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深山(1)
山谷，你的梦呢？
山谷，你的梦呢？
那吻着赭石的
一抹亮闪闪的新绿，
那俯伏在草叶上的
甜津津的潮湿。
还有那牛脖子上的铜铃，
一声、一声，
逗出的紫杜鹃
遥远的记忆。
山谷，你的梦呢？
那凝固的绿云中
纯净的气息，
那默默采聚着月光的
兰草花的新枝，
还有那喝着泉水长大的
山村的少女，
用她清亮的歌喉，
唱出美妙的情思。
山谷，你的梦呢？
告诉我，是不是有人
曾经把它偷去！
1979.3.19
不要说春天姗姗来迟
一
啊，朋友
不要说春天姗姗来迟，
她要越过千山万水
才能来到我们的塆子。
在她走过的路上
荒凉肃杀的山峰已经消失，
青葱色的河水
覆盖了沙漠的遗址。
现在，当我看见她
把彩色的斑斓附上蝶翅，
怎能不让我想起儿时。
跟着母亲，走到翠绿的溪边，
在捣衣石下，捉起几条水蛭。
翻破它的肠子，
摊在青石板上，让太阳把它晒死。
哦，朋友
我的童年，是一首美丽的小诗，
它引领着我
走向欢乐和忧伤交织的
田野的绿色深处，
和春天一起
站在料峭的山岚里遐思……
二
当美丽的童年
又在我的心中萌现，
布谷鸟匆促的啼声
牵动我深沉的乡恋。
乐莫乐兮，诗添神翼，
到绿色朦胧的乡间
采撷我心香的花瓣。
啊，山村的少女
尽管只有绒线来扎她的发辫，
可她并不因此郁郁寡欢，
笑声中，脸庞上旋起两汪清泉，
喷出
清甜的爱情，晶亮的信念。
朋友啊，这就是
我的故乡人民的性格，
希望，织着痴痴的恋情；
贫困，裹着鲁莽的乐观。
我们也该像少女那样
用自己柔蜜的情丝
编织春天的花环。
三
赤脚行吟在
曾是老水车摇动贫穷的田野，
行行诗句，犹如条条青枝。
它们放藤了，放出柔软柔软的长藤，
插在处女地上
蔓延出许多芳菲的故事。
它们的红、黄、绿、紫
自然交织成春天的层次。
农民们喜欢这些颜色，
打着唿哨走过去，
唱着
久不曾唱的粗犷的小曲。
（这些小曲
像他们的肤色一样带有原始的美丽，
或是美丽的原始）
他们正在深耕
搁置在冰窖里的土地，
被斩断的荒草之根
在犁沟里发出深深的叹息。
唔，田鼠沿着土垅逃走了，
带着它的残梦，
带着它永不肯告人的秘密。
哦，朋友
不要说春天姗姗来迟，
她越过千山万水
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塆子，
来到了我们的塆子。
1979.4.7
三月
软软的风，
将细腻的云片梳成雨丝。
不甘寂寞的塘鹅的红掌，
又在将春天划动。
檐水滴成青苔的泥墙下，
又开始有了一些鸣虫。
怯懦而又温柔的声音，
将暮霭和朝霞牵动。
踩着悠远的钟声，
上学的路上，旋起朵朵莲蓬。
两片蓝色的云，
飘进了姑娘的眼中。
是时候了，
背阴的山冈已经青葱。
去年垅田里饱满的稻谷，
又挤入今夜的春梦。
1979.4.12
四月
阳雀儿衔回了四月
它的紫云英流蜜的清泉
它的散成天花的炊烟
扁担插在地里
待会儿也会花枝招展
小路般悠长的青藤
编织着翠色的摇篮
庄稼人身上的汗味重了
一层汗味，又被一层花香遮掩
你问姑娘们的笑声吗
同田野一样，渐渐翠亮
胜过岩石般深思的去年
温暖的太阳
升自扶犁人困顿的老眼
吱溜，田鼠从犁沟中逃窜
它的窝儿——
顷刻就被春光攻占
1979.4.19
山村水巷
一
山村显得缠绵了，
冷峻的岩石，
荡漾于柔软的波间。
屋角的榴花红，
飘落捣衣石上，
有如蝶翅的颤动。
二
石拱桥吗？还是那古老的一座，
樵夫们歇肩的垭口，
如今有渡客的船篷停泊。
那又是谁挂起的一面酒旗？
斜飘在杏花天，缱缱地
任人将太白遗风捎去。
三
李太白是该归来的！
这样的山村，这样的水巷，
这样浓淡相宜的紫雾。
山民不再徒慕渔情了，
杜鹃花插满泥屋的檐下，
坐着钓虾的孩子。
1979.5.17
深山一条街
一
鹅卵石的梦境，
——浑圆，苍黄。
它铺成了一条街，
在青青的竹雾深处，
在浅浅的溪水旁。
二
秋风遣来深绿的苔痕，
补缀残破的泥墙。
火一样的乌桕树叶，
烘不开联窗的蛛网。
铜绿色的粪垱，
熏得人肺叶枯萎；
骄傲的青蝇之群，
追着草帽儿游荡。
三
兽头屋脊的房子，
挂着区委会的红牌。
赤脚上学的娃儿，
走进了昔日的祠堂。
卖茶的老汉，
似乎有打不完的瞌睡。
