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劫
日头赶紧,借着忙活一顿饭的功夫,我里里外外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屋子是老房子了,沥青铺满土屋,房梁上盖的红布也都掉了颜色看上去灰蓬蓬的。灶台旁的米缸面缸留有不少存货,看样子确实不愁吃喝。
老道人作为十里八乡唯一的道士,受乡亲们爱戴,莫说有事求上门来,便是平日里无事发生的节庆,也都有好些念恩的村民来此送些东西。
道士不比那些赤脚医生,也可以说是婚丧嫁娶的重要话事人。每逢谁家有事,都得请先生,道人去那边瞧瞧,地位不比村长低上半截。
日上竿头,这总算是吃了顿像模像样的饭菜,我这正美着呢,老道人早早吃完让我收拾了便领我前去馆里唯一的祠堂里。
烛火摇曳,那里摆放着一些牌位。
闻着空气中阵阵熏香,似有清铃在耳边响起。我想起小时候太爷过世,家里请了那么几个老法师来,黄烟阵阵,我抹了抹眼睛里的沙,见老道人已经率先拜过一遍,这才拉着我轻声说“早上见得那是祖师爷,待会儿我领你认认你师爷师公他们。”
我点点头,随即在众多牌位上扫过,状似随意的问道“师傅,咱这门派叫什么?”
屋檐上站着着麻雀,它凑着脑袋张望向屋内,外面风和日丽。
老道人将手里点燃的供香递给我,他教我敬香的手势姿势,慢慢道“栖云宗,记住了,咱们是栖云宗的人,这天上天下虽然不似从前,但你可不能给咱们师傅师祖他们丢脸。”
我嗯了一声,莫名觉得心里暖暖的,好似有了些牵挂。
说起大劫,老道人带我来到一间屋子里,他一把老骨头此时弯腰蹲在一个柜子前,伸手扒拉开一堆黄布,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大黑坛子。
“来,接着,小心点啊,别给我磕着了。”道人歪着脑袋将坛子递了过来,我在接之前就预感那坛子不对劲,如今受到上面的重量心里叫苦不迭。
开小差的功夫,手上差点没抱住,这吓的老道人脸色煞白,他赶忙上手扶稳,同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让你稳着点稳着点,毛手毛脚的。”
我讪讪一笑,看着老道人如此稀罕,我也不由得好奇道“这里面是啥玩意啊?”委实是这一大罐子真的不轻,以我的智慧自然是猜不出里面是啥,难不成是个封印几千年的大妖怪?
老道人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一副江湖老骗子的口吻,说道“百年前,天下道法式微,世间妖魔横行。然而,一位惊才绝艳之大家横空出世,其人丰神玉朗,其才法冠绝无双,正是我派立教祖师,李天一!”
我咂摸着嘴,但很不合时宜的问了句“那,这和这坛子有什么关系呢?”
老道人一副怅然神情,他娓娓道“祖师爷立教之后,便升仙而去,肉身被业火焚烧,留下这蕴含真人气运的道法神灰!此物,有祖师爷灵性庇佑,便是凶残恶鬼也断不敢沾染。”
我听的眉头一挑,眼神冒光。
老道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命我将坛子放在阳光底下晒上一会儿,自己去屋子里翻找不多时摸出一支笔来。
他宝贝似的双手将笔横着架在手中,对我介绍道“师祖当年用过的笔,上好木料制成,等你本事学成了,这支笔就能传给你了。”
我看着面前这造型并无二致的玩意,心里想的是不如传点镯子啊,玉啊啥的。
打个岔的功夫,老道人双手一翻,将笔在坛子封盖上比划着写着什么东西。
我是见过人家道士画符的,据说绘制符箓极耗心神,说用的是道行,何为道行咱也不懂,只是看着老道人画的是行云流水,脸上神色极为认真,不消片刻已是面色涨红像极了之前在学堂念书面对着圣人古卷时拿笔四顾心茫然的我。
随着他动手越来越快,那坛子上盖着的地方被他写了一圈后,表面掺水的地方竟然渗出了金色?
我望着这一幕觉得稀奇,待看见老道人手腕一转,将笔侧着顺着坛子扫上一圈,把露出来的金色液体全裹在笔上。做完这一切后,他长舒了口气,颇为疲倦的将笔递给了我,吩咐道“去山下把笔洗了。记得念送神咒。”
我点点头,接过笔一溜烟小跑去了山下。
“真是神仙啊!”我心中大定,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少许。来到小溪边,掏出怀里的小本本看了几眼默念几遍上面的咒语。
老道人说,我今日之劫并非死结,可解。
看向水中倒影,那是一张面容焦黄,病态又萎靡的一张脸,和过去我所记得的完全不一样。
记得在河州时,路过我家的客人不免都要夸上一句,“多俊俏的小哥。”可如今,这张年轻的面孔却背负上了阴霾,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眸似乎藏满对人世间的恐惧。
“要想活命,你得往南,再往南去!”
