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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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中国神话的散亡与整理

零星片断的神话,虽然接近神话的原始面貌,但是这种东西,如果不及时将它们缀集起来,熔铸成为一个有系统的大的神话故事,而听凭它们以各种不同的情况分散地记录在若干性质不同的古书里,本来就很容易散亡;加上神话历史化这个因素,就更会加速它们散亡的过程。现在试从以下几点,大略谈谈中国神话散亡的原因。

一、当时的记录未全,未经记录的那一部分自然就会在口头逐渐散亡、消失。如像羿射日除害神话,《楚辞·天问》只记了羿射日:“羿焉(bì)日?乌焉解羽?”《山海经·海外南经》只记了羿与诸害之一的凿齿战斗的情况:“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持)戈。”若非后来《淮南子·本经篇》有羿射日除害神话较完整的记叙,则《天问》和《山海经》未记录的那一部分零片,就只好听其散亡了。以此推论,在神话记录的当时(这段时间当然不会很短,可能前后达数百年之久),必然会有未经记录而已散亡的神话。

二、记录简单疏略,未经记录的细微的情节在记录时便已散亡了。这一点在以问语体出之的《天问》所保存的神话材料中更甚。《天问》记录的神话,因限于问语体的文体,只是发问,未作解答。使人识其大端轮廓,但在细微的情节这方面,却往往模糊不清。如“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那一段,似写鲧听从鸱龟的献计,以息壤堙洪水,后被天帝“刑”于羽山。情节与《海内经》所记那一段大体相同,只是增了“鸱龟曳衔”的事。本来是鲧神话很好的补充,却因写得不明确,教人相当费解。又如记后稷诞生,有“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语。似初生婴儿的后稷,便曾以小弓小矢拟天,使天帝受到惊骇。这本来又是后稷神话很好的补充,但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未能在诗中找到答案。像这类细微的情节,在记录时便只好因记录的简单疏略而散亡了。这类情况《山海经》里往往也有,就不再多举例。

三、古书经过删改,不雅驯的情节便会因删改而散亡。这种例子要举起来是并不困难的,但举《列女传》所记舜神话中二女教舜服鸟工龙裳以救井廪之难及《淮南子》所记嫦娥奔月神话中嫦娥“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二事为证,便可以说明。上举二事,在今本的《列女传》和《淮南子》中,都被憎恶“不雅驯”的“缙绅先生”们删改而荡然无存了。若非《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引古本《列女传》和《初学记》卷一引古本《淮南子》,这两段神话的本来面貌就不可能再看见,就会因删改而散亡了。以上所举,仅仅是在书注和类书里还能查证到的两个小例子。由此推想,经过删改而查证不到的事例,想必也还有的:那就真正是无影无踪地散亡了。

四、古书全部佚亡或部分佚亡,零片神话也会因古书的佚亡而散亡。先秦古书记录神话较多的有《归藏》《古文琐语》《随巢子》《尸子》等,然而这些书却全都佚亡了。现在我们只能从书注或它们的辑本里,见到一些尚保存着的零片神话材料。推想必还有相当一部分神话材料,会随着全部古书的佚亡而散亡。又还有的古书,现在保存了一部分,却佚亡了大部分。如像汉末应劭撰的《风俗通义》,原三十一卷,今仅存十卷。其中很重要的女娲造人神话、李冰斗犀神话等,都见于卢文弨所辑十卷以外的《风俗通逸文》中,就可想见或尚有神话材料随着大部分佚书而散亡了。此外还从现存某些古书的佚文中见到一些神话材料,如从《淮南子》佚文中见到“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的记叙,从《吴越春秋》佚文中见到眉间尺神话中“三头相咬”的景象——这些自然都是极其珍贵的幸存的神话零片。但由此可以推想,必还有其他神话零片随着佚文散亡了。

五、因神话历史化而导致的神话散亡。神话历史化,就是将神话来转化做历史。这种工作,从《尚书》《左传》《国语》已开其先河:《书·舜典》记的“益让于朱、虎、熊、罴”,《左传·昭公十七年》记的少皞挚以鸟纪官,《国语·楚语》记的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等,便是其例。后来司马迁的《史记》,赵晔的《吴越春秋》,袁康、吴平的《越绝书》等,还在继续做着这种转化的工作。不过在当他们做这种工作的同时,又对某些历史人物,附会上了一些神话的因素,所以显得情况比较复杂。总的说来,他们还是力图将神话转化作历史。这种工作,直到宋罗泌作《路史》而未绝。罗泌的《路史》,因为事涉洪古,简直是集神话转化为历史的大成。他的这种工作,除了给我们提供一些研究神话的线索而外,其结果却是徒劳的。因为这样一来,诚如茅盾所说:“实际上既非真历史,也并且失去了真神话。”神话经过这样陆续不断地向着历史转化,剩下零星片断的材料,愈益不为人所重视,自然也会导致神话的散亡。