不知是谁的一粒麻将，
遗失在落叶款款的路上。
四
桂花谢了的三秋，
我走在这条山街上。
一个女人迎面走来，
竹簪衬起她高高的发髻，
依然是远古的梳妆。
1980重阳日写于漫水河镇
独轮车的轮印
一
从翠绿的深处
到枯黄的山脊
剑蒲草把露珠给他
空谷兰把幽香给他
推独轮车的老汉
却只看得中一枚苦李
二
在风和雨主宰的山区
什么都凋谢得很快
唯独不能凋谢的
是独轮车吱扭的声音
它的蔑片似的轮印
紧紧地箍住了大山
三
当年的迫击炮
没有把它轰断
今日的拖拉机
也不能把它碾碎
只有青苔去侵蚀它
终究也不能把它掩埋
四
早晨，一条开花的幽径
老汉带着儿子前行
他让儿子接了班
去山下供销社里拉盐
儿子推着独轮车
碾出了一条新的轮印
1980.10.9
半山茶亭
一
犹如倦游的云
巢出的一个
青色的石茧。
犹如沉默的青山
对每一个后来的行客
捧出荒凉的古画一卷。
二
烟掩尘封的壁间，
绘有悄然动容的婵娟，
多少古行人献过诗篇。
塌了一角的飞檐，
被多情的蜘蛛补住。
镇日里网捞阳光的鳞片。
三
它是一个慈善家的捐献。
他的修桥补路的美德，
曾在乡民中久久流传。
它曾有过飘香的历史。
泉水煮出的碧茶，
小饮一杯，疲劳顿时消散。
四
可是如今的半山，
只剩得茶亭的遗骸，
空对着啼声很苦的杜鹃。
望着许多干渴的旅伴，
我真想做一个慈善家，
可惜手头无钱。
1980.11.16
山中独户人家
穿过鹅鸭挤窄的池塘
金银花的消息，传到梨花庭院
不问花讯的老翁恋上渔情
暮年诗意，系在青青钓竿
操犁的手开始脱落茧花
他的落花时节，比开花时浪漫
唔，那准是他孙女，焙茶火急
烘瘦了山石，烤散了迷烟
九户人家的小塆
一
朦胧的月夜
凝聚的一颗露珠；
微紫的晴朝
升起的一朵流云。
一阵细雨，染出几重
花之乡的淡墨；
一阵微风，筛下一片
鸟之国的情韵。
二
芭蕉竹丛中
藏有少女野鹿般的眼睛。
她也有林黛玉一样的痴情，
但却从不伤春。
悠悠的一串山歌，
猎归的汉子走过田塍。
他虽然像李逵一样的勇猛，
却从不恶语伤人。
三
九户人家，一个小队，
队长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每年临到他的生日，
一杯寿酒吃醉了全村。
生活在这九户人家里，
心思会变得泉水一样纯净。
唯一的遗憾的是这里气温太低，
待到四月，桃花才摇起红铃。
黄昏素描
沉淀了，慢慢地
水塘里的夕阳沉淀了
散发着汗味的倦意
趁机在凉风中浮起
黄豆叶萌生的田埂
走过牧猪的孩子
饱食了水草的猪娃
鬃毛驮一片潮湿
已懒得吹口哨的孩子
眼睛闪出了亮光
梦痕似的眼前滑过
一只受伤的翠鸟
随后，凤尾竹又筛下一层夜色
藏匿了翠鸟低飞的双翅
孩子突然高兴地唱了起来
仿佛想起一个美好的故事
除夕之夜
梦神不来骚扰的夜晚，
酒神却灌醉了全村。
不似秉烛夜游，胜似秉烛夜游，
家家的灶屋烧起了松明。
——春儿，今夜你还要出门？
快来给我守岁，
等着笼里的雄鸡打鸣。
蔫蔫地，儿子横了母亲一眼，
将一串悠长的沉默带回火塘。
多喝了两盅的剃头匠，
拍拍儿子的肩膀。
——娃儿，去吧，我知道有人等你，
在那蚕种室外的老槐树旁，
去吧，去和她团年吧，
明年，你，你可得领回一个新娘。
阳雀般地，儿子飞走了，
沉醉的春光在他周围摇荡。
剃头匠回转身来，
胖胖的脸红得桃花一样。
——春儿娘，劳驾，再烫壶酒，
今年最后的这点时辰，
由我们两个老人熬尽，
年轻人么，让他去想明天的事情。
守着塘火，把着酒壶，
苍老的人找回了失落的春心，
何处的第一声爆竹，
炸响了春心中流荡的黎明。
幽径
谁要想到供销社里去，
就得经过这条幽僻的小径。
它一头伸向卵石挤满的山溪，
一头连着那间木板屋的小门。
山溪镇日里盖着松云的暗影，
木板屋门口坐着个搓绳的老人。
他不断地朝手中吐着唾沫，
招呼着远近过路的乡邻。
——张家老表，卖猪去呀？
——哎！变出钱来，好给儿子成亲。
——你呢，嫂子，不喝口茶吗？
——多谢。晚了供销社就要关门。
咬一袋烟，眯细着眼睛，
看他们走完这段幽径。
老汉常常忘记了搓草，
冥想着乡邻们买卖的命运。
间或有老朋友给他点酒，
他就去山上寻几个松菌。
一杯酒就使他变成了神仙，
苍老的心，也美得像一条幽径。
不必忧伤
老石匠死了，
当禾苗和小鸟
从青色的晨光中睡醒，