我盯着手中慢慢浸泡在水中的那支毛笔,只发呆的功夫,看见那笔尖裹着金粉的部分沾水不化。一个想法出现在了我脑中,于是我伸手捻了捻没掰动。好奇是什么材质做的的同时,把那笔尖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却也没什么味。
日头并不毒辣,河边凉快,老道人似乎也不是很急我便也不急,但就在我琢磨着摆弄下一块来,日后好当做盘缠时,一根手指上莫名其妙的被拉出个口子来。深感晦气的我把手上的水滴擦掉,顺手在河里洗了洗,这才想起,老道人嘱咐的,“用,送神咒来。”我忙念着,三遍之后,用黄纸擦拭,果真,上面凝固不化的金水变做细软,慢慢流下。
我心觉神奇,将毛笔在水里洗了洗后又捻起一点金色水沫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香?”这次确实是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从那传家宝上留下来的金水闻起来竟然像是一种木香的味道。就在我打算再捞一点上来时,手边有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与我对视起来。
一条通体泛红的大鲤鱼摇着尾巴晃荡在我面前。想到先前路过一条大河想必是与这小溪有联系。
不过这家伙是真大啊!望着那条红鲤,见它身上是肉色夹杂着一节一节的大红,看起来喜庆的紧。
我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那鱼,鱼也一眨不眨的瞪着两只浑圆眼珠望向我。也许是刚刚吃的太饱,要换作平日,这么一条傻不拉几的大鱼在我面前,那可不得捞上来炖了,但如今见着它,却全然没了那方面的想法,只用手拨了拨水,嘴里嚷嚷道“算你运气好,再不跑小爷就拿你回去下酒了。”
我如此吓唬着,却也知道那蠢鱼怎么能听懂人言,何况我还没有酒呢。只见大胖鱼缩了缩身子似是害怕,它尾巴和两侧的小翅扑腾着,嘴巴一张一张吐着气泡。我见它有趣又看了会儿,发觉这厮是在小口小口吞咽着我手中毛笔上的金水。
这一幕让我觉得新奇。
我没急着拿将笔拿走,而是让笔尖轻点着水面。就见那大鲤呼呦一下游到我笔前,张着嘴巴,那笔尖流出来的金色顺着水淌进了这鱼嘴里。
我惊愕的无以复加。成精了!这鱼成精了!
那鲤鱼努了努嘴,开始往肚子里吸水。随着第一口的吸入,鲤鱼尾巴一摆,转而身子肉眼可见的涨大了一圈,我瞅见那鱼身上的红痕越变越小且极为规整,两红相间的肉色越发明亮。
两口之后,接着那鱼的已经比来时大了一圈,而嘴边鱼开始长长的鱼须已经拖拽着像是小胡子般头升肉芽,粉嫩无比。
我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跑。心说,我这蹲在岸上的,这鱼哪怕再妖孽,总不能长出两条腿来爬上岸吧?
很快,那支有不少年头的毛笔上头金色已经全化,金水被大鲤吞个干干净净,接着笔肚上的墨迹还夹杂着貌似朱砂的赤红也尽数化为绯红落入鱼腹。
受到我款待的鲤鱼嘴巴一张吐出个大大气泡,像是在感谢我的款待,它身子滴溜溜一转,整条鱼变得极小。
我揉着眼睛,好像刚才一切都跟做梦似的,可在那水中的鲤鱼还在,只是不再如小猪大小,反而浑身上下闪着金光,如片柳叶。那小鱼缩小到小拇指大小的时候,突然从水里一蹿飞出水面。
直到这一刻,我心里那颗大石终于是压在了身上,我心如死灰,想起了已经死去爹娘,哥嫂等等。这鱼真成精了。
我哆嗦着,抬起手中的毛笔对着它,却见那鲤鱼悬浮着绕在我手腕上极为灵性。我深吸了口气,想到之前也算是我喂养它的,如今应该不至于害我。于是道“鱼兄?”
那鲤鱼成精的家伙,长不过寸余,头有肉角,身长四爪,这是…化蛟了?
