都邑,这天帝自然是黄帝了。黄帝既以昆仑山为他下方的都邑,想来应该还有天上的都邑。其实天上的都邑在古神话里原本是没有的,昆仑山本身就是一座神山,像希腊神话的奥林匹司山一样,是群神聚居的地方,黄帝的神宫就在此山之巅。不过到了后来,当神们随着奴隶主的愈有权威而在天上升得愈高时,原住在昆仑山的黄帝便只得更往上搬,一直搬到天上去。本来可能是黄帝“上都”的昆仑山就一变而为“下都”了。并且由此还产生了这样一种奇怪的说法,说昆仑山原本是在天上,是因为禹治洪水,拿息土去填塞还不够,还把昆仑山从天上挖掘下来做了镇压洪水的工具(见《淮南子·地形篇》),所以昆仑山就成为天帝的下都了。这山可也真高,从昆仑到凉风再到悬圃,就可一直上达“太帝之居”的天庭。它是以山为梯而登天的一座著名的天梯。
关于昆仑山的神话,以《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记的最为完备: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yú)琪树、不死树。凤皇鸾鸟皆戴瞂(fá)。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司琅玕树。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weì,金丝猴)、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sŭn)、视肉。
这大约是昆仑山神话早期的记录之一,观其文笔的质拙及所写景象的朴野可知。《山海经·西次三经》也概略记叙了一下昆仑山的情况,不及此详。彼处所写司昆仑的“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的神陆吾,当即此经所写“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的开明兽;所写“司帝之百服”的鹑(chún)鸟,当即此经所写“戴蛇、践蛇、膺有赤蛇”或“戴瞂”的凤皇鸾鸟之属。
除此而外,各家所记的昆仑景象,又根据各自不同的传闻而有大同小异的叙写。例如《楚辞·天问》说:“昆仑县圃,其凥(jū,居)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又另是一种景象。《淮南子·地形篇》所记,便大略本此为说,又综合了一些《山海经·海内西经》的记叙进去。而《史记·大宛传》引《禹本纪》则说:“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虽是简单的几句,却很能表现神话中昆仑的丰采神韵。所说的醴泉,就是《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记的甘水;瑶池,就是《穆天子传》所记的穆天子觞西王母的瑶池。其他如《十洲记》《拾遗记》等所写的昆仑山,就显得繁芜琐杂,仙话气浓,矫揉造作,颇不足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