有以上五点原因,中国神话的散亡乃是必然的、肯定的趋势。但是究竟散亡多少,也须有个大略估计。据我从各方面搜集到的材料推想,散亡的可能也只是小部分,而不是大部分。若按比例估计,可能散亡有十分之三,而保存有十分之七。由于中国神话是零星片断地记录在众多古书里的这个特点,真要大量散亡也是不太容易的。因为它们常有重复的、大同小异的记载。此佚彼存或彼佚此存,这种现象应当是常见不鲜的,不会一散亡便全都散亡。故估计散亡只是小量,不是大量,并且还估计散亡的是在细微情节方面的材料。至于大端,我们都掌握有了,没有太大的损失。就现有各种文献所保存的中国神话的零片材料看,基本上还是可用“丰富”二字来给予形容的,不是像没有调查研究的某些人心目中那样的贫乏可怜。

既然我们的神话基本上是丰富的,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整理它的良好的基础。古代神话因未经整理而有小量的散亡,这是无可挽回的损失,用不着再去慨叹惋惜。现在就须赶紧利用所掌握的这一大堆神话零片材料,细心地去做整理的工作。

如何进行整理?从茅盾《中国神话研究初探》结论中所说的一段话,给了我们相当的启示。他说:“我们能不能将一部分古代史还原为神话?上面讲过,我们的古代史,至少在禹以前,实在都是神话。如果欲系统地再建起中国神话,必须先使古代史还原。否则,神的系统便无从建立。”我过去做的整理中国神话的初步工作,便是老老实实的,把神话放在历史的肩架上,又用由神活转化的古代史,尽量恢复其本来面貌,去填充它的空隙。这样,便能勉强建立起一个有神的系统的中国古代神话,舍此似乎亦无他径可循。

至于整理的步骤,我以为大致有二:一是连缀,二是熔铸。我所做的只是初步的连缀工作,在连缀中又稍微做点局部的小小的熔铸:那就是在当材料不足或古书的文义有疑难时,加入的“一些推想和假定”(茅盾语);或当神话情节引起感情共鸣时,做了些文字上的渲染,实际上并没有放手去做熔铸的工作。

我在《碎陶镶嵌的古瓶》(见1988年9月13日《今晚报》)一文中曾说:

 

中国神话本来是零星断片的,它们有可望成为一个较完整的古瓶或是一幅较完整的古壁画,但因为没有像希腊荷马和赫希俄德那样的“神代诗人”产生(茅盾语),“终不闻有荟萃融铸为巨制,如希腊史诗者”(鲁迅语),加以过早地历史化,本来是零星断片的东西,又散失了相当一部分,因而显得更加零星断片了。我所做的工作,并不是修复古瓶,而是把可望成为古瓶的碎陶片,从泥土尘埃的埋藏中,从烂砖破瓦的混杂里,东一处西一处地拾掇起来,加以拂拭、清理、鉴别,然后仔细地镶嵌、拼凑,缺空处又审慎地用其他一些类似的材料来予以填充、修补,使它大致成为一个在古代原应该有实际上却没有的古瓶。古瓶的真实性只是用了尽可能真实的材料,在合理的推想中的模拟的缔造。

 

这就把中国古代神话的本来面貌以及我如何对它进行整理的情况大致勾画出来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恰当,只是提出来仅供参考。至于说到熔铸,那是高才博学的大手笔的工作,一时尚不可轻言熔铸,尤其不可笼统地将整个古代神话全部予以熔铸,尚宜先分几个大段落逐段尝试为之。我的意思可以分为:一、开天辟地(包括女娲、伏羲等神话),二、黄炎之争,三、舜象斗争,四、羿与嫦娥,五、鲧禹治水这几个大段落来作为熔铸的考虑。即使开始尝试做这样的工作,也要注意以下两点:一是要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因为写的是中国神话,不是希腊神话或其他外国神话,不要把外国神话的情调搬到中国来;二是即使是熔铸,也要对熔铸认真负责,熔铸进去的东西大致仍须有所依据,不能徒逞臆想,横添枝叶。要知道古代神话原是古代人民的创造物,今天的人是不能再创造古代神话的了。那种信口开河的“神话”,只能是对神话的践踏、蹂躏,和熔铸这个庄严的词儿是根本联系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