“记得用送神的法子,完事吹三下。”脑子里莫名想到老道人临行前说的话。
我心一横,这时候有什么法子就用什么吧。于是,我鼓起腮帮子狠命吹了三下,呼声里,面前大鲤化作的小蛟消失不见,手上的毛笔则金光熠熠,上头刻画有一条蛟龙栩栩如生。
我拿着笔,手上颤抖不已。
…
山上老道人估摸着时间我也该回来了,可山道上空唠唠的,只有只松鼠抱着个果子在那四下张望。
“怎么去了那么久,笔没弄丢吧,那笔可是祖师爷他…”老道人见我跑来,他没好气的就要开始教训。
我顶着他的训斥,赶忙把手里的笔亮给他看。老道人当即脸色大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嘴巴这这这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花了半晌功夫,我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一通。
老道人一边笑一边叹,他望了望我,又看向那支笔,笑道“此物与你有缘呐!说起这化蛟,倒让我想起师祖当年游历凡尘,曾在大江潮头拦下一恶蛟,恍惚间,已有百余年了。”
我看向手中毛笔,发现笔上蛟龙图案头顶却似缺了一角,尾巴也好像被刀砍断,模样甚是怪异。
“师傅,既然祖师爷那么厉害,那为什么咱们这混的这么差?”听多了老道人的絮叨,我不免开始在想,他是不是挂羊头买狗肉的老骗子这回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老道人回身望了眼正殿,殿内,阴影下,祖师爷的画像微微浮动,好似在回应老道人的注视。
“那得从五十年前说…”
我正襟危坐,准备听一听这关于我门中一段兴衰的往事,就见老道人张了张口,半晌他才道“主要当时我不在,具体的细节也讲不上来。”
“得!”我不屑的啧了一声,老道人见落了面子,连忙拉我回来。
“先别急着走,为师还是可以说一些其他的嘛。”老道人给我拽回来,我一脸无奈的听他继续道。
“当年道门繁荣,门中弟子无数,我是其中一位记名后生,正巧轮值下山去为一户人家办理法事。我还记得是去给人家举行超度,人死以后,有风水先生给看了墓地,我过去也就是打个照面。耽误了有小半个月,再回山上时已是满目狼藉。”
“我在山道下碰到其他师兄,他们与我一样都不曾亲眼目睹事情全貌。”
我听的有些唏嘘,老道士双眼泛红,似是回忆起他的往事。
他说“我活这么大已经没机会再去找什么真相了,只是想到昔日道宗昌盛…”
老道人泫然若泣,我看的难受,只能在旁默默候着。见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物件。
看着老道人手心握着的那截玉印,我疑惑的目光投来,他把那东西摊开在我面前,道“为了找回我派掌教玉印,我足足花了三十年的时间。以后,等你继承了为师衣钵,这就得由你来守。”
老道人掌心温热,这个白头发的老人像是将整个栖云宗最后的气运都摆放在了我面前。
我这无用了小半辈子的家伙,哪怕知道自己的能力,但在面对一份有着历史沉淀且光荣斑驳的嘱托时,也不免会想要热泪盈眶。
一句轻描淡写的好,一老一少,两个新认识的师徒却默契的都没有多言。
但我其实还有一个疑问,就算宗门覆灭,那按老道人的说法,我派在道门中威望甚高,不应该就他这么一个独苗吧?
“那其他弟子呢?”我询问着。
老道人摇了摇头,一脸的意兴阑珊,他说“事变之后,其他侥幸存活下来的师兄弟们,有心气的自去各处寻那事情真相,而其余人为了避祸,纷纷转投他门,闭口不谈我栖云宗之事。为师自幼便是宗门养大,如今,宗中再无他人,只有我继承衣钵,想要传承下去。”
往事如苦酒,饮者知其痛。
我拍了拍他肩膀,老道人唏嘘一阵,反而安慰我道“总之,先把你的事情处理掉吧。关于你的命劫,我需要知道一些细节。”
他起身,将已经准备好的一盘熟朱砂端起,接过我手里的毛笔把我领着走进屋去。
我观察到今日门中与往常不同,门框柱子上贴了不少黄纸符箓。屋子里四角上摆放有神位,且每个神位前都立着尊小人在那。
屋子东北角有个水盆,上面罕见的没有虫子飘着,老道人弯腰从缸里捞出一面铜镜来,背刻有阴阳鱼。
我瞅了一眼问“阴阳镜?”
老道人笑着问了句“认识?”
“早年家里也曾请过些大师来,和他们攀谈知道的。”我接过老道人递来的铜镜,把它郑重放在门框上,用木楔给它固定。
老道人去准备其他的道具时,给我简单普及了点修行界里的知识。
“铜镜之物有善恶,分阴邪。一般,市面上卖的那种铜镜,摆放位置得当也能算是一件镇物。而这面镜子是玄门底下卖的,算是被加持过有灵性。”
“玄门?”我好像听过,但一般这都像是街头巷尾里传的那种异志类话本里的东西,骗骗小老百姓还行。
“嗯,咱们道士在外总会报上门派道观,这玄门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派了,只不过家大业大底下弟子也多鱼龙混杂,衣服脱了。”老道人布置的差不多了,端着朱砂,掐着笔走到我面前来。
我麻溜的将上半身衣服解了,随即又问“那这玄门出来的货算是硬货吗?”
老道人把我肩膀一抓,伸手拿那铁钳似的手指在我背后捋了一圈后,点点头道“当然了,只要有名有姓基本买不到假货,趴床上去,待会儿给你画符你别乱动。”
“那咱这儿,也算吗?”我试探着问出这么个问题。
但,老道人却没回答,反而说道“好了,正事要紧,你先从你家